那人先是一愣,尔后“哈哈”一笑,“女郎好眼力。”
钟志柏请了几人分别入座,刚坐好,便听得韩震洪亮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寺卿方才这是准备出门?”
公仪音和秦默他们原本约着在府门口碰面,想来却正好遇上韩震,故而有此一问。
既然被韩震看到,秦默也不否认,微微颔首,“想去城郊看看。”
韩震“哦”一声,眉头一挑,“诸位莫不是要去卧龙山?”
秦默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韩都督好眼力。”
韩震大笑一声,似乎并未听出秦默话中深意,“寺卿一行乃是为百姓无故失踪一案而来,这深泽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却并未找到这些失踪的百姓。想来想去也只有城郊的山上能藏人了。”
“想不到……韩都督也是推理的一把好手。”秦默浅淡朝韩震望去,清澈的眸中不起一丝波澜,只有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曲了曲。
“寺卿说笑了。”韩震笑一声,忽而沉了几分语气,“只是……下官也曾受钟刺史所托带人搜过那卧龙群山,却是一无所获。”
秦默先默,继而勾唇,“卧龙山绵延百里,许是韩都督查漏了也说不定。”
听得秦默带了几分怀疑的语气,韩震面上笑意也随之一收。
一时间,厅内没有人说话。穿堂而过的风从大厅外悬着的挡风毡帘中吹进来,卷起一地凄冷和压抑。
察觉到暗流涌动的气氛,钟志柏忙开口打圆场,“寺卿说得是,许是下官没有找对方向也说不定,正好趁此机会再将卧龙山仔细搜查一遍才是。”
韩震敛了脸上的郁色,眸光沉郁看向秦默,“既然秦寺卿要再走一趟卧龙山,不如让下官带人同去,人多搜查范围广,效率也高。秦寺卿意下如何?”
他既然主动提出帮助,秦默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否则就有对韩震生疑之嫌。眼下冀州四方势力未明,并不适宜树敌太多。
因而秦默也只沉默一瞬,很快扬唇浅笑,“韩都督有心了,我怎会拒绝。”
既已说定,几人便不多做寒暄,韩震先回都督府点人过来,秦默等人则在刺史府再候片刻。
韩震告辞离去,钟志柏则陪着几人在正厅中等着,瞧见秦默面上神情似有沉郁之色,钟志柏主动开口道,“寺卿,韩都督性子直,您别往心上去。”
秦默淡然一笑,“若韩都督当真只是性子直,倒也是冀州百姓之福了。”
听得他这般话中有话,钟志柏一愣,半晌才撩眼不解地朝秦默望去,见秦默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得作罢。想了想还是说道,“听说……韩都督最近很有可能调回建邺……”
公仪音眼眸一眯。
调回建邺?难道……这就是韩宇对她起兴趣的原因之一?
韩震与秦默虽一为文官,一为武官,但官阶却一致,只是因为秦默此次来冀州挂了个朝廷特派官员的名头,又有安帝特赐金牌加持,因而韩震才不得已对其恭谨有嘉,实则心中对秦默诸多不服吧,所以言语间隐隐夹杂着一股子火药味。又兼若真有可能调回建邺,日后不定官阶比秦默还高,故而才这般有恃无恐。
公仪音心中看得通透,嘴角一抹冷笑。别说还只是有可能,便是板上钉钉之事,若查出他同天心教有所关联,他就等着去牢狱中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秦默随意勾了勾唇,语声散淡,“多谢钟刺史提醒。”
见秦默并不放在心上,钟志柏尴尬地咧了咧嘴,没再出声。
众人心思各异,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好在韩震并未去多久,很快有人进来通禀,说韩震已带了人到了在门外。
送秦默一行人出了刺史府,眼见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钟志柏才步履沉重地转身回了刺史府。正巧今日休沐,便直接回了后院。
钟岳氏在房中刺绣,抬头见他一脸沉色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篓迎了上来。一边替钟志柏脱下身上大氅,一边略带担忧道,“柏郎,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钟志柏叹一口气,在房中的几前坐下,“还不是百姓失踪这桩案子?”
钟岳氏也跟着坐下,“朝廷不是派人来了么?柏郎还担心什么?”
“今日韩震过来了,我听秦寺卿的口气,似乎对他有几分怀疑。”
钟岳氏吃了一惊,“韩都督?怎么会?”
钟志柏摇摇头,“秦寺卿没有细说,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对了,阿灵最近怎么样?没有再跟韩家那小子走得太近了吧?”
“自从上次你训过她之后,她就收敛了不少。”
“这就好。”钟志柏微微定了心,“我看得出来,韩震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我这官途到这怕是就到头了,也不期望能有什么大富大贵。至于阿灵啊,我就希望她能嫁个稳重可靠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了。”
“是啊。”钟岳氏附和道,“柏郎放心吧,阿灵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的。”
“但愿吧。”钟志柏微叹口气,转了目光看向窗外。
寒风卷起院中的落叶四下飞散,冀州的严冬,不日将至。
*
另一侧,秦默四人和韩震一道往卧龙山而去。
到了山脚,韩震把带来的士兵分成几队,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韩震让每队跟了一名秦默这边的人,似乎是为了让秦默放心。
秦默和公仪音自然是一队,连同莫子笙一道,带了一队士兵往山的北边搜去。
没走几步,便看到山顶修葺好的那座凉亭,虽然眼下是在干正事,公仪音还是起了几分好奇之心,朝秦默看一眼。
秦默看着她眼中灵动的波光,衬着她微漾的唇角,说不出的清澈灵动,拒绝的话当然说不出口。吩咐莫子笙带着士兵附近找线索,自己则带着公仪音往亭子走去。
亭子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八角凉亭,飞檐翘角,刻着精致花样。只是似乎年久失修,雕花木栏杆上的红漆斑驳凋零,露出积年的痕迹。
公仪音进了亭子中站定,面向深泽县城一侧放眼远眺。
果然如钟灵珊所介绍的那般,站在此处,深泽县城的景色尽收眼底。高耸的城门,鳞次栉比的房屋,都化做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出现在公仪音眼底。
公仪音叹一声,转身朝秦默看去,却见他站在亭子的另一侧,望着山峦起伏的重影出神。冬日的寒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袖袍,淡暖的阳光落在他面上,清雅流光,仿若绝世静好。那样精致流畅的侧影,茕茕而立的身姿,美好得恍如一副泼墨山水画,让人不忍出声打扰。
公仪音呆呆看了许久才走上前,目光望向秦默看去的方向,“阿默,你在看什么呢?”话音落,一双明眸渐渐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致。
从这个角度看去,整个卧龙山脉的走势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虽然冬日山上草木凋敝,呈现出一派枯黄之色,但整个山脉气势恢宏如腾云蛟龙的形状还是让公仪音深深震惊到了。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凉亭,恰巧处在整个龙势的龙尾之上。
放眼望去,只见山峦间云雾缭绕,翠影重叠间恍若仙境。
公仪音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难怪天心教会将此处选作根据地,如此灵气充沛的地方,又兼山高皇帝远,实在是发展势力的不二之选。
秦默沉沉打量了许久方才收回目光。
“阿默?”
秦默声音微低,“果然是一处钟灵毓秀之地,卧龙,卧龙,呵,野心还不小。”
公仪音望一眼在不远处四下搜索的士兵们,压低了声音,“阿默,你说,韩震他与天心教有没有干系?”
“难说。不过我看这个韩震,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已经向主上秘密上书,相信很快就有回音。”
公仪音慨叹一声,不再多说,同秦默一道出了亭子加入到搜查的队伍当中。
时间飞快地流逝,眼见着太阳西斜,山上密林中的能见度也变得低了起来。秦默看一眼渐渐落山的日头,吩咐人去通知韩震暂且停止搜查。
将带来的人都集合清点好后,一行人又往山下走去。
今日并没有搜查出什么结果来,不过这也是秦默意料之中的事,若这么快就能找到天心教的踪迹,他们也不会潜藏了这么久都未被官府发觉了。
看来搜查的范围还得再扩大一些,秦默心中暗道。只是终究有几分不信任韩震带来的人,而自己的人手又不能过多地暴露,一时有些棘手,希望主上能尽快采纳他提出的建议才是。
虽然没有收获,但该搜的还是要接着搜。在韩震的安排下,又调派了不少人手在卧龙山周围一连搜查了好几日,可终究是所获甚微。
公仪音后几日虽没有跟着大部队上山,但每日的搜索情况都从秦默那第一时间知悉到,只是见好几日也没什么收获,不由有些泄气。
这一日,她晨起正在梳妆,却见菱香从门外急急越过屏风而入,口中直呼着“殿下”。
正在给公仪音梳头的荷香朝她轻啐一口,“大清早的咋呼什么呢?也不怕嚷得殿下头疼?”说着,往公仪音头上插了支简单的楠木簪。应公仪音要求,她这些日子一直做男装打扮。
菱香定了定神,朝公仪音行了个礼,“殿下,郎主和寺卿请您去正厅同他们汇合,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公仪音微惊,赶忙穿上荷香替她拿来的外衫,“可有说是什么事?”
菱香摇摇头,“郎主没说,只道让殿下梳妆好尽快过去。”
公仪音喝一口荷香递来的水定了定神,稍稍整理了一番便带着菱香往正厅赶去。一路上颇有些惴惴不安,十万火急之事?难道是失踪的村民找到了?可若如此,应该是喜事而不是十万火急才是啊?
猜测间,正厅已历历在目。她忙加快步子跨了进去。
见她过来,正在厅中搓手踱步的钟志柏一喜,忙道,“人都到齐了,我们快走吧。”说着,急急往厅外走去。
因秦默与钟志柏走在前头,公仪音戳了戳身侧的谢廷筠,压低了声音问道,“谢七郎,出什么事了?”
“听说主上派了秦五郎领兵过来支援。”
“什么?”公仪音一惊。秦肃带兵来冀州?她为何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谢廷筠的声音也愈发低了,“似乎是熙之建议的,为的就是杀天心教个措手不及。只是他不确定主上会不会采纳他的建议,所以谁也没说。现下秦五郎一行应该已经到了城门了,所以先派了个士兵前来报信。”
公仪音稳了稳心神,将从谢廷筠口中得到的消息理了一遍。
看来,秦默是觉得冀州的州郡兵势力并不可靠,所以上书请求朝廷支援。只是,这么大的事,秦默为何同她提都不曾提一句?
压下心中莫名涌上的淡淡怒气,公仪音跟在队伍当中,一路疾行到了深泽县城门处。
见刺史亲自率人过来,守门的士兵忙不迭行礼。
钟志柏摆摆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带着秦默他们一道登上城楼。
站在高高的城楼处远望,果然瞧见远处有大片黑点朝这边卷来。黑点渐渐靠近,公仪音这才看清,果然是一大队穿着盔甲的士兵。为首几人,身骑高头大马,朝城门疾驰而来。
公仪音看得分明,那一队士兵并未入城,而是在离城门不远处的城郊就地驻扎了下来,唯独那几匹马上的人来势未停,朝着他们的方向飞奔过来。
一行人下了城楼,正好赶上那几人下马。
为首一人,果然是多日未见的秦肃。他穿着一身冷硬盔甲,薄唇紧抿,剑眉入鬓,斧削刀刻般的面容上沾染着连日行军的风霜和疲色,但眼中的坚毅之色却丝毫不减。
他下了马,朝几人拱手一礼。
秦默和钟志柏的品阶比他高,公仪音的身份大家都知道,三人便受了秦肃这礼,而其他人则躬身回了礼。秦肃和谢廷筠有过几面之缘,见他在此微有诧异,但还是不动声色地点头示意了一下。
“五兄一路辛苦了。”秦默看着秦肃,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秦肃神情严肃,“为主上分忧,谈不上辛苦。倒是老九这些日子似乎清减了些。”
钟志柏也是方才听人来报,才知道主上竟然派了秦氏五郎带兵来冀州。他对秦肃的了解不算多,只知道他原本是豫州督军,因受主上器重,调入建邺北军当中,任虎贲校尉,同秦默一样,算得上是少年得志。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他亦是知晓的,那就是秦肃的身份。
传说秦肃的父亲虽为天水秦氏嫡支,但其母亲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寒族女子,连秦家的大门都不曾进过。而秦肃几年前大闹秦家的那一场闹剧他亦有所耳闻,只当秦肃与秦家早已交恶,只是此番见秦肃和秦默两人虽谈不上熟稔,但亦有几分手足的温情在,不由有些诧异。
秦默勾唇浅浅一笑,指着钟志柏道,“这位想必五兄已经猜出来了,冀州刺史钟志柏。”
秦肃微一颔首,少不得又一番见礼。
钟志柏对这几位朝廷派来的官员丝毫不敢怠慢,忙道,“秦校尉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府稍作歇息片刻。”
秦肃点头应下,转身对着身侧的亲兵吩咐一句。那亲兵得令,朝众人行礼后骑马折返而去。看方向,似乎是往大部队扎营的方向去了。
而秦肃,则带着剩下一名亲兵众人一道往刺史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