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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王嬷嬷被这冷刀子一刮,背脊窜上寒凉,脸上的横肉开始鼓动,吊高嗓子道:“你盯着我做什么,还不快起来,念你做事勤劳,让你在床上将养了三天,可不是要你从此学会偷懒取巧,起来,起来。”
    说完,便把夏成蹊拎下床。
    夏成蹊收回眼神,由着王嬷嬷把自己扯出来,浑身配合着颤抖,头耷拉着不敢抬起。
    这副模样果然令王嬷嬷大悦,松开牵制着他的右手,冷笑一声:“衣裳我已经放在浣洗池边了,今儿你便把这几日落下的衣裳全都给洗完。”
    夏成蹊匆匆披上衣裳,顺从的跟着公公转过漫长宫道,进了西北角的一处院落。
    一进门,便闻见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味,顺着风向望去,只见水井旁边的角落处对着小山高的衣裳,油黑发亮的虫子在上面成群结队攀爬嬉戏,偶尔还留下几颗圆润墨黑的斑点。
    王嬷嬷望着那堆衣裳,高挑着浓眉,伸出肥腻的手掌将夏成蹊推上前:“还不快去,这些衣裳堆了几天了,还好只是宫人们的麻布粗衣,要是主子们的衣裳你也敢这么耽误,吃一顿板子还是少的。”
    夏成蹊点头称是,将衣裳倒在木盆内,放上皂粉,又去井边打水。
    这水轱辘颇为笨重,有些难以转动,这副身子还未痊愈,体力衰弱,夏成蹊便双手弯曲捂着圆木,手腕使着巧劲,水咕噜快速转动,片刻便稳当当吊上一桶水。
    他手下微微用力,正欲将水桶提下来,手掌却开始发麻。
    “你今儿个是打定主意要偷懒了?”王嬷嬷一直仔细盯着,见夏成蹊矗在水井边不动弹,手指头戳在夏成蹊脑门,“当着我的面也敢装作病秧子。”
    夏成蹊白玉圆润的额头顿时留下几道鲜红的月牙,当即冷脸,眼神直勾勾地锁着王嬷嬷。
    一时寒从心起,王嬷嬷不由自主后退数步,突然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颤着眼睛指着夏成蹊尖叫:“今儿个是反了天了,你还敢瞪我。”
    王嬷嬷气的头顶冒烟,一旁安安静静浣洗的宫女也停了下来,畏畏缩缩瞄着夏成蹊,不时与同伴对视几眼,这人今日吃了豹子胆了?
    夏成蹊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王嬷嬷慌忙后退,惊慌失措大喊:“你要做什么!”
    霎时间惊飞树上栖鸟。
    王嬷嬷外强中干,夏成蹊冷冷一笑,人小,力气却挺大,一把揪住她左手小指,道:“如今我尚且有病在身,这衣裳还是嬷嬷自己洗吧。”
    这性子与原主相差实在过大,但让他整日屈膝卑微在这冷宫实在非他所愿。
    王嬷嬷是个纸老虎,见夏成蹊敢对自己动手,使出了吃奶的劲挣脱,她退后数米道:“好啊你,我不过念你病了给了你三分好脸色,你居然还敢蹬鼻子上脸,分明已经病愈,还敢赖着不干活,若是总管知道,定不能轻饶你。”
    夏成蹊站在原地,眯着眼睛道:“嬷嬷,我乃皇孙,如今病重要做粗活,浣洗下人衣裳?”
    闻言,王嬷嬷腿肚子一软,眼珠子乱转,这人怎么落水后挺直了腰杆,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虽然太子被贬去了西北,但皇上并未将太子之名所废除,堂堂天家皇孙做着浣洗的粗活,传出去是一场荒唐事。
    但是这也分明是这些年潜移默化,大家心知肚明的事,这事上不了台面,若是皇孙拿此事较真,且不说皇家没了脸面,自己可就要头一个遭殃。
    转念一想,这后宫大小事务牢牢捏在皇后手里,谁敢不知死活违抗皇后娘娘命令,擅自传出去消息落的可不仅是皇后的脸面,更是整个皇家的,谁闲命长敢不知好歹多嘴多舌,一个小小无依无靠的皇孙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更何况当年皇后娘娘也曾经吩咐过自己……
    心内一合计,她挺起胸脯,冷笑道:“殿下,洗衣裳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你要是不满,把这堆衣裳洗完了,想找总管,还是皇后娘娘,都可以。”
    话锋一转,恨声道:“不过现在呢,还是先把这堆衣裳洗完吧。”
    夏成蹊侧了侧头,冷不丁抓了把皂粉朝她脸上撒去,王嬷嬷被皂粉进入眼中,眼珠子火辣辣燃烧,“哎哟”一声,连忙扑到井边,颤颤巍巍吊上来水桶慌忙清洗,脸上白扑扑的粉末遇水溶化,黛黑的眉毛软趴趴弯成虫子,整张脸霎时间开了染衣坊。
    周围婢女见状,耸着肩,掩面而笑,窃笑声传入王嬷嬷耳中,鼻孔喷出一股白烟,气哄哄地往夏成蹊撞去。
    夏成蹊闪身躲开,反手揪住她头发,王嬷嬷惨叫一声,挥舞着臂膀击打夏成蹊,夏成蹊人矮,侧头远离,竟然没打到,脚下一用力,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腿上钻心疼痛,整个人便跌落在地上,坠得尾巴骨开了裂。
    “好你个小子。”王嬷嬷凄厉大骂,瞥见盆中搓衣板,猛地拿过来往夏成蹊脚上打去,夏成蹊纵身一跳,堪堪躲开。
    “啊”又是一声惨叫,原是夏成蹊双脚踩在搓衣板上,压的她手指紫红出血。
    夏成蹊冷哼一声,从搓衣板上下来,又一手将她按在洗衣盆内,溺死在水中的蟑螂蜘蛛粘在她乱麻一样的头发上。
    “你竟敢这么对我,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你的。”王嬷嬷厉声逼迫。
    夏成蹊抓住她胡乱挣扎的手指,只一用力,又是连连惨叫,王嬷嬷已经没了嗓子干嚎,只是小声求饶:“殿下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婢吧,奴婢该打,奴婢该打。”
    见夏成蹊只是紧紧拧着自己胳膊不撒手,王嬷嬷情知今天这一劫难逃,连忙倒豆子一般把往日自己欺凌夏成蹊的事情统统数了出来,额头咚咚磕在盆内。
    饶是她如此痛哭流涕,指天发誓,如果自己再敢欺上瞒下欺负殿下,死后便堕入十八层地狱,仍不能令夏成蹊挪开一指头。
    在接受的原主记忆中,这王嬷嬷是头一个令原主恨之入骨的小人,动辄奚落大骂乃是家常便饭,寒冬浣衣一天一夜更是屡见不鲜,甚至连原主每月例银,也是刚一到手便被这小人搜刮一空。
    婢女原先见母夜叉王嬷嬷在夏成蹊手中落得如此狼狈,心中皆是大块不已,过了一会子,见夏成蹊仍旧紧紧揪着王嬷嬷不放,方才察觉是事态不对,唯恐出事连累自身,因而连忙偷偷派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婢女顺着墙角跟溜走告信。
    夏成蹊正是酣畅淋漓还报往日仇恨时,却突地听一人喝道:“你做什么!”
    闻言,夏成蹊扭头望去,不由双眼收缩,陈总管!
    舒畅的骨血瞬间沸腾,灼烧得夏成蹊有些难受,慢悠悠松开王嬷嬷,夏成蹊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摇头笑道:“陈总管怎么来了。”
    那小婢女本是打算请侍卫过来,谁知一头见陈总管迎面而来,便连忙把他请来。
    陈总管本是怒气冲冲,见这小丫头没眼色冲上来,正要发作,听闻是冷宫那一位在浣衣院中大闹,当即半信半疑带人赶了过来。
    一进门瞧见夏成蹊卷着袖子,将脑满肠肥的王嬷嬷按在盆中,一时只觉不可置信,当即断喝制止,又见后者满不在乎收回手,心内惊惶起来,这皇孙平日畏畏缩缩卑怯胆小,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如此淡定自若。
    莫非是自以为那日落水受惊,便抓住了我的把柄不成?
    陈总管笑了笑,上前几步,故作一副恭敬之态,昂着头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王嬷嬷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让您如此生气?”
    一听此言,夏成蹊挑着眉上下打量着他,惊得陈总管不由打了个哆嗦问道:“王嬷嬷在宫中多年,劳苦功高,便是王嬷嬷犯了什么小错,殿下就算要处置王嬷嬷,也不应该这般对待。”
    王嬷嬷此时也缓过气来,拨开挡在脸上的发丝,一口气爬了起来,扑在陈总管面前,哭天喊地道:“总管明鉴,奴婢得总管此言,便是死了也甘愿,奴婢并未犯什么过错,只是殿下不知怎么地看奴婢不顺眼,竟将奴婢倒头惯在洗衣盆内,使劲撞奴婢脑袋,奴婢现在都还晕乎乎的。”
    “王嬷嬷快起来,有话好好说。”陈总管退后数步,小心躲避王嬷嬷衣袖上的水渍,口中不住安慰。
    见有陈总管安慰,王嬷嬷应了一声,从地上起来,用衣袖擦干脸上污水,又对着夏成蹊哭道:“殿下,这些年来奴婢一直精心伺候着殿下,奴婢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只管直说,奴婢年来,身子骨不比从前,经不住您这么折腾。”
    话语间,夏成蹊赫然成了个刁蛮霸道,欺负劳苦功高老奴的恶人,好似夏成蹊今日若不出说个一二来,不仅对不住王嬷嬷,更是寒了整个后宫人的心。
    夏成蹊冷笑道:“主子教训奴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你这奴才不仅不虚心听取教诲,反而还口口声声埋怨主子,莫非是仗着自己年老,便要欺负年轻主子不成。”
    “奴婢岂敢。”王嬷嬷连忙辩解,老泪纵横,对着陈总管嚎叫:“总管,奴婢哪敢做此等天打雷劈之事,您瞧瞧殿下此言,岂不是把奴婢往死路上逼么。”说着便要寻思,一头往墙上撞去。
    陈总管装模作样就要拦住他,夏成蹊冷冷一笑,“有本事一头真撞上去,别在我跟前要撞不撞。”
    他是皇孙,虽自生自灭,但尊贵的名头还在,若不是有人暗中授意,谁会在这十几年前对一个小孩子如此刻薄。
    那王嬷嬷见状又想哭嚎,却被陈总管一个眼神,身后的太监们纷纷将她拉了出去。
    浣洗池一时风平浪静。
    “陈总管,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总管是个明白人,皇上虽不喜太子,可这皇孙,究竟是天家血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将人得罪死,一向是陈总管的处事准则。
    “殿下请说。”
    夏成蹊凑近了他耳边,“虽然我父王如今在西北,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他一辈子都在西北呢?你说,是不是?”
    陈总管附和的笑了笑,“奴才明白。”
    “那这些衣服?”
    “奴才自会处理。”
    “那多谢陈总管了。”
    “殿下慢走。
    夏成蹊负手而立,踱步走出浣洗池。
    回到自己破败的宫殿中,守着一方湿漉漉的木炭,叹了口气。
    这种大雪天气,没有暖身的木炭,晚上恐怕得冻死人。
    眼见院中有一歪脖子树,上面枝丫覆盖一层薄薄的冬雪,夏成蹊稍想片刻,朝外走去,顺着那歪脖子树攀爬了上去,将一根根细小的枝丫拧折了,扔到了地上。
    没过多久,便折了一地的枝丫。
    夏成蹊站在树上往下看,该是够了。
    抱着一堆的树枝回了内殿,引了火,用一小火盆烧着,这才稍微暖和了些。
    那王嬷嬷也不知是得了那次的教训还是怎的,一连好几日不曾来刁难过,夏成蹊自己也乐的清闲,每日除了一个送饭的小太监,更是一个闲人都不曾见过。
    过了几日,夏成蹊尚在殿内烧火取暖,正哀愁着院中那棵歪脖子树如今已成了光脖子树了,往后这日子该怎么过,难不成还得去殿外找枯枝落叶不成?
    犹豫之下,夏成蹊毅然决定去捡些树枝渡寒。
    宫道四曲八折,夏成蹊好容易捡了些树枝,却迷了方向。
    眼见前方几名宫人前来,似乎来势汹汹。
    “快,抓住他!”
    夏成蹊看着几人,任由那几人将自己围住。
    “皇上曾经有命,殿下不得出后宫一步,殿下快随我们去皇后娘娘那请罪!”
    “请罪?”只怕去了就没命了吧。
    “做梦!”
    那几名宫人见夏成蹊如此不识好歹,也不多言,直接一拥而上,想要将人擒住,夏成蹊单打独斗,实在不是那几人的对手,几下便被擒获在地。
    红墙瓦绿,窄窄四方的宫道上徐徐行来一座轿銮,四方由八个身着蓝色宫装的小太监抬着,身后奴仆宫人如云,雪天路滑,亦不敢太大动作,唯恐惊了銮驾中的人。
    宫道前方宫人见銮驾行来,避于道旁,纷纷恭敬跪倒在地,不敢抬首,冰天雪地,竟是将头磕进了白雪中,直到那銮驾过去没影了,这才起身。
    宫道转角,传来几声挣扎之声,守在銮驾一侧的路公公连忙快步上前,冲那拐角处小声训斥道:“作死,还不快退下,惊扰了王爷,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
    一时间没声了。
    銮驾行过此处,里内传出了个威严浑厚的声音,“怎么回事?”
    路公公连忙立身于銮驾旁,“回王爷的话,教训个不听话的宫人,可是冲撞您了?”
    銮驾一角被堪堪掀起,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路公公连忙替銮驾里的人掀开,銮驾里的人锦袍玉带,金冠束发,眉眼俊朗,如鹰鹫般的眼底冷漠寒冰四溢,望着跪在一侧的几名宫人,开口问道:“犯了什么错?”
    那几名宫人一愣,如此王孙贵胄,位处云端,他们卑若尘泥,哪里有想过与其说话的念头。
    路公公气急怒斥:“王爷问你们呐!”
    其中一个宫人这才缓过神来,指着一旁的夏成蹊,“回……回王爷的话,这人擅自出了后宫,奴才正要将他带回去。”
    “哦?他是谁?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夏成蹊没有抬头。
    路公公怒了,躬身一巴掌拍在那瘦小孩子的肩头,“这可是顾王爷,王爷要见你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抬头!”
    夏成蹊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嘴角乌青,脸色发白沾满了尘泥,眉睫上头挂着写寒霜之意,一看便是冻得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