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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在《魏氏春秋》中记载了这样一桩事。前些年,蒋济无意间和司马懿提到王淩,他称赞道:“王淩才兼文武,他的几个儿子,尤其是长子王广,才略志向更是远大。”可他刚说完便追悔莫及,“我失言了,这句话恐怕会给人家带来灭族之祸啊!”蒋济内疚不已。没多久,司马懿征召王淩的长子王广入朝为官,以此制约王淩。
    王淩也明白司马懿并不太信任自己。
    他听罢令狐愚的话,对外甥能冒出这个想法并没感到太意外。自高平陵政变发生后,他很清楚令狐愚对司马懿恨之入骨。而他自己,内心其实相当纠结。
    王淩属于太原王氏成员,和王昶是同族兄弟。五十多年前,董卓迁都长安后被王允刺杀,很快,董卓余党李傕、郭汜反攻长安又杀了王允。王淩正是王允的侄子。在那场浩劫中,王允、王淩全家十几口被满门抄斩。唯有王淩和他一个哥哥侥幸逃脱(王昶当时不在长安,故免遭劫难)。王淩二十来岁时因牵涉官司获罪,曹操感念王允的故人之情,特别赦免王淩,并聘他为幕僚,再之后,王淩仕途坦荡,扶摇直上。
    在王淩心里有杆秤,一边是曹操的恩情、令狐愚的苦劝以及司马懿对自己的忌惮,另一边则是谋反的危险。
    当时,王淩已经七十七岁高龄,再无所图,他的儿子又在洛阳为官,若他举兵反叛,无疑会让儿子身陷险境。然而,王淩最终还是被令狐愚说动了。那么说,王淩到底是图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看似得不偿失的荒唐事(或称之为壮举)呢?
    利益驱使是肯定有的,但是,这舅甥二人,尤其是令狐愚,能中兴曹氏或许真是最大的愿望了。
    王淩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低声沉吟:“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举兵勤王?”
    “非也!”
    “那是?”
    “外甥认为,当今陛下年幼,被司马懿牢牢控制在手里,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了。所以,为了曹氏社稷,我想拥立一位新皇帝!”
    “啊?”
    虽然令狐愚自幼志高人胆大早在宗族中传得有口皆碑,但他仅仅一介兖州刺史,就敢说出废立皇帝的话,着实让王淩吃了一惊。
    “你要立谁为帝?”
    “立楚王!”
    “你是说……曹彪?”
    “正是!”
    王淩缓缓地点了点头:“若要立新帝,楚王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王曹彪是曹操的儿子,时年五十多岁。曹丕压迫藩王,曹彪一生六次改易封地,最后从白马被转封到楚,也就是淮南,他所在的藩国就在王淩辖区,联络方便。历史上权臣但凡废立皇帝,大多会选择立年少无知的孩子,以方便控制。但是,令狐愚和王淩却选择了藩王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曹彪,不能不说他们中兴曹氏的诚意。
    淮南一叛:出师不利
    王淩固然有心为曹氏社稷出力,但摆在他眼前的最大难题是他空有扬州都督的名号,却官拜三公没有兵权,这意味着他没法自行调动扬州兵马。
    “可是,我没有扬州兵权啊!”
    “无妨!舅舅身处边疆,只要吴国一有风吹草动,您就上疏奏请朝廷授予您临时兵权对抗吴国,到时候我再调动兖州驻军,和舅舅联手举义!”
    “单凭我们怕是对付不了司马懿!”
    “舅舅您忘了吗?雍凉都督郭淮是您的妹夫,荆州都督王昶是您的族弟,真到举义的时候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拉拢过来,如果一切顺利,您的淮南军,再加上我的兖州军、王昶的荆州军、郭淮的雍州军,四股大军包围京都,赢面还是很大的!”
    郭淮和王昶当然是司马懿的嫡系亲信,但他们同时也是王淩的亲戚。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好!只是,郭淮、王昶那边没有十足把握就先别声张。我们可以先联络楚王!”
    主意已定,舅甥二人各自准备。
    公元249年10月,令狐愚派亲信张式拜见楚王曹彪。
    一番寒暄后,张式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曹彪看在眼里。
    曹彪试探道:“张式,你对本王有什么话要说吗?”
    “殿下,令狐大人近来很为社稷忧心……”
    “哦?”曹彪心跳加速,他期待张式继续说下去。
    可是张式没再多说半句,他向楚王辞别,临行前留下一句隐晦的话:“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不可预知,希望殿下自勉!”
    张式话里有话啊!曹彪心领神会。就这样,曹彪和令狐愚、王淩达成了初步意向。
    随后,令狐愚开始不遗余力地给曹彪造势,兖州不断出现各式各样的奇闻怪事。
    “听说昨晚白马河中跳出了一匹神马,在牧场狂奔,当地牧马全都跟着这匹神马跑,神马跑了几里又跳回白马河里了。”楚王曹彪昔日被封为白马王,这是附会之意。
    没几天,又流传出这样一句童谣:“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曹彪字朱虎)。”
    这些造势方式,无异于天命神授之说,如昔日刘邦起义之初剑斩白蛇,如陈胜让人往鱼肚子里塞进一张字条,写着“陈胜王”,略无新意。令狐愚刻意散播这些光怪陆离的奇闻自有目的,他们要干的事无异于蚂蚁撼大象,非凡人力所能及,大概只有通过神的帮助才能让他们成功。他们的神就是舆论,或者称为民心。
    与此同时,王淩也给长子王广写信告知此事,劝儿子早早准备脱身。
    “这是取祸之道啊!”王广大惊失色,他回了一封信,希望父亲打消这念头。
    王淩看到儿子的回信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万一失败,王广这番劝阻或许能保他不死吧。王淩小心翼翼地将书信封存起来,不再试图拖王广下水了。
    12月,令狐愚二度派张式密见曹彪。这回,张式毫无保留地将计划告知了曹彪。
    “确定要干了吗?”曹彪内心渴望和恐惧并存,他想起几十年前相术大师朱建平曾给自己算过命:“您在五十七岁的时候恐有刀兵之灾,请一定要谨慎预防。”这一年,曹彪五十五岁,即将迎来五十七岁大劫。
    可他又转念一想:当年朱建平还说我兄长曹丕有八十高寿呢,却不想四十就死了……那是因为朱建平不敢冒犯曹丕吧?……不对,全是一派胡言!纵使九死一生也得试试。曹彪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坐上皇位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若能登上帝位,不枉此生!
    最终,曹彪言道:“感谢王太尉和令狐大人的厚意,若能中兴社稷,我万死不辞。”
    得到曹彪的答复,张式心急如焚地跑回平阿。一定要尽快回禀令狐大人。他这么着急,是因为令狐愚最近突发重病,眼看撑不了几天了。不幸的是,令狐愚未能听到曹彪的答复,赶在张式到来之前病死了。
    令狐愚刚把这事开了个头就死了,王淩很堵心,只好把计划暂且搁置下来。
    淮南一叛:泄密
    令狐愚死后,其心腹幕僚——同被牵涉进谋反案中的杨康正在前往魏都洛阳的路上。杨康内心恐惧至极,只盼望永远不要走到洛阳,但他不敢不去,因为召见他的乃是当朝三公——司徒高柔。
    高柔为何要召见杨康?原来,这位曾全力协助司马懿剿灭曹爽的人,在高平陵政变后便不辞辛劳地监视着曹爽的亲信故吏。高柔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深信令狐愚有不轨企图,在获悉令狐愚死讯后,他立即召杨康入京,希望能查出令狐愚生前都做过什么。
    纵然杨康千百个不愿意,他还是惴惴不安地进了洛阳城,迈进司徒府的大门。
    “小人拜见司徒大人。”
    “不必多礼。”高柔表情平淡冷峻。
    杨康偷偷抬起头,望了望高柔那张布满皱纹形同枯木的脸,一不留神与高柔的目光交会。他慌忙又低下头,完全不敢直视对方,哆哆嗦嗦地问道:“不知司徒大人召在下来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令狐愚生前做过些不太好的事。我想问问你。不过……”高柔顿了顿,继续言道,“你不用着急回答,先找个地方休息两天,等想明白了再跟我说。”
    杨康几乎确信,高柔什么都知道了。
    两天来,杨康在恐惧中寝食难安。最终,他把令狐愚、王淩、曹彪的密谋向高柔悉数招认。
    “嗯,我都知道了。”高柔依然不动声色,“你虽犯下重罪,但能迷途知返,我不会亏待你。这段时间,你就待在洛阳不要到处走动了。”
    “当真?”杨康仿佛重获新生。
    “当真。”
    继而,高柔把杨康软禁起来,急匆匆地跑到司马懿的府邸。
    “太傅,杨康已经招供,前任兖州刺史令狐愚和太尉王淩密谋废掉陛下,另立楚王曹彪为帝……”
    “胆子真大啊……先压下来,暂且别惊动王淩。”此时是高平陵政变后的第二年,司马懿很明白,想为曹爽报仇的人比比皆是,杀是杀不过来的。他唯求不去刺激那些人的神经。况且,令狐愚的死让王淩独力难支,王淩又没兵权,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高柔问道:“令狐愚死后,让谁继任兖州刺史为好?”
    “黄华这人怎么样?”
    高柔颔首。“黄华是个聪明人,把他安插在王淩旁边正合适。”
    几天后,黄华上任兖州刺史,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赢得王淩的信任,并紧盯王淩的一举一动。
    而王淩也谨慎小心地观察着黄华,他想:倘若有朝一日举兵起义,和他近在咫尺的黄华是必须要拉拢的军事力量。
    南鲁党争: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王淩在不安中等待着举义的时机,趁这段时间,让我们把注意力转到吴国,因为,已经持续八年的“南鲁党争”即将步入尾声。
    当初孙权册立步练师为皇后,除了宠爱之外,也是要和江北士族步氏结为同盟,以此来制约江东士族。可不想步骘命不长久,于公元247年病逝了。
    步骘是继孙邵、顾雍、陆逊之后第四任丞相。他一死,无论资历、名望,还是朝野舆论,都将下任丞相的人选指向了朱据。这位朱据正是江东“吴郡四姓”中以“武”著称的朱氏家族大佬。而且,和已故的陆逊、顾谭、顾承等重臣一样,朱据也是太子党中流砥柱。朱据这种背景绝非孙权心目中理想的丞相人选,但他迫于舆论,只能取了个折中方案,让朱据代理丞相职权,却没有正式拜朱据为丞相。
    这对朱据来说绝不是好事。
    孙权借“南鲁党争”打压重臣,尤其是打压“吴郡四姓”,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
    公元250年夏,这天,孙权突然颁布诏命。
    “幽禁孙和,让他闭门思过。”孙和究竟要静思什么错?恐怕就连孙权自己都说不清,不过他对此毫不关心,他的真正目的,乃是要引出太子党重臣朱据。
    果不其然,朱据等十几个大臣上疏求情:“太子仁孝,没犯过错,不该无端遭受责罚!”
    孙权当即打了朱据一百廷杖,并罢免其官位,其余跟在朱据屁股后头据理力争的大臣全部处死。在孙权疯狂的外表下,倘若还保留着一丝理智,那就是他仍清晰记得自己的初衷——把江东“吴郡四姓”逐一击垮。
    在张氏、顾氏、陆氏被打压后,终于轮到了朱氏。
    这事还不算完,紧接着,当年陷害张休、顾谭、顾承的中书令孙弘又跟孙权嘀咕朱据的坏话。
    孙权责令朱据自杀。
    这里要着重提一句,朱据的老婆正是孙鲁班的胞妹孙鲁育。按照常理,既然有这样一层关系,被孙权宠爱的孙鲁班为何没有试图保住妹夫一命呢?事实情况没这么简单,前些年,孙鲁班曾想拉孙鲁育加入鲁王党,却遭到妹妹断然拒绝。之后,孙鲁班便视妹妹一家为政敌。
    孙权甚至不记得自己对江东豪族这种刻骨的仇恨缘起于什么时候了。到了如今,江东“吴郡四姓”——以文著称的张氏、以武著称的朱氏、以忠著称的陆氏、以厚著称的顾氏,其家族大佬无一例外遭到孙权的残酷迫害。半个世纪后,顾雍的孙子顾荣(顾谭、顾承的堂弟)帮助琅邪王司马睿建立东晋,定都建邺,顾荣成为东晋开国功臣,顾氏家族在江东的声望空前壮大,而另外三姓——张、朱、陆则或多或少有所没落。如此看来,文、武、忠、厚,还是厚重最有用,这难道不是反映人生哲学的至高智慧吗?
    近些年,吴国老资格的重臣诸葛瑾、顾雍、陆逊、步骘、全琮、朱然均相继亡故,诸葛恪一路攒升,已经升到大将军高位。不过,诸葛恪在经历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南鲁党争”后,越来越觉得孙和被废已成定局。
    不能再死抱孙和不放了。他悄悄地抽身而退,另外,他的长子诸葛绰大概是得到了他的默许,更名正言顺地投身到鲁王孙霸门下。
    孙和与孙霸之间只有一个胜利者,孙和败局已定,孙霸必成新任太子。包括诸葛恪在内的众多吴臣都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世事难料,所有人都猜错了。孙和与孙霸之间,并非一定要有胜利者。
    父亲,父王,父皇。这么多年来,孙权在孩子口中的称谓不断升级,但同时,他和亲人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弭殆尽。就在这年秋天,孙权决心将“南鲁党争”彻底做个了断。
    “废除孙和的太子身份,流放故鄣!”吴国半数的臣子大惊失色,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孙权紧跟着又下令:“鲁王孙霸,赐死!”另一半臣子几乎昏死过去。孙和与孙霸都是孙权的亲生骨肉,既然废了孙和,为什么又要杀孙霸。孙权居然做出这么个荒谬的决定,吴国政坛登时掀起轩然大波。
    几十个孙和、孙霸的死忠派臣子,或被诛杀,或被流放。当时,鲁王党中实力最强的全琮已死,他虽不属于“吴郡四姓”之列,但毕竟也是吴郡豪族,在“南鲁党争”的尾声中,孙权没有忘记全氏,顺带将全琮的次子全寄处死。这回,连孙鲁班也是两眼干着急,一点劲都使不上了。
    诸葛恪也没能在这场动荡中全身而退,孙霸被处死后,孙权冷冰冰地甩给诸葛恪一句话:“听说你儿子诸葛绰阿附孙霸,你自己看着办吧!”
    诸葛恪闻言汗流浃背。
    他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把诸葛绰叫到身边。他耷拉着脑袋,甚至不敢抬眼看儿子,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他叹了口气道:“陛下觉得你和鲁王走得太近了。”
    诸葛绰瞅见父亲惨白的脸色,心下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等着诸葛恪的决定。
    “眼看咱们家就要面临一场大祸了……”诸葛恪缓缓言道。纵然千百个不忍,但他最终还是狠下心,说出了那句心如刀绞的话:“为父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性命,换来咱们全家的安全。今夜,咱们父子就一醉方休吧!”
    在父子二人之间摆着两樽酒。诸葛恪拿起其中一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诸葛绰泪流满面,他颤抖着拿起了另外一樽,一饮而尽。
    是夜,诸葛绰饮毒酒身亡。
    孙权对诸葛恪的做法相当满意,他没再为难诸葛恪。而诸葛恪在牺牲掉长子后,即将迈向他人生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