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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我志在千里!
    哗啦一声,瓷壶被击得粉碎。
    王敦怔怔地盯着满地的碎片,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相当危险又无所畏惧的决定。他扬起头,对左右言道:“刘隗奸佞蛊惑君心,我要兵谏清君侧!”
    满座鸦雀无声。
    隔了一会儿,幕僚谢鲲颤声说道:“刘隗虽然可恶,但投鼠忌器啊!”他乃是劝王敦顾及皇帝司马睿的安危,不要冲动行事。
    王敦虽然嘴上说的是刘隗,但剑锋所指的正是司马睿。他闻言,勃然大怒,指着谢鲲的鼻子骂道:“你个庸才懂什么!”
    谢鲲见王敦发火,不敢再吱声。他是位大名士,且平时跟王敦清谈很合拍,事后并没被王敦干掉。
    与此同时,王敦的另一位幕僚郭璞正在凭吊刚刚去世的好友——王敦的亲信——陈述。在陈述的墓前,郭璞号啕大哭:“嗣祖(陈述字嗣祖),你死得早是你的福气啊!”
    旁人听罢,瞠目结舌,不明所以。郭璞心里清楚,倘若陈述不死,势必卷入王敦即将发起的叛乱。一旦王敦失败,陈述满门都会受到牵连。
    随后几天,王敦果真开始准备兵谏司马睿了。不消说,所谓兵谏,即是要发动军事政变,攻向国都建邺,以武力迫使皇帝就范!
    三步棋
    兵谏基本等同于叛乱谋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事了。王敦需要制订周详的计划,一步步走。毋庸置疑,他的目的当然是要维护自己以及琅邪王氏家族的权力,纵然江州军是他的嫡系,但要鼓动部下跟自己造反可没那么简单,总得花些心思才行。
    第一步棋,王敦要撺掇江州军跟自己同仇敌忾。
    他上奏朝廷:“江州将士的家属大多留在扬州,希望朝廷准许让他们把家人接到江州来。”
    历朝历代,驻守边境的军队家属基本都留在内地,这是防止军队叛变投敌的最有效手段。王敦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情理的要求,明摆着是给司马睿出难题。
    司马睿急忙跟徐州都督刘隗商量。
    刘隗也有点发怵了。如果不答应,王敦肯定会借此煽动江州将士的情绪,然后把矛头引向朝廷;如果答应,一旦王敦发动叛乱,江州将士会更心无旁骛。想了很久,最后,他断定王敦叛乱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再试图讨好、安抚江州将士。于是,他给司马睿回了一封密信,劝其拒绝王敦的要求。
    司马睿照办。
    王敦早就预料到朝廷不会答应,他当即把这事公布于众,江州将士顿时群情激奋,怒火果然引向了建邺。
    第二步棋,王敦要判断江州以外其他藩镇重臣的立场,并据此做出应对措施。
    让我们跟着王敦的思路,把东晋帝国各州势力部署逐个捋一遍。
    首先说长江以南。
    最东头的扬州是国都建邺所在,也是王敦剑锋所指的方向。扬州除了建邺外,最重要的地方就是位于扬州腹地的吴郡一带,幸运的是,王敦的亲信沈充正是吴郡豪族。沈家势力到底强到什么地步?说出来吓人,当时人盛传一句顺口溜——“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也就是说,周氏和沈氏的家族势力,不仅在吴郡,更在整个江东都无人能出其右。周氏即是“三定江南”的周玘一族,当年仅周勰、周续举兵叛乱,还没到全族俱反的地步就把司马睿搞得焦头烂额,足见其势力有多强。而沈氏即是沈充一族。
    王敦把沈充派回吴郡,秘密动员家族势力,随时准备起兵响应自己。
    扬州往西是江州,这里是王敦的大本营,自不必多说。
    江州往西是湘州,湘州刺史兼湘州都督司马承正是司马睿派来对付王敦的,铁定没法策反。不过,湘州经过杜弢一通折腾,民力凋零。司马承才上任一年多,就算他起早贪黑地干,实力也强不到哪儿去。
    整个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广州和交州由陶侃镇守,陶侃对王敦恨之入骨,也没法策反。但广州、交州是不毛之地,王敦屈指估算着陶侃的兵力,完全不以为然。
    其次说长江以北。
    扬州以北的徐州由刘隗镇守,兖州和豫州由戴渊镇守,这两个人同样是司马睿的亲信。不过二人才刚刚上任半年,料想没什么准备,真到开战之际,唯有兵戎相见。
    最后就是湘州以北的荆州了。王敦自己兼任荆州刺史,不过,在荆州襄阳郡,还盘踞着一个颇具实力的将领——梁州刺史甘卓。虽说梁州是侨州,地界不大,但甘卓征战多年,手里到底攒下了不少兵。而且,甘卓既非王敦嫡系,也非司马睿亲信,乃是一个边缘人物。因此,他成了王敦必须要笼络的对象。
    公元322年初春,王敦给甘卓写了一封信,劝甘卓跟自己联手兵谏皇帝司马睿,理由自然是为了剿除刘隗、刁协两个“奸臣”。
    甘卓看完王敦的信,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他吓得魂都出来了。
    王敦名义上是“清君侧”,但谁不知道他是为自家利益压制皇权,这还算好的,一旦王敦真打赢了,就算弑君篡位都有可能。如果甘卓接受王敦的邀请,就意味着加入反叛行列,可一旦拒绝,王敦随时都能出兵先灭了甘卓。甘卓急得团团转,思来想去,他决定先不管那么多,保住自己的命要紧。于是,他马上给王敦回了一封信。
    “王公举兵清君侧,在下义不容辞,到时必与王公携手发兵建邺!”
    王敦异常顺利地争取到甘卓的支持,又在扬州腹地埋下沈充这枚棋子,他的第二步棋下完了。
    第三步棋,王敦上奏朝廷。
    “佞臣刘隗祸乱朝廷。臣身为辅弼之臣,不能坐视不理,现决定兴兵讨伐逆臣。如果陛下斩刘隗首级,臣即罢兵,希望陛下三思!”在这封奏疏中,王敦没提刁协的事,他想,事才刚开始,还是尽量把打击面缩到最小为佳。
    这封奏疏,也就相当于谋反宣言了。
    公元322年2月16日,王敦走完他的三步棋,正式举起了反叛的旗帜。
    临场变卦
    在司马睿将势力范围从扬州扩张到江州、湘州、荆州的过程中,几乎每场战役都有甘卓活跃的身影。另外,甘卓在其辖区——梁州(侨州)的政绩相当不错,人望颇高。所以说,甘卓大概算东晋初期准一流将领,这也是王敦要拉拢他的重要原因。
    但人总会变老,有些人越老越贼,有些人却越老越糊涂。
    这些天,甘卓过得心惊肉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王敦?当然是吓的。如果再让他选一次,恐怕他还是会答应王敦。可他没想到王敦居然真敢举兵谋反,而且来得这么快。说实话,甘卓打心眼里钦佩王敦,这么大的事,一不做,二不休地就干了,虽说类似的事自己十几年前也干过(举兵反攻陈敏),可经过这些年,这份胆量早就不知不觉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眼看快到约定举兵的日期,甘卓愈发踌躇起来。有多少人帮王敦?又有多少人帮司马睿?王敦的胜算究竟几何?他在等。终于,他等到了答复。
    一名僚属疾步跑进甘卓的府邸。
    甘卓着急忙慌地问道:“快点告诉我。魏该是什么态度?”魏该官任顺阳(今湖北省荆门市)太守,这人手里有点兵,距离甘卓所在的襄阳很近。一天前,甘卓派人把王敦谋反的事告知魏该,他想看看魏该什么态度,以此决定自己的立场。
    僚属回禀:“魏该说,他这么多年拼了命抵抗胡人,为的就是效忠皇室,如果王敦攻打建邺,他绝不跟王敦同流合污!”
    “哦,他是这么说的啊……”这么一来,甘卓对王敦更没底了。
    既然魏该不帮王敦,那我也不帮王敦了。于是,甘卓就这么缩在襄阳城里,谁都不搭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位三国时期吴国猛将甘宁的后代,身为一方藩镇大员,就是如此优柔寡断。
    随后几天,王敦频频派出使者催甘卓出兵。
    “甘将军,大将军暴跳如雷。他说绝不会加害陛下,此番发兵建邺只为扫除奸臣。大功告成后,让您做三公!”
    “你回去跟大将军说,请他再等几天。”
    使者把甘卓的话带回武昌。王敦气疯了。
    “还等个屁!甘卓当初是怎么说的?哪有事到临头变卦的?”他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甘卓,要不是甘卓当初信誓旦旦地答应自己,自己也不会那么快就公布兵谏(反叛)计划。对甘卓这种没谱的人,他彻底无语了。
    王敦只好暂且搁置攻打建邺的计划,他必须先解决掉自己的后方。再怎么说,甘卓还有策反的可能。于是,他一边继续派使者利诱甘卓,一边把对付谯王司马承的事提上日程。
    王敦派人给司马承传话,让司马承卸任湘州刺史,来武昌担任军司。武昌军司是王敦的直属部下,这意思很明显——要么跟我,要么去死。
    司马承闻言,冷汗直冒。他知道王敦不是吓唬人,王敦真的反了!
    一年前,他曾对司马睿说湘州需要三年休养生息,可王敦到底没给他这个时间。他预感到王敦的大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叹息道:“我死期不远了。但臣子为忠义而死,夫复何求!”
    司马承下定了决心,就算豁出命,也要跟王敦死磕到底。
    不过,湘州兵力薄弱,要抵挡王敦,唯有仰仗当地豪族的支持。老天爷给了司马承一个绝好的机会——湘州最大豪族虞悝的老母恰在这个当口死了。
    司马承屈尊前往虞悝的府上亲自为虞母吊唁。虞府上下诚惶诚恐,堂堂藩镇大员、皇室长辈,居然不请自来参加葬礼,这让他们相当感动。吊唁完毕,司马承谦恭地向虞悝讨教:“我打算讨伐逆贼王敦,怎奈实力不济。您是湘州豪俊,希望您能帮我一把。”
    虞悝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士为知己者死,他二话不说,表示愿意帮这个忙。
    谯王司马承成功招揽虞氏兄弟做了幕僚,这等于赢得了虞氏整个家族的支持,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虞氏的私家军队。旋即,司马承传檄湘州各郡,举兵讨伐王敦。
    湘东太守郑澹是王敦的姐夫,他是王敦插进湘州的一颗钉子,司马承派虞悝的弟弟虞望率军讨伐郑澹。郑澹不敌,战败身亡。
    不过,司马承的实力终归是远不及王敦的,他要想成功,必须要争取外援,而他唯一可能的外援,是驻守荆州襄阳郡的甘卓。
    司马承没得可选,只能派幕僚邓骞前往襄阳,劝说甘卓帮自己勤王。
    骑墙派重臣
    连日来,甘卓已经被王敦催得焦头烂额。现在,他又不得不应付司马承。说实话,国内出了反叛这么大的事,甘卓身为藩镇大员,必须选择加入其中一方,这就是一场豪赌。然而,甘卓谁都不想帮,更准确地说,他是谁都不敢帮,他生怕判断失误进错了阵营。
    邓骞来到襄阳后劝甘卓道:“刘隗虽然不得人心,但他绝不是个祸害天下的佞臣。王敦声讨刘隗,其实是公报私仇!您位居藩镇大员,奉戴朝廷,讨伐王敦,这是建立齐桓公、晋文公那种丰功伟绩的机会!”
    甘卓连连摆手:“我是有心奉戴朝廷不假,但齐桓公、晋文公我可不敢想。”
    一旁,甘卓的幕僚时不时插嘴帮腔:“甘将军就该按兵不动。无论王敦赢还是朝廷赢,他们都会顾忌甘将军的实力,谁也不敢动甘将军一根汗毛,这事闹翻了天都跟我们没关系!”
    邓骞强压住心头火气,继续耐着性子苦劝:“您拒绝帮王敦,这就已经把王敦得罪了。如果王敦成功,您的命攥在他手里,难道还指望平安无事?您妄想坐观成败,这是自取其祸呀!”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甘卓的态度模棱两可。
    邓骞看透了,甘卓谁都不想帮。
    恰在这时,王敦的使者也到了。使者名叫乐道融,毫无疑问,他是奉王敦之命前来催促甘卓举兵攻打建邺的。
    还嫌不够乱吗?甘卓觉得自己都快被双方逼疯了。
    乐道融迈步进甘卓府邸,他扫视一圈,看了看纠结的甘卓,又看了看焦躁的邓骞,心下明白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甘卓还在左右徘徊。乐道融虽然是王敦的使者,但他从武昌到襄阳这一路上,却一直琢磨:自己真要助纣为虐吗?他做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而且,他相信自己有把握结束这场争论。
    乐道融一开口,登时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琅邪王氏擅权自重,有政见不合者便诬蔑为佞臣,王敦背弃朝廷,兵逼建邺,这是人臣该干的事吗?甘将军您深受国恩,如果跟王敦搅在一起,生为逆臣,死为愚鬼,难道不觉得耻辱吗?”
    转瞬间,局面出现了逆转,本该双方使者各执一词拉拢甘卓,居然一边倒地劝甘卓对付王敦。甘卓目瞪口呆,他怔怔地望着乐道融,想不通这事究竟是变简单啦,还是变复杂啦。
    乐道融又说道:“我帮您出个主意,您假装应承王敦,等王敦离开武昌,逼近建邺时再趁其不备,从后方攻击武昌,如此一来,王敦军队一定崩溃,您的功劳没人能比!”
    甘卓觉得自己被这两名使者推到了绝路上,他暗暗思量:连王敦的使者都劝自己讨伐王敦,没准王敦真会失败吧?踌躇良久,他总算是鼓足了勇气,刚想说——“我打算听从二位使者的建议讨伐王敦。”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这个时候,他必须挽回些脸面,遂改口说道:“乐道融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众人很无语。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早干吗去啦?
    不过即便如此,甘卓还是本性难改,他寻思:先传檄各州郡声讨王敦,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再决定自己出不出兵。于是,他不仅给襄阳周边郡县,更给远离自己的其他州都发送了讨伐王敦的檄文。镇守广州、交州的陶侃当即派出一支军队响应勤王号召。王敦的大本营——武昌的军心开始动摇起来。甘卓这才真正决定出兵,过了些日子,他率领襄阳军慢慢悠悠走到了长江北岸的沔口。
    可时间不等人,此时,王敦部下魏乂已经率二万大军把司马承围困在长沙城中。虞悝的弟弟虞望战死,局势危急万分。
    司马承很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目前唯有依靠甘卓的援军。他向甘卓连连派出使者求援,但甘卓的答复把司马承气了个半死。
    “我出兵沔口,意图截断王敦的退路。希望您能继续坚守些日子。”所谓出兵沔口,说白了,甘卓就是换了个地方按兵不动。
    司马承给甘卓写信言道:“您如果能火速救援长沙,我或许还有活路,您如果再狐疑不决,我必死无疑!”
    遗憾的是,司马承根本没摸清甘卓的心思,甘卓绝不会怜惜自己。唯一能促使甘卓行动的,只有看到己方胜券在握。司马承这封求援信反而让甘卓更加动摇了。
    乐道融等人也劝甘卓赶紧出兵。
    没想到甘卓竟说:“当初陈敏作乱,我先帮他,后又灭他。旁人说我首尾两端,我一直心怀愧疚。如果再干出这种事,我还要不要脸?”
    旁人听罢,心里皆在暗想:这么畏畏缩缩早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甘卓就这样在沔口停驻了一个来月,他与武昌隔江相望,却始终按兵不动。司马承则固守长沙城,与魏乂进行着惨烈的战争,他预感到,自己的命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清君侧
    起初,王敦因为甘卓的摇摆不定,一直待在武昌没敢动窝。耗了一个多月,他看清了局势。最坚决的保皇派藩王司马承被魏乂围困孤城,破城指日可待;甘卓虽驻军沔口,但根本不敢跟自己交战;陶侃的实力更弱,他从广州派出一支军队北上勤王,半路上就被人截住,完全成不了气候。
    不能再等了,越等司马睿的准备就越充分,自己将从优势转为劣势。
    4月,王敦亲自率军向建邺进发。他抵达芜湖时,再度给司马睿呈上一封奏疏,列数尚书令刁协罪状,逼司马睿处死刁协。与此同时,王敦安插在扬州腹地的沈充也率领族人举兵响应自己了。
    我们来看看国都建邺方面的反应。
    司马睿当然不会把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刘隗、刁协处死。这一个多月他也没闲着,已经征调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戴渊,青、徐、幽、平四州都督刘隗回建邺勤王。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向那些流民帅求助,更任命流民帅中名头最大的郗鉴入朝担任中领军。这时候,郗鉴迫于石勒的压力退守到淮南合肥,他接到诏书后一路南下。除了他之外,其他流民帅则根本懒得管朝廷里的糟心事,个个作壁上观。
    实事求是地讲,王敦“清君侧”这手牌打得相当漂亮。因为刘隗、刁协都是刻薄人,他们得罪的同僚数都数不清。故此,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其背景也就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