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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节
    朱谨深坦然跟他点了头:“宁宁正在皇爷跟前,阁老觐见时便可看见。”
    不用他说,沈首辅已经听见动静了,很纠结地跟着问道:“殿下,您别怪老臣多嘴,皇家血脉不容混淆,您有了小公子是件极好的事,可对臣等来说,未免有些突然,小公子的母亲——又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沈首辅说突然已算含蓄了,其实根本是把内阁都吓了一大跳,皇帝已算不在女色上留心的了,朱谨深比皇帝更甚,身边连个像样的宫女都没有,结果猛不丁越过了许多道关卡,忽然蹦出个儿子来,跟他平时的为人反差了这么远,怎么不叫人纳闷。
    朱谨深正要回答他,里面汪怀忠出来道:“皇爷召老大人进去。”
    皇帝宣召,那是不能拖延的,沈首辅忙拱拱手,先进去了。
    一进去,就见到里间比他上次来时已变了样,中间的整套紫檀桌椅都抬开了,空出来好大一块地方,铺上了厚厚的牡丹荷花富贵祥和绒毯,两个娃娃对坐在上面,周围散着一圈拨浪鼓等小玩意儿,左边胖大一些的娃娃手里抓着个九连环,他自然不会解,就抓在手里乱甩,听那叮叮当当的动静,跟着呵呵直笑。
    右边的娃娃看上去文静一些,埋头认真地抠着脚边的牡丹花芯处那一小块纹样,抠着抠着,看上了自己的脚,抱着要啃起来。
    守在旁边的乳母忙小心地把她的小身子扳开来,又赶紧抓了个拨浪鼓哄着她道:“云姐儿乖,脚脚可不好吃——”
    云云接了拨浪鼓,暂时转移了对自己小脚的爱好,看一眼对面,学着胖大娃娃的模样也晃了两晃。
    皇帝就半躺在床上,满眼慈爱地看着。
    沈首辅是七十出头的人了,他是重臣不错,但这个年纪的老人,心内天然有一种对天伦之乐的向往,看见小娃娃,如同看见生生不息的希望,再冷硬的心也要柔软上两分。
    沈首辅且格外又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宁宁——他胖呀,目标大,但又不是胖到过分的那种,就是个正正好的圆嘟嘟,还非常乐意把他又多长出来、现在上下一共四颗白白的小乳牙露给人看,露出来的时候,眼睛自然就成了两弯月牙。
    这两眼多看完,沈首辅就知道血脉之事是不需担心、问出来讨皇帝的嫌了——宁宁已经八个多月,眉眼长得很分明了,就是朱谨深的模子,只是脸型太圆,不大像朱谨深,可能要么是肉多,暂还没显出来,要么就是像了他那不知名的母亲。
    “咯咯。”
    宁宁很敏锐,发现到沈首辅的目光多看他了,他把九连环甩了,很热情地冲沈首辅笑了笑,然后向他张开了手臂,要抱。
    他不是对沈首辅特别有好感,宁宁是个自我感觉很良好的小婴儿,他慢慢发现到大人们喜欢他就会想要抱他,作为礼尚往来,他也乐意让别人抱一抱,有一点成全别人对他的喜欢的意思。
    ——嗯,这一点是沐元瑜发现的,她发现宁宁虽然很容易对别人释放善意,但是他给予拥抱特权的人要是离开了,他也不会展现出什么留恋,很自然地又开始玩自己的了。
    沐元瑜对此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定然是不会这么点大就有这个逻辑的,宁宁这么干,一定是遗传了朱谨深。
    不过沈首辅不知道呀,他被宁宁这么一招呼,脚站在原地都拔不动了,很为难地看看宁宁又看看皇帝:“皇上——”
    这么甜的小娃娃,怎么忍心不理他?但他毕竟是臣,去抱宁宁多少有那么点僭越。
    “别理他,”皇帝含笑道,“这小子分量可不轻,别闪着了你的腰。”
    “是。”
    沈首辅答应着,又忍不住多看了宁宁一眼,有点担心他要求得不到满足要哭,结果宁宁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已经低了头,重新抓起九连环晃悠了。
    真乖呀。
    沈首辅松了口气,往龙榻前去禀报起正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光棍,为什么可以码出这么多娃娃经?真是个谜。。
    ☆、第193章
    因为见到了宁宁, 沈首辅的第一件事就势说起了他,也正因为宁宁在,皇帝又没有让人把他抱走的意思, 当着宁宁的面,明知他什么都听不懂, 沈首辅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了。
    预想里要先狠狠谏一通朱谨深的话到了嘴边不觉就含蓄了点,重心落到了宁宁的娘是谁、以及能不能尽快将人征选入宫上面, 不论给个什么位分吧,总得尽快把这事带过去。
    孩子都这么大了,实在是拖不得了, 越拖皇家颜面越难看。
    皇帝听着,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道呢,二郎打小就弱,朕从前怕他淘坏了身子, 拘得他紧,他在女色上有许多不通, 结果这一开了窍, 就办出糊涂事来了,唉。”
    沈首辅听了也觉得皇帝怪倒霉的, 自己子嗣缘上就不好, 轮到下一辈还这样。
    眼下宁宁是嫡是庶还论不清,长是毋庸置疑的,不论朱谨深将来再有多少子嗣,他这个先是已经占下了, 所以必得现在就把身份撕罗分明了,不然到下一遭议储时,麻烦又要多得很。
    对于沈首辅的进一步催问,皇帝道:“宁宁的母亲么,要说也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脾气禀性比别人都还强些,朕从前听二郎说起过,只是先前那一段又是前朝搅事的余孽又是瓦剌来犯,朕就没顾上理会他。”
    沈首辅一听松了口气,忙道:“既曾和皇上说起过,那也不是全然的背尊长行事了,出身人品都过得去,那就快些把人迎进来罢——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沈首辅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知道朱谨深多了个儿子,不知道这孩子还是沐元瑜的“外甥”,不然他此刻断断不是这个息事宁人的声气。
    皇帝欲言又止,片刻后道:“爱卿还是别问了,朕提起这事就要犯头疼,不然,何至于等爱卿催问,朕早已叫二郎办去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沈首辅才清楚又糊涂了,到他这个年纪这个位分,世间已没多少事是他没听过没见过的了,皇家是天下第一家,看似最森严最有规矩礼仪的地方,大臣们也一直以此来要求皇家,但理想与现实往往是两回事,皇家既有至高的权利,如何还会受绝对的束缚?
    最严的规矩在皇家,最荒唐的逸事往往也是出在皇家,史书翻一翻,哪朝帝王家没有些奇闻艳事,朱谨深婚前有子一比根本不算多么离奇,御史们知道了可能就此用奏章把朱谨深淹没,但沈首辅作为百官之首,他用不着靠弹章来彰显自己的忠心与存在,相反,他会尽量希望朝堂上能太平一些,所以他在知道之后,就只致力于把这个母不详的问题尽快确立下来。
    但皇帝的反应,似乎这事没那么单纯。
    ——岂止是不单纯!
    沈首辅在又一次催问,而皇帝终于顺水推舟地说出来之后,“滇宁王之女”五个字如五下重锤,咣咣咣敲在他的头顶上,直把他敲得眼冒金星,几乎快晕过去。
    “这怎么行——这万万不可!朝臣绝对不会同意的,老臣也不敢领命!”
    沈首辅差点语无伦次,这是皇帝口里的清白人家?——当然他不是要攻击滇宁王府不清白,可这四个字听着就像个普通的士绅门户,家里顶多出个秀才举人什么的,豪贵如异姓王府,谁提起来会拿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形容!
    皇帝干咳了一声:“朕也说不妥,偏偏二郎糊涂,已经把事做下了,宁宁这小子都抱到了朕跟前,你说叫朕怎么办。”
    是啊,生米未成熟饭之前,有一百种方法来把鸳鸯拆散,可活生生的孩子出来了,乌溜眼睛圆脸蛋,一身小奶膘,把他处理掉?
    沈首辅再是见惯大风大浪杀伐决断也还说不出这个话来。
    不认他?那皇家不认,沐氏认,留个皇室血脉还是太子长子流落在外,这是嫌天下不够乱啊。
    横不是,竖也不是。
    沈首辅之前只觉得宁宁是个小麻烦,不想实在小看了他,他居然是个特大号的烫手山芋。
    “啊,啊——”
    烫手山芋玩九连环玩腻了,又扔掉了,在毯子上乱爬,爬到了沈首辅旁边,拉着他的官服衣摆,靠着他,向龙榻上伸手,示意自己想上去。
    皇帝一眼见到,忙道:“快把他抱上来。”
    汪怀忠答应着,挥退了乳母,亲自上前把胖小子抱到了皇帝身边。
    宁宁往床头爬,爬到了自己满意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就去够外边那一层床帐上装饰的如意结上的流苏。
    他喜欢那些垂下来的须须,前天来已经叫他祸祸掉一个了,这个是才换上的,又叫他盯上了。
    这不是什么多贵重的物事,小金孙一天想祸祸十个也没问题,都不用皇帝允准,汪怀忠主动把最大的那个如意结解了下来,还扯了扯,确定编织在里头的明珠编得很牢,绝对没办法扯下来塞进嘴里去,才捧着交到了宁宁手里。
    宁宁很满足地把放到自己腿上,小腿伸着,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捋起那些须须来,捋了几下,胖脸蛋上居然出现了一种叫做陶醉的表情。
    他就坐在皇帝身边,把皇帝看得乐不可支,笑道:“这小东西,真能作怪,怎么跟他爹和几个叔伯小时候都不像。”
    这不奇怪,皇帝亲自带的是两个排行在上面的儿子,比较了解的也是这两个儿子,朱谨深小时候弱得喘气都虚,哪有劲这么折腾,朱谨治又傻,两三岁了还呆呆的,也没这个活泼劲,以至于皇帝白养了两个儿子,竟不知道带娃这么有乐趣。
    沈首辅就焦虑了——皇帝提起这事就头疼?他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啊,啊。”
    宁宁叫着又要下去了,他挺大方,有好东西还跟妹妹分享去了,只是云云对这个不会响的玩意没什么兴趣,宁宁给她,她茫然地看了一会,就继续摇手里的拨浪鼓了,宁宁自己挺宝贝地又收回来,继续捋着。他下手没什么轻重,一时捋一时扯,原本整齐的须须渐渐就乱了,前天那个就是这么废了的,皇帝总不能挂一个打结的如意结在床帐子上。
    沈首辅忍不住道:“皇上——”
    金孙再宝贝,身份要人命呀!
    而且,他此时才想起来,道,“沐王爷的女儿不是都出嫁了吗?哪里还有女儿?难道——”
    二殿下不会是跟有夫之妇这么了吧?这他真要晕过去了!
    “不是那些,是早年丢在外头的一个,”皇帝不以为意地道,“云南消息远,你大约是还没听着,去年才找回来的。”
    “哦,哦。”沈首辅回了点神,要真是那些出嫁女儿,那这个消息真是要在朝堂上炸裂开来了,恐怕能引发百官叩阙。
    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滇宁王之女不可能为妃妾,这不单是沐氏的意志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即便沐氏肯忍这个羞辱,依祖制太子妃也该是四品以下门户,这样人家的姑娘做了正妃,王女做了偏房——她拿什么跟王女斗啊?背后家族势力天差地别,胜负根本不问可知,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硬压王女一头,不可能压得住的。
    没有什么缓冲谈条件的余地,王女只可以为正妃。
    而这是朝臣包括沈首辅在内都不能接受的。
    “这是万万不成的,皇上,祖制里定得明明白白,您不能违背祖制啊皇上,如此老臣百年后都无颜面见先帝——”
    沈首辅郑重地跪下了,坚决地劝谏。
    如果连沈首辅这一关都过不去,那百官不问可知,因为沈首辅实际上相当于承接在皇帝与百官之间的一个职位,他代表的是臣的利益,但相当程度上也要为皇帝考虑,在出现剧烈君臣矛盾的时候,两头安抚,讲得直白点,就是和稀泥。
    这是沈首辅先前进来时还试图抹平此事的原因,但现在宁宁母亲的身份破了他的底线,他不可能再站在皇帝这一边,替皇帝平事。
    面对这个局面,若换做从前,以皇帝的性情又要头痛不已地操起心来了,但他现在安然躺着,瞥一眼地下两个又玩到一起去的团子,很轻松地道:“朕知道,不过朕现在病着,烦不得这些神,你有意见,跟二郎说去罢,这是他惹的祸,本该他自己收拾。”
    能不能收拾得了,他才不管,活泼泼的金孙天天在眼跟前,一刻都闲不住,还有个小孙女,他带两个孩子可忙了好吗?
    再说,皇帝很清醒,群臣都反对的,不一定就是坏事,因为君臣的利益并不总是一致,相当程度上还是对立的,从太/祖立丞相又废丞相起,到后来有了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权的内阁阁臣,君权与相权一直处于一个此消彼长变动斗争的过程中,相权一大,就要对皇家管手管脚,恨不得造出千百条规矩来规定皇家应该怎么做,皇帝在这种约束中尤其首当其冲。
    作为一个传统型的明君,皇帝没少听群臣的叨叨,告诉他不要这样,不能那样,皇帝自律性强,除立储事宜外,没在别的事情上跟群臣发生大的摩擦,但不表示他听了这么多年叨叨,他不厌烦。
    朱谨深的脾气跟他全不相同,他都管不住的儿子,群臣要指望着用老办法压服他听话做一个规矩的明君,恐怕是想太美。
    这立妃事宜,毫无疑问就是双方爆发的第一次冲突,谁输谁赢,且看着走。
    想到这里,皇帝居然有点期待,他做明君也是做得有点无聊了,大半辈子不知不觉就这么下来,日复一日的,无非就是这么回事,他现在觉得看小胖子捋流苏还更有意思点。
    嘶——
    就是这头又开始疼了,他果然不能想事,一耗精神,这毛病就要给他好看。
    皇帝眉头一皱,屋里顿时兵荒马乱起来,沈首辅有一肚子话也只好暂时憋回去了,他总不能逮着皇帝病发的时候再挺脖子进谏。
    外面的两兄弟听到动静也忙进来了,看视皇帝加上把孩子抱走,都忙得很,沈首辅想再找朱谨深说话也没法说,只能隔天再找他。
    却没找着,朱谨深和朱谨治去了城外送别朱瑾渊。
    ☆、第194章
    永宁门外。
    百姓们的复原能力极强, 被瓦剌祸害过的这一处城门在经过了小半个月后,已经修整一新,附近的农户客商们携带着货物, 重新进出起来。
    朱谨深负手立着,听朱谨治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朱瑾渊, 他有些心不在焉,往远处随意眺望着。
    瓦剌丞相退兵后, 战事并未完全平定,宣山侯领兵追了出去,与紫荆关增援上来的守军们内外夹击, 将瓦剌进逼京城的这三万精兵打得损失惨重,瓦剌丞相领余部艰难逃了出去,在大同汇齐了他原有的人马,原还准备劫掠一波, 但士气一旦下去,那是很难再挽回的, 跟大同守军发生的两三场战役都没再占着便宜, 无奈只好意图退回草原,大同守军乘胜追击, 现在仍有零星战斗在发生中。
    “——行了, 知道你傻人有傻福,不用走了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