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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喊杀声迅响起,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与岚姑并肩紧贴,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那些军士自顾不暇,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46.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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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家之女, 高家外孙, 时刻未忘。”谢珩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皇上,听说那日宫宴, 皇上曾为傅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 傅家当年跋扈, 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皇上、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 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 父子之间, 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谢珅的恩师, 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 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 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 “当日皇兄遇害, 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谢珩颔,“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