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太子贤德,治下有方,手底下的官员怎么敢闹出这样的事来?朝中百官远比他们所掌权力更大、所涉事务更多,都从未闹出过这样大的行贿索贿之事。
再者,许以今后的平安富贵?这“今后”自是指太子登基之后,他们这是盼着他早日殡天么?
皇帝禁不住一声冷笑,合上奏章,扔在了案头:“传旨下去。即日起,太子暂免入朝议政,着刑部、大理寺、御令卫一并严审东宫官吏,凡涉此事者,皆斩。”
“……是。”傅茂川摒着息应话,皇帝顿了顿,又说:“你亲自跑一趟宜春殿,告诉太子妃,只是朝中例行盘查官员,让她不必担忧,安心养胎。”
“是。”傅茂川又应了一声,立刻从殿中告退。
如此过了几日,叶蝉纵使只在后宅里安心养着胎,也察觉到洛安城里大抵是有了些动荡。
因为谢迟一下子闲了下来,不仅没再跑户部,而且连顾玉山那边也不去了。
“老师说让我歇一歇。”她追问起来的时候,他这样说。
叶蝉自然有点担心,因为这么突然让他歇着,连书都不去读了,她总觉得是有些不太好的事。谢迟打量着她的神色一哂:“别瞎操心,若真有事我一定跟你说。现下只是事情牵扯上了东宫官,老师不想我太惹眼,让我暂时避一避风头。”
除此之外,老师也还有点别的事在忙——忙着向师母表明心迹呢。
谢迟想起这个就想笑。老师真不容易,在叶蝉拜访过师母后,又接连不断地去了不知道多少封信,师母那边可算有了点回音,两个人开始书信往来了。
与此同时,薛府里一片兵荒马乱。
几个东宫的宦官逼在薛成跟前,态度倒是恭敬,可薛成自然还是难免火气:“太子究竟什么意思?不像话!”
几个宦官也很头大,太子一边发着火差他们来要人,一边又严令他们不许不敬太傅,这差事很难办啊!
几个人便都死死盯着地面,官位稍高的那一个硬着头皮说:“太傅息怒,我等只是奉命办差,别的不好多问。您就请张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不然……不然我们也不好交差。”
“张子适是我的学生,由不得你们随随便便押走。”薛成面色铁青,睇一睇几人,又道“你们先回去,告诉太子,这事我会问清楚。让他不许胡来,好生等着。”
宦官们迟疑着对望了一眼,见太傅实在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言,匆匆地一施礼,连忙告退。
薛成运着气在厅里又饮了足足两盏茶,面色才稍微好转了些,便举步出了正厅,去后头门生们住的地方,去找张子适。
第64章
太子的品行放在那里,眼下这一出对张子适而言便也不值得意外。听得薛成将事情说完后,要求他去好生向太子解释、赔罪,张子适一下皱了眉头:“我是奉皇命办差,太子无权干涉。眼下他既然找茬,我就去宣政殿禀奏陛下去!”
他说罢提步就要走,被薛成一把拦住:“你敢!”薛成叹气,“他毕竟是储君,把他得罪透了于你无益。此事并非绝无余地转圜,为师的意思,是让你去东宫与他皆是清楚,道明此事实在是顺着户部查下来,东宫官罪证颇多不能补办,并无对他不敬之意。如此既能让他消火,又不妨碍你们办差,不是两全之策?”
张子适直听得一口气顶在胸中,无法舒缓。他早已听腻了“他毕竟是储君”这种话,他很想告诉老师,若他去宣政殿禀奏,一定叩请陛下废太子!
诚然太子不会这么轻易被废,诚然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都难逃一死。可张子适觉得,总得有人来当这“第一个”吧?若人人都往后缩,待得昏君登基,他们就都是愧对天下的罪人。
张子适不怕死,但这话他仍是忍了一次又一次。无它,盖因他清楚自己是薛成最看重的门生,若他这样去舍身,是否会牵连老师本就不好说,如若薛成情急之下再拼命保他,那受到的连累恐怕还会更大。
人能否豁出自己的命去是一回事,能否心安理得地把别人的命也豁出去,那是另一回事。
是以这回,张子适铁青着脸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了。他无可奈何地一喟:“知道了,那我这就去东宫,跟太子谢个罪。”
薛成松气地点点头:“他应该也不会闹得太过。若你迟迟不归,我就进宫找他去。”
“让老师操心了。”张子适一揖,转身便向外行去。
薛成注目他离开的方向良久,不禁长声叹息。
他是张子适的老师,论学问,也确实比张子适懂得更多。可打心里说,他是佩服张子适的。
张子适更年轻,更有热血。权势纷争尚未将他的棱角磨平,正义感在他心里也还立得很稳。他也还未成家、没有身负太多功名,思及大义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多要舍弃的东西,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尽忠报国。
曾几何时,薛成自己也是这样。但经了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后,不再是了。
张子适入了东宫,好巧不巧的在殿外就碰见了太子。太子顿时面色一寒,张子适也实在无法让自己的态度太好,跪地一拜,便道:“臣来谢罪,也同殿下解释一二。此事,是因彻查官学官舍而迁出,盘问户部官员时无意问出的东宫官,并非有意触怒殿下。得罪之处,请殿下海涵。”
太子听他说着,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待他说完也未置一字,转身就进了殿。
张子适一瞬间火气冲脑,可也只能继续跪着。
——老师要他进来,是为大事化小。他既应了老师,便得把此事办成。如若转身离开,那叫火上浇油,又何必跑这一趟?
当下正是将近午时,不过多时,烈日就灼烧起来。张子适衣衫渐湿,皮肤被烤得发烫,眼前晃得一阵阵白。
事情传到宜春殿的时候,太子妃眉头倏皱:“你再说一遍?”
“……现在人正在前头跪着呢。”太子身边的掌事宦官在她面前直抹冷汗,“那一位也是太傅的门生,进户部都是太傅点了头的。如今太子殿下这么办,若传到紫宸殿去,您说……”
“呵,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崔氏冷笑。
从前她还有心力为了前程去规劝一下太子,可如今,她连见他都愈发懒得见。再者,她逐渐也明白了,对她和太子的事,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太子做的这些混账事牵连不到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去费这些心神?
可那掌事宦官快哭了:“殿下您……”说着就跪了下去,“臣家里头刚遭了灾,一家人都等着臣的月俸过日子,求殿下垂怜。”
崔氏并没有看他,神色却还是颤了一颤。
她知道眼前这个掌事的刚提拔上去没几天。上一个呢?让太子活活打死了。
他不顺心时爱拿旁人出气,从前对她都动过手。后来因为被陛下厉斥,他不敢动她了,可底下人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近几个月,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迫“洁身自好”的关系,他一口郁气憋在心里,变本加厉地拿宫人撒火。前几天,命他暂不再入朝议政的旨意刚到的那天,两个宫女也差点被杖毙,是崔氏借着为腹中孩子积德的由头才硬给救下来的。
现在如若因为那个官员的事再惹恼陛下,估计更要有不少宫人遭殃。
“罢了。”崔氏一喟,“我瞧瞧去,你不必管了。”
掌事宦官顿时连连叩拜,待得太子妃出去,他已是一脸的泪。
他想,太子妃可真是个善人。他愿意节衣缩食,等过年时拿一整年的俸禄到庙里给她供一柱香,希望菩萨保佑她日后平顺,别遭罪了。
勤敏侯府中,叶蝉在午睡醒来日头渐轻时,被谢迟“保护”着,去花园里玩了一会儿。
他的保护也太周密了,一直绕在她周围,地上稍微有个轻微的坡度他都要扶她一把。弄得叶蝉终于忍无可忍,又笑又气地瞪他:“你别这样好吗?我这孕期还不到三个月呢!”
“大夫说了,三个月内最容易出问题!”谢迟认真解释道。
叶蝉继续表示抗议:“可我又不是个残废,我会当心的!我自己能好好走路!你这样绕来绕去的,我眼晕啊!”
谢迟委屈地闷了闷,然后低头亲了她一口。
……讨厌!
叶蝉被他一亲就没脾气了,抬手一捶他胸口,看着还有气,可声音都软了下去:“才两个多月你就这样,等孩子生下来,你不得宠死他?会宠坏的!”
“你放心,我肯定不宠坏他。”谢迟捉住她的手揉着,一哂,“我还总嫌宠你的时候不够呢,哪有时间为别人费神啊?”
……讨厌!!!
叶蝉面红耳赤,反一握他的手,拉他去亭子里一并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扇了扇风:“好热!”
“吃点凉的?”谢迟询问之后立即补充,“但你得慢点吃,吃猛了伤身。”
叶蝉点头说知道,认真承诺说自己稍微解解暑就好。其实现下已是夏秋交替时,秋老虎虽也令人热得难受,但比炎夏时还是好不少的,她能忍住不贪凉!
小厨房里,陈进听了吩咐,很快就把几样解暑的小吃备妥了。这类东西其实日日都做,要吃的时候只要盛出来便可,方便得很。
他一共备了三样东西,一是桂花酸梅汤,二是冰镇酸奶,三是炒红果。头两样君侯和夫人都可以吃,第三样是府里以前压根不做,是夫人有孕后偏爱酸食才做了起来。
炒红果的主料是山楂,听上去是种干巴巴的果类小吃,实际上一点都不干。和冰糖一并煮过的山楂晶莹剔透,周围都是微稠的酸甜汤汁,再冰镇一下,对于爱吃的人来说开胃得很,对于不爱吃的人来说……
“嚯,这东西真是能酸得牙都倒了!”陈进手底下正学调味的小宦官一尝就呲牙咧嘴。
陈进嘿地一笑,把备给夫人的那碗装进食盒里,交给周志才手底下的小臧拿走,转过身便从他碗里舀了一颗山楂来吃,边吃边拍他脑袋:“没福气!这都是上好的山楂,跟街头卖的那些可不一样,偏你还嫌酸!”
陈进说罢又盛了一碗:“去,拿给周公公去。他近两日胃口都不济,给他开开胃,回来给你盛碗牛肉汤喝。”
那小宦官正值长个子的时候,总觉得饿,一听有牛肉汤眼睛都亮了,端起那碗炒红果就往前头去。
君侯和夫人不是自己去花园里闲逛去了嘛,没叫周志才跟着。他当下正无所事事地在倒坐房里歇脚,一瞧见有人来送吃的就乐:“嘿呀,替我多谢你们陈公公。”
正说着话,方才出去送东西的小臧进来了,那小宦官一瞧:“哎?你怎么这么快?”
小臧随口道:“出了门碰到大厨房的人也往那边去,说顺手帮我呈过去,我就给他们了。”
周志才悚然一惊,手里盛着炒红果的瓷碗啪地拍在了案上,一把将小臧拎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刚才……”小臧不明就里,却吓出了一头冷汗,“怎么了公公,有什……”不待他问完,周志才一耳光抽了上去,朝那小宦官喝了声“你替我看着他!”拔腿便往后头的小厨房跑。
花园里,叶蝉和谢迟见几样解暑的东西端上来,拿过瓷匙便开始吃了。谢迟挑了碗飘着桂花的酸梅汤来喝,叶蝉自是吃那个炒红果,可吃了没两口就放下碗。
谢迟看了眼,一哂:“你也不用这么克制,多吃几口不打紧。”
“没事,解了暑就行了。”叶蝉咂咂嘴,实在道,“我嫌它不够酸!”
近来因为她贪酸的缘故,小厨房做炒红果都往酸了做,她吃着感觉正好,元晋偶然自己摸过来喝了一口,一下子小脸都皱巴了。但今天这个,冰糖显然是按正常的量加的,酸味十分柔和,吃起来没滋没味儿。
叶蝉琢磨着,小厨房估计是顾虑到谢迟也在,怕他想吃?谢迟也这么觉得,心下暗说之后要嘱咐小厨房一句,做吃的照顾她一个人的口味就行了,不然她怀着孕吃点东西都不合口,多难受啊?
这事就此便搁下了,两个人又在花园里转了两圈,相安无事。
月门外头,两个正院的大宦官抹着冷汗松下气儿,差点没晕过去:“还好还好……”周志才直抚胸口。
还好大厨房那边没做什么不要命的事,不然他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大厨房这是急眼了啊……”周志才边缓气边斜睇陈进,“你之前知道这事吗?”
“我要是知道还能出这事?!”陈进气得脸都青了,狠狠地啐了一口,“想露脸想疯了?也不想想自己清不清楚夫人的口味!”
亏得他们不清楚,不然万一夫人吃得喜欢了,说一句要赏厨子,他们准定得往上冒。陈进后槽牙暗磨,胳膊肘碰碰周志才:“那个小臧,可是你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周志才紧锁着眉头,摆摆手,“我准定好好管教,你就放心吧。”
不止要好好管教,还得回刘双领一声,大厨房办的这糊涂事得让刘双领心里有数。不然,万一下回再有个他们没防住的怎么办?万一大厨房真叫人买通了,干点不要命的事怎么办?他们就算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这事于是在半个时辰后便禀到了刘双领耳朵里,刘双领一听,直吓出了一身冷汗:“你把那个小臧给我看住了,明天我不当值,亲自问他。”
周志才作着揖应下就走了,刘双领坐在床上盘这俩核桃一琢磨,啧,这不是个小事。
或者说,这事是个小事,但是因小见大,说明府里头的问题不少。
规矩都是一步步立起来的。从前府里穷,可捞的油水不多,用的人也有限。如今家境好了,换了一批人,君侯和夫人又都还年轻,在立规矩的事上欠点经验。
别说立规矩了,他俩什么事不是在一点点摸索着来?不过这事也不能太拖,他得寻个机会提醒君侯一声。
东宫嘉德殿里,夫妻二人在短暂的争吵之后,各自冷着脸无话了半个时辰。
最后,崔氏强沉了口气:“这事,殿下不可能退让了,是吧?”
太子眼也不抬地看着书,声音冷淡:“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了便是,别的你不要管。”
没有听到应声,只有细微的衣袍摩挲声入耳。太子抬眸看去,只见崔氏已离席走向外面。
崔氏步履间负着气,胸中一口郁气难以舒平,一路都在无声大骂太子烂泥扶不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