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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节
    等这一阵忙碌彻底过去,已经是数月之后了。他将任惊雷接到身边,少年已经接受了所有残酷的现实,几乎全无破绽了。
    建邺城破之后,他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启程北上,返回了京城。
    这样的不世之功,朝廷的封赏也极为优厚,裴翎被晋封为一品的大将军衔。
    那时候,距离他晋封戊北将军不过两年,在大周的历史上,以如此年纪而得此官职的,还是第一个。
    连任惊雷这个忠良遗孤,也被追授了启光殿校尉这样一个六品的虚衔,还有一个列伯的三等伯爵位,并赏赐了巨额的金银和田产。
    这些都被裴翎帮忙封存,等着他长大之后再给他。
    而在京城没有过多久,他又跟着裴翎来到了北疆。
    南陈的战事结束不久,北朔的皇权争斗终于落幕。
    新帝登基,北朔急吼吼挥兵南下了。
    也许正是想趁着大周的主力兵马都被牵制在南方战场的时候,趁机捞一笔肥厚的油水。
    北上抵抗南侵,裴翎统帅北疆兵马,一举灭其精兵十万,连新登基的北朔王帐都被逼退三百里。
    一战功成,天下闻名。
    但是朝廷新的加封,被裴翎上表推拒了。
    之后他们在北疆安顿下来。
    任惊雷逐渐习惯了北疆的风沙和寒冷,这是个跟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裴翎待他非常细心,为他延请了北疆的名师,同时也亲自指点着他各方面的知识,无论是武功兵法,还是文学功课。
    他进步飞速。裴翎在北疆军中设有学堂,一开始是收养父兄阵亡的遗孤,由经验丰富的老兵和军官,还有北地的文生,教导文武课程,后来一些将领也将子弟送了过来。
    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人能在功课上与任惊雷相提并论。
    如果说拳脚功夫还有能势均力敌的,那么文才上面,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也许是来自陈氏一族天生的血脉吧。其他的孩子,比如晏畅他们,偶尔会抱怨,肯定是因为裴将军给他开小灶的缘故,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裴翎都忍不住调笑他,“可以去参加科举试试了。”
    对这个优秀的孩子,他也由衷感到骄傲。
    在任惊雷十岁的那一年,裴翎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亲自教导的孩子。
    他叫做裴拓。
    对着这个眼眸中闪烁着幼狼一样恶狠狠眼神的男孩,任惊雷冲着他伸出手,笑道:“你好,我叫任惊雷。”
    男孩犹豫着将手递给他,目光中充满了谨慎和怀疑,像是一只刚刚从野外回来的小刺猬,对着陌生的环境,张扬开他满身的尖刺。不过,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在任惊雷的面前,他就收敛了全身的尖刺,更习惯露出懒洋洋的白嫩肚皮了。
    两个人很快成了好友,还有身边的晏畅、蒋鹏、姚星旭等人,一起过着没心没肺的少年生活。
    任惊雷在北疆经历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少年时光,十三岁那年,他开始正式出任裴翎亲卫,然后试着上战场杀敌,
    他的军旅生活,没有裴拓那样惊艳的开局和名动天下的少年功勋。
    而是一步一个脚印,沉稳踏实地走向前方,一级一级逐渐晋升,每一次的战绩和功勋都牢固而优秀。
    对于他的表现,裴翎明显更加的满意和期待,也更加依赖。
    他在裴翎身边协助主持着内务情报和战略布局。
    裴氏集团所有的情报和秘密,都从来没有隐瞒过他。
    十六岁的那年,裴翎以养伤的名义,被朝廷征召回了京城,他也跟着转职回京。
    也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景耀帝对他和裴拓的封赏都非常优厚,两人双双进了霹雳营任职。
    这样年轻的武将,不免让人侧目,他头上又没有裴拓那样显赫的封爵。
    但是在入职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迅速改变了风评。虽然年轻,但行事沉稳干练,思虑周到,武功和文采都更是没的说。营内从戴德耀这个统领,到最下级的士兵,没有不信赖他的。不久之后,任惊雷就被提拔为副统领。
    匆忙操劳的间隙,任惊雷开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动手联络南陈那边的人呢?
    自己晋升的消息,八哥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可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任何人联络过他,他这个安插的最深的棋子,仿佛已经被那边的小朝廷彻底遗忘了。或者,在八哥的心中,还记得当初的那句话。
    “如果事不可为,就忘了曾经的身份吧,兄弟们之中,至少还有一个人,能自由地活着……”
    在任惊雷纠结的功夫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一天,他骑着马从庆云坊的大街上路过,看到了那个窈窕柔美的中年妇人的背影,震惊地险些从马匹上跌下来。
    他迅速打听了消息,庆云坊东头的一处姓蒋的官宦人家,丧妻之后又迎娶了新妇,是南朝书香门第出身,姓叶的女子,据说还曾经在宫中当过女官的。
    当年建邺城破之后,南朝宫廷的妃嫔女官,大都被大周的兵马当做战利品瓜分,除了少数归附大周的世家出身的女子。而叶柔正是其中之一,她因为叶家投效了大周,并且立下了不少的功勋,在城破之后,没有受到丝毫伤害,被大周兵马专门派人送回了叶家。
    知晓她平安无事,任惊雷就再也没有关注后续,并不知道,数年之后,竟然又转辗嫁入了北地京城里,成了一个官员的续弦,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从此,任惊雷多了一个习惯,从裴府出来之后,他喜欢牵着马,慢慢走在坊内的小道上。
    庆云坊很大,从东边的裴府到北头的蒋家宅子,要走足足半个时辰零两刻钟,九千六百四十二步,然后拐过那个弯,就是蒋家的大门。
    只要从门前走过,哪怕看不见任何人,都会有一种充实甜蜜的感觉,在内心悄悄弥漫。
    ……
    人生的再一次拐角,依然出现在那个夏末初秋的时节。
    夜凉如水,他结束了霹雳营一天的公务,来到裴家,本来有些事情要向裴翎禀报。
    却见裴翎并不在书房,找了一圈,在后花园内的一处回廊上,发现了大将军的身影。
    身前摆着一壶请酒,自斟自饮,仰望着月色,神情有些莫名的忧伤。
    “将军好雅兴啊!”任惊雷笑着招呼道。
    裴翎收回视线,晶亮的目光中仿佛有些醉意了。
    “怎么喝了这么多?”任惊雷皱起眉头,裴翎身体是真有伤的。
    对他近乎责怪的关心,裴翎笑了笑,“刚刚兵部送来的消息,南陈的战场上出结果了。”
    任惊雷心神一颤,数月之前,镇南将军府组织了二十万大军,倾尽全力攻打南陈残党,试图将这个小朝廷一举歼灭,他是知道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战果。
    “南陈伪帝还是逃走了……”裴翎从容说着。
    任惊雷还没有放下心来,骤然第二句话入了耳中,
    “是白光曦拼死断后,为他谋来的生路。白光曦阵亡了。”
    裴翎感慨着,举起酒杯,“天下将星,又少了一颗啊!”
    杯中清透的酒液倒映着天上的明月,任惊雷死死盯着,竭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他甚至都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能这样的冷静自持。向着裴翎禀报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务,然后退了出来。
    走在街道上,他没有骑马,牵着马匹,一步一步,走回了家中。
    回了住处,他站在庭院中,很久很久,感受着夏末的月光,还有凉爽的微风。
    心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次相逢的夜晚,一双少年的手臂分花拂柳,将他从灌木丛中抱起来。
    他阳光般温暖和煦的笑容让自己莫名地心安,然后问道:“你是谁?”
    一直站到天边蒙蒙发亮,他回了房内,从柜子最深处,将那个早已经准备好的面具翻了出来,戴在了脸上。
    看着铜镜中带映出的诡异面容,他无声地笑了。
    他的光曦哥哥……
    从此,原本散沙一盘的南陈谍报系统,又来了一个崭新的领袖,虽然年轻,但深不可测。
    第154章 逼近
    然而人生的无常和残酷, 就是它总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给你重重的一击。
    第一次再见他的光曦哥哥, 事后回想起来, 他都觉得好笑。
    那是在皇帝驾崩,新帝即将登基的那一夜,他和裴拓一起按照计划, 簇拥着淳王往城外而去, 路上, 却被淳王的以德服人给狠狠耍了一记。
    为了大局, 他想要出手, 将淳王制服, 可是即将动手的刹那, 突然一支破空袭来的利箭打断了他的计划。
    箭矢擦着他的鼻尖儿掠过, 狠狠刺入后面的大门板上。
    他起身凝望着对面的射手,是个高手!隔着重重夜幕,还有遥远的距离, 他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却无端觉得心悸。
    这种感觉来不及深思,因为这一晚的变乱和动作实在太多太复杂。不仅眼前明面上的布局,拥戴淳王继位。同时还有暗地里,趁着霍家安排人手在霹雳营军械库放火的时候,他还要火中取栗,将开天弩的样本盗窃出去。
    千头万绪,事情太多, 他只能从匆匆到来,匆匆离开,将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抛在了脑后。
    真正近距离接触,是北朔使节团来访,要求以马球一决胜负的时候。
    裴拓和五卫中的很多马球高手都上场了,但还是难以挽回颓势,直到那个人横空出世。
    他早就听说过,皇帝的身边有一位南陈来的俘虏充当侍卫,甚至还有斗场奴隶这种不光彩的出身。因此引发了朝臣非议,甚至连续上表,逼迫皇帝改了演武堂的教课规矩。
    他动过脑筋,是否应该接触一下,看看是否值得拉拢。
    但这个人深居简出,不好接触。而在跟裴拓那小子走了一趟飞凤阁之后,那场意料之外的巧遇,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个叫方源的侍卫,似乎跟皇帝关系“密切”地不可思议啊!
    只是惊鸿一瞥之间,他冲上去抱住皇上的背影莫名地有些熟悉。
    阴差阳错,他一直没有清楚那个叫方源的侍卫的正脸。直到那一天,马球场上,那人单骑快马,惊艳全场。
    站在场地的边缘,任惊雷咬牙切齿,全身冰凉。
    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回想起童年时候,几个人一起打马球的时光,他第一次上马,学习这种运动,就是他手把手地教导自己的。
    有一种冲动,叫嚣着充斥在胸膛中,几乎要破封而出,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这么多年的潜伏生活,他已经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的一切情绪,那是在认出那人的瞬间,他还是失态了。
    幸而这份失态,落到同僚的眼中,只是对比赛局面的关心。
    散场之后,他迫不及待找到了那人。
    “方侍卫好功夫,不知道这么出彩的马球技术,是师承何人?”明明想要冲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狠狠质问,却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着。
    “幼时家人所授。”方源平淡地说道。
    家人所授,你还记得自己的家人吗?还记得白提督是怎么死的吗?还记得白家全家人是什么样的结局吗?任惊雷目光转冷,他垂下视线,掩去一切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