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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我……”
    楚楚艰难抬手,想要将手指伸入口中,将忘忧水抠出来。
    “睡吧。”
    唐令将楚楚的手抓起来,吻了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掉入了她的眼。
    “老孙,把她带出宫!”
    唐令闭眼,深呼吸了口气,待心绪平稳些后,缓缓睁开眼,他将昏迷的楚楚交到孙公公手里,沉声道:“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将她带走。”
    “督主!”
    孙公公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唐令身前,不住地磕头,哽咽不已:“老奴带您出宫吧,咱们再重头开始!”
    “不用了!”
    唐令微笑着,为孙公公轻轻拭去眼泪,道:“三十多年前,你将小七背出了宫,这二十多年,你又为我鞠躬尽瘁,对慕家,你做的已经够了。”
    说罢这话,唐令拄着剑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案桌跟前,盯着桌上的油灯台,冷笑了声,用剑将灯盏打翻。
    火顺着油,一点点蔓延开来。
    “带她走,这是命令,所有的一切我都算计好了。只有我死了,大约才会给慕家后人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是啊,远在宋国的慕七,还有玲珑,只要他们父女活着,那就还有希望。对慕家,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哎!”
    孙公公咬牙答应,深深地看了眼那个高大的背影,良久良久,随后哭着抱起楚楚,拧身离去。
    大约,他真的累了。
    火慢慢变大,蹿到了房梁,好似要吞掉这殿里发生的一切罪恶。
    唐令将长剑扔到地上,缓缓转身,看着眼前这个样貌普通、早已泪流满面的小太监,粲然一笑,他双手背后,像过去那样,下巴微微抬起,傲然道:
    “走吧小婉,这里着火了,跟小叔去外面的台阶坐会儿,去等荣明海。”
    第109章 一杯祸水
    他曾说过, 前路荆棘丛生,身后万丈深渊,没法回头, 只能前进。
    身后的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 烧红了半边天。
    宫娥在哭着尖叫;
    趁乱盗窃珍宝的太监在相互厮打,都想要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已经乱了, 根本分不清拿剑厮杀的卫军到底是谁的人马;
    ……
    都在忙,都在疯, 都在笑, 都在哭, 所以谁都不愿意搭理清醒的人。
    沈晚冬站在大殿外的高台阶上,闭眼静立在原地,身后是炽热无比的大火, 身前是清凉的夜风,耳边呼啸着欲望与疯狂,终究,那颗躁动又疲惫的心要停下来了。
    她睁眼, 朝前看去。
    唐令此时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火光将他披散的白发映红,夜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背影萧索又佝偻。
    原来,他真的老了。
    沈晚冬走过去,坐到了唐令身边。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牵住了他的手, 那双仍颤抖着的大手。
    她将头枕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听火燃烧的声音,看天亮的全过程。
    这就是他的一生,让人敬畏、毒恨、唏嘘的一生。
    他拥有的太多,是帝王一般的存在;
    可他却又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只是一个孤苦的老人。
    “小婉,你说人能不能重活一遍?”
    唐令轻笑了声,将附在他手上的那只小手反握住,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刀光剑影,道:
    “如果能重活,我绝不会将这小子抱上帝位;我一定会及早杀了荣黑鬼;我会给楚楚所有的柔情;我会……”
    说到这儿,唐令忽然停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自嘲又似哀叹:“如果有来生,我大概会当令冬。”
    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将夜的雾震散,成千上百的将士冲了进来,而在最前面的是个骑马的大将军,他穿着重甲,威风凛凛,额上绑了绣了荣字的大红护额,手上拿着把半人来高的长刀,刀上血迹斑斑,无不彰显着他的强硬,正是荣明海!
    “他来了。”
    唐令放开沈晚冬的手,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柔声道:“你该站起来等他。”
    “好。”
    沈晚冬踉跄着起身,黯然不已,他果然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
    转身看去,明海驾着马已经到了台阶下,他跳下马,将披风解下扔到一边,手执着长刀,一步步走上来。他下巴上的胡茬长了很多,鼻梁和眼皮上沾了很多血。
    正在此时,十来个蒙面黑衣武士从四面八方将明海团团包围住,明海薄唇轻抿住,弯腰,从脚边的一具尸体身上抽出刀,闷哼了声,拿着两把刀劈砍向那些黑衣武士。
    他是百战将军,会的是杀人的刀法,总是知道如何一刀毙命。
    不多时,台阶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余下的黑衣人见大势已去,连连后退,跪下给唐令磕了个头,持刀自刎。
    “老唐,好久不见了。”
    荣明海眉头深锁,目中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甚至有些许惋惜。他将两把刀掷到地上,赤手空拳地走上台阶。
    他只是看着唐令,看着已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正殿,良久,忽然摇头一叹,想要说点什么,却没法说出口。
    天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打在正燃着的木炭上,发出呲呲声。
    荣明海深吸了口气,蓦然瞧见唐令身边站着的小太监,起初没在意,可很快就被这小太监吸引住,他身子稍稍前倾,疑惑道:“冬子,是不是你。”
    沈晚冬轻笑了声,点头,他一眼就能认出她。
    “你,没事吧。”
    荣明海疾走几步上去,大手按住女人的肩,上下仔细打量她,想轻摸一摸她的肚子,忽然看见自己手上全是血,叹了口气,终究没去摸,小声问:
    “孩子还好么?你怎么会易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
    沈晚冬苦笑了声,仰头看着荣明海,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泪如雨下:“我看到了小叔的一生,明海,你的一生又会如何?”
    *
    十日后
    天阴沉沉的,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十来日的雨了。是要将大梁所有的血冲洗干净?是要迎接一个崭新的朝廷?还是要为谁哭泣?
    昔日喧闹拥挤的瓦市空无一人,城里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那原本泡在香味里的大梁这会儿只有潮湿的腥腐气,些许花瓣飘在水洼里,还未等惜花人拾起,就被抓乱党的酷吏踩踏成泥。
    是啊,变天了。
    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唐令一朝成为阶下囚;朝中宗亲重臣几乎被屠殆尽;皇宫被烧毁了一大半……
    没有死,哪有生?
    没有权利的丧失跌落,哪里有病树前头万木春?
    大梁狱里空荡荡的,皇上下旨,将狱里所有刑徒全都迁出去,只关押唐令一人。
    皇上还下旨,在未查清唐贼全部罪孽前,不准任何人轻易动他。
    大约是下了很久的雨,牢里有些潮湿。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裙衫,还像做姑娘时那般将头发披散下,用金发带编成辫子,披在身前;耳上戴了对明月珰;轻扫娥眉,唇上抹了掺了冰片的浅粉口脂,如此妆扮,仿佛二八少女,又仿佛没有嫁人的小婉。
    她紧紧跟在荣明海身侧,扭头瞧了眼她的男人。
    明海今儿穿着燕居青色长袍,脚蹬双黑色布鞋,脸刮得干干净净,就连手指甲都修剪的整齐,好似二十多岁的后生,只不过眉眼间的城府依旧深沉,让人肃而生敬。
    他们夫妇今天提了酒肉吃食,来牢里看唐令。
    当日明海率兵攻入皇宫,生擒了唐令。随后,皇帝的御驾进宫。
    皇帝悲痛皇后爱妃身死逆贼剑下,悲痛挚友初九以身殉道,悲痛宗亲大臣被屠戮。悲痛过后,他平静地说了句:如今朝中权利中空,是时候选举新官、行新政、变新法了。
    过后,内侍官从昭阳殿中捧出了七块灵位,皇帝有些震惊,很快恢复平静,冷笑道:原来唐贼乃慕家之后,有两块灵牌空着,一块是唐逆无疑,不知最后一块是谁,看来得好好审问一番,势必要将和慕贼有关联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当时她仍扮作小太监,跟在明海身边。听见这话后大为震惊,整个大梁都知道,她是唐令的侄女,皇上如果要下手杀人,第一个必定是她,接下来就是沈家所有人……
    还记得当时明海听见这话后,冷笑数声,让人去拿火油来,当着皇帝的面将慕家的七块灵牌烧光,淡淡地说了句:此次只是唐令谋逆,与三十多年前的慕元之乱没有任何关系,皇帝对人对事要看清些,不要乱杀无辜。
    无辜二字,他说的格外重。
    皇帝没有发火,也没有强争,平静的就像一汪秋水,笑了笑,说:舅舅的话,朕记住了。此番沈夫人留在大梁,以弱质之躯保护无数典籍免遭劫难,实乃奇女子,该封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帝实在深不可测,此次绝不仅仅是对付唐令这么简单……
    正乱想间,沈晚冬听见远处传来阵阴恻恻的笑声,好似是吴远山。
    沈晚冬和荣明海互看了眼,疾步朝里走去。
    最里头是间铁笼子做成的牢房,朝前看去,唐令此时仍穿着那件明黄色的长袍,白发披散着,手背后静静地立在原地,抬头,看着头顶那扇小窗,细细地品着微雨落在脸上的滋味。
    而铁牢外头坐着吴远山,他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茶,神情愉悦,他很享受这种风水轮流转的时刻,就算在这儿坐一整天都十分快活。
    “唐狗,知道为何不对你用刑么。”
    吴远山轻抿了口茶,眼睛眯出个好看的弧度,歪着头,看向牢笼里背对着他的唐令,噗哧一笑:
    “因为怕你扛不住自杀,那可就不好玩了。啧啧,你瞧荣明海多狠,当初建议皇上不要杀你,不要对你动刑,也不要让你戴上脚镣桎梏,就这么晾着你,让你自己折磨疯自己。”
    说罢这话,吴远山从身边的方桌上将拿起个黑色小瓷罐,他旋开塞子,俯身深深地嗅了口里面的蜂蜜,用食指蘸了些,随后送到口中,轻轻地吮吸着,男人眼里嘴里皆是陶醉,他似醉了般,莞尔浅笑:
    “你是逆贼,所以你连累了很多人,比如安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唐令听见这话,双肩明显一震,但仍未转身。
    “可怜哪。”
    吴远山坏笑着,啧啧叹道:“安国公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知道你是慕贼之后,觉得那女人也和慕贼有联系,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一耳光,耳朵给打聋了一只。那女人小产了,流了好多血,怕是小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