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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出了永通渠大营,沈孝上了轿子,准备回户部。
    正午闷热,沈孝将帘子掀开透风。他坐得笔直,心想回户部后要怎么给二皇子交代。
    崔进之摆明了是在故意消耗户部的粮食,可偏偏永通渠是是南方运粮的唯一通道,是解决关中大旱的唯一方法。永通渠一旦断粮,工期就要拖延,工期一旦拖延……关中就要生动乱。
    所以户部就是砸锅卖铁,都不能断了永通渠的粮。
    崔进之手里捏着永通渠,就是捏着户部的把柄,就是捏住了二皇子的命门。
    这盘棋二皇子输了,只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
    正当沈孝陷入深思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马车声。
    透过轿窗,沈孝抬起眼,看到一辆低调的马车同他的轿子擦肩而过。
    车内坐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长眉微蹙,透过马车窗不住地往前行方向看去,似是极为担忧的模样。
    她前进的方向正是永通渠。
    *
    营帐内。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没看出账目上有什么漏洞。
    崔进之送走沈孝后走向李述,道,“这账目是真的。”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回道,“我没说你做假账。”
    崔进之又不蠢,怎么会在精于计算的户部眼皮子下做假账,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二皇子手上送。
    李述合上账本,将账本撂在了桌上,说道,“你们这是把二哥往绝路上逼。”
    话里似是透着些感慨,但崔进之展眼望去的时候,李述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并不是心软,事实上她很少心软。
    过往的感情和眼前的利益如果发生了冲突,李述顶多会犹豫片刻,然后会选择利益。
    她有着一颗极冷的心,崔进之从一开始就知道。
    崔进之道,“夺嫡之争,你死我活。二皇子输的那一日,也将是你在朝堂上再上一层的时候。”
    李述的右手放在厚厚的账本上,无意识地抚摸着封面,她道,“我知道。”
    她会踩在二哥的肩膀上,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谁让他们一开始就选了截然相反的路。
    李述垂眼不语,营帐内有短暂的沉默。
    见她如此,崔进之走近了,似是想要走到她身边去,但走到案桌旁,终究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坐在了案桌的另一端。
    隔着宽大的案桌,一人在这头,一人在那头。
    崔进之看着李述。
    李述沉默片刻,抬起眼来正对着崔进之的目光。她很快转过眼,不去和崔进之四目相接。
    李述一直不喜欢崔进之的眼睛。
    他生有一双凤眼,眼眸深邃,凝神望着人的时候总似多情的模样——偶尔会让李述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在喜欢她。
    李述不喜欢这样的错觉。这很容易让她沉沦进去,容易让她自作多情。
    她和崔进之的婚姻已成了一桩笑话,她不能让自己也成为一个笑话。
    她避过崔进之的目光,看着他的手臂,没话找话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崔进之依旧看着李述,随意地对她摆了摆手臂,无所谓道,“好多了,本来就不是大伤,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医官的纱布缠得极紧,崔进之始终觉得胳膊被勒得不舒服,这会儿叫李述一说,又觉得胳膊处勒得痒,于是他低着头,又开始专心地拆绷带。
    李述微叹了叹气,“别拆了,薛医官刚包扎好了,别被你弄坏了。”
    于是崔进之听话地停了手。
    可纱布早叫他拆的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李述差点翻了个白眼,在案桌后坐了下来,伸手拉过一头纱布,将崔进之的胳膊扯了过来。
    崔进之叫她扯了一个趔趄,连忙将左臂撑在了桌上才没摔下去。他右手悬空,李述低着头正替他绑纱布。
    对着李述的头顶,崔进之忽然笑了笑。
    李述一边缠着纱布,一边问道,“那个伤你的民工是你安排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
    没有外人,崔进之利落地承认了。
    “要想让二皇子放些粮,我总得先出点血。事情不闹大了,怕二皇子拖着不放粮。”
    李述点了点头,又道,“那人被你杀了。”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崔进之的笑忽然凝固了,他慢慢道,“不是。”
    一直低头缠纱布的李述这下终于抬起了头,她皱着眉,眼中透出不解。
    斩草除根,不留把柄,这是政事谋略上第一原则。
    李述皱着眉,一脸不赞同的模样,对崔进之道,“你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把柄。”
    若是那个行刺的民工不慎被二皇子捉了去,将是个麻烦事。
    崔进之看着李述,眼中所有的情绪慢慢地褪了下去下去,他想起了几件往事,目光结成了冰。
    他收回右臂,慢慢从案桌上站了起来,对李述道。
    “我没有你这么狠心。我不像你,你永远只会杀人。”
    这更不是一个问句。
    它陈述了过往某种不容置疑的事实。
    永远。杀人。
    这是李述第一次听到崔进之对她说这句话,这并不是李述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
    李述不解地皱着眉,微微仰头看着崔进之,“你什么意思?”
    崔进之看着李述,冷笑了一声,不做回答。
    李述被崔进之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激怒了。
    什么叫她永远只会杀人?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述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崔进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依旧不说话,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述。以沉默来面对李述的质问。
    李述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
    这算什么?抛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根本不向她解释,仿佛已经宣判了她的罪恶。
    李述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往帐中走去,站在崔进之面前,仰着头,“我不喜欢重复,这是最后一遍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说,以后就永远不要说。”
    崔进之冷峻着一张脸,沉默地盯了李述半晌,正当李述以为他再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崔进之忽然开口。
    “青萝。我在说青萝。”
    他说。
    说出这句话后,他迅速转过了眼,不想再面对李述。
    某种更沉重的往事压在崔进之心口,可他不想说起那些事。
    他唯一能向李述控诉的,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青萝的事情。
    “五年前,你差点杀死了青萝。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进之说。
    李述闻言,眼睛睁大,后退了一步。
    青萝。青萝。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她。
    缠了她整整五年。
    长乐坊是长安城最浮华的地带,满楼红袖招摇,多少浪荡子弟流连其中。崔家三郎,浪荡子崔进之,是长乐坊的常客。他不喜欢名利,不喜欢朝堂,不是在外留恋山水,就是在长乐坊偎红倚翠,他是世家子弟里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他每回去长乐坊,只会叫青萝一人作陪。
    她是崔进之的红颜知己。
    崔进之一路浪荡到了二十岁,该是成亲的时候了。太子看上了崔家在军中的势力,想要拉拢崔家,于是想将胞妹安乐公主嫁给崔进之——安乐公主一向倾心于崔进之。
    可李述也喜欢崔进之。
    没有人替李述筹划,李述只能替自己筹划。
    李述那时远不如现在得宠,一个庶出公主想要嫁入当朝最有权势的崔家家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她知道崔进之浪荡,可崔进之的荒唐事被崔国公一直压着,陛下一无所知。
    于是李述暗中搜集崔进之所有偎红倚翠的证据,包括那个叫做青萝的红颜知己,递到了父皇面前。
    于是安乐公主和崔进之的婚事就这么黄了。
    消息传到青萝的耳中,她惶惶不可终日,认为自己是破坏崔进之婚事的祸首。
    消息再传来时,便是青萝从崖上跌落的死讯。
    李述认为青萝是在惊惧之下自杀的。
    李述利用她破坏了安乐公主的婚事,但却无形中将她逼上了死路。
    她没有想过要杀谁,可青萝却是因她而死。
    很长一段时间,李述都因为青萝的死而日夜愧疚。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李述,逼得她夜夜难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