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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君瑕淡淡一笑。
    “公主舍不得。”
    赵潋一奇,这人什么时候学会谢珺那招煞有介事的厚脸皮了?
    她任由君瑕替她套好鞋袜,他才起身,“地上凉,以后不要赤足下床。”
    赵潋早觉得“以后”这个词真是个好词,有体贴宠爱她的男人,赵潋忽然不想应付那一大摊子糟心事了,等君瑕问起来她何时出门时,赵潋懒懒地像只熊趴在了他的胸口,嘟囔说不去了。
    君瑕一动不动,赵潋怀疑他是生气了,又支起头,叹道:“好吧,言必信,我去就是了。先生能陪我出门去骑马么?”
    君瑕戳了戳她的右脸,那一眼有太过显而易见的宠溺:“你和故友的重逢,我去未免煞风景,何况早日你说约了谢公子和于大人,却没提过我,我要去了,谢公子会如何想?”
    这倒也是。君瑕思虑周全。
    赵潋沉吟片刻,“那,下回我再约人时,将你的名字也报上,你随不随我去?”
    君瑕微笑颔首。
    赵潋那点儿阴郁立时烟消云散,欢喜地在他的右脸上印下一记香吻,便出房门洗漱去了。
    ……
    三匹马驰骋在郊外草黄水清的原野上,马蹄纷乱,飒沓而过。
    赵潋的枣红马和于济楚的白马都是名驹,但没想到谢珺也是骑术一流,始终不紧不慢地黏着二人,驰出十几里之后,正走到了湖边,赵潋与于济楚要饮马。
    于是谢珺也只好跟上,这一路上,于济楚都罕见有什么表情。
    上次刺客之事过后,赵潋在心底里是真敬佩于济楚的剑术和为人,“于大哥”便顺嘴多了,“你觉着他怎样?”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低如一线。
    于济楚微微侧目,知道赵潋的意思,他正直不阿地回道:“公主心里,恐怕早已经有了答案。”
    赵潋缓缓点头,是的。
    但是于济楚说出这句话来,就是对她想法的肯定了。
    他牵着马同赵潋走在一处,将马拴在一棵树上,谢珺落后四五步,仿佛在欣赏山光水色,目不暇接。
    于济楚忽走到赵潋跟前,目光笔直地撞入她的视线,看得赵潋心弦震动,他道:“公主,真正的谢珺,恐怕不会承认他的身份,尤其在你眼前。”
    赵潋没听过这种说辞,她有点惊讶,“为什么?”
    于济楚不肯答。
    但问完之后,赵潋心底忽有了答案。
    ——她的皇叔,是杀害师兄全家的凶手,满门忠骨一夕无存,他们之间有本算不清的账。
    她目光挣动,艰难地撇过头去,失笑道:“你这一句话真是犹如醍醐灌顶。”她的声音里嚼着几丝苦涩。
    于济楚见她的眼中有什么晶莹欲落,一番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欲言又止。
    他们的交谈被徐徐走来的谢珺打断了,“难道是近来汴梁又多了趣事,何故瞒着我一人?小气了罢。”
    赵潋忙将眼底那抹失意挤出眼眶,回神笑道:“对了师兄,这几年你的棋艺可有耽搁?”
    见两人都因这一句话目光闪烁地盯着自己,谢珺心里有谱,故而展开扇面,掩去了勾起笑容的薄唇,“这十年来都在养病,确实耽搁了,不知还有没有十三岁时的水准。”
    “原来如此。”赵潋点头,甚为惋惜地叹道:“那真是可惜了,师父的衣钵后继无人,他老人家可要委屈死了。”
    谢珺看了眼撇过头去的于济楚,对方对他似乎更为疏离,谢珺笑了笑,扇面上的山水字画惹眼得很,“兄长不记得了,这柄折扇是你赠我的,我从不离身带着。”
    于济楚目含诧异,“经历了这么许多,你竟还留着?”
    这确实是十多年前,于济楚学画,一时技痒留下的手笔,手法稚嫩生涩,山水有其形而无其神,至于字,谢珺表字弈书,书法上于济楚不敢在他眼前卖弄,更显得青涩。不过谢珺当年便很喜欢,一直留着。
    大抵是因为这折扇的扇骨取材恰好是他最爱的浮水沉香的缘故。
    谢珺笑道:“自然,这是兄长你的一番拳拳心意。我记得一桩事,你家里添了些浮水沉香木,本是于大人用来打一张木床的,结果被你抠了些木料下来,正好抠到隐秘紧要处,数日后于大人睡着时不慎木床塌陷,他——”
    于济楚道:“他问先帝告了半个月假。”
    家丑不可外扬,这桩事知道的人不多。
    恰恰好,真正的谢珺他不知道。
    因为于济楚从来不想在谢珺面前丢人,抠木料被他爹罚抄家法之事,他怎可能告诉坏心黑肠的谢弈书。
    第55章
    滴金的宝带河蜿蜒没入远处的山坳, 夕晖被云头逐落,柳昏花暝。
    于济楚挑拣出几只可口的果子, 先给赵潋挑选, 谢珺在一旁见了,也不气恼, 等于济楚将果子递给他时,谢珺信手拿了一个, “多谢。”
    他信手拿的是枚酸果, 谢珺不爱甜食,这人看似散漫无稽, 对细微末节处却很是看重。
    赵潋想到一事。
    谢珺, 不论这人是真是假, 他回来总是要满城风雨。
    他本身的名头不论, 他始终是谢笈之子。前任兵部尚书,是大周肱骨之臣,谢家更是几代俊彦, 为朝廷鞠躬尽瘁。当年谢家虽然烟消云散了,可依附谢家的老臣大多还在,谢珺又不是没出息的纨绔子弟,他们少不得要力捧他上位, 重归朝野之下……
    可眼前之人, 分明就是个西贝货。
    占着她师兄的名头,扶摇而上,坐享其成。先前赵潋还想不透, 如此气度的男子,必然不是凡品,何以甘心冒名顶替一人,冒着如此大风险,也要将自己的人生活成别人的。
    赵潋终于想透。
    他一定是和太后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假扮谢珺,能拿到他想要的好处。
    于济楚撤开手,回身去,踩着马镫上马。风拂到赵潋脸颊旁,她目露讶色,“你要回去了?”
    于济楚牵起了缰绳,“时辰不早了。”
    他要走,赵潋也不想单独与这人留下,便牵了枣红马,也是一跃而上,“对不住了师兄,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去了。对了,师兄你眼下在何处下榻?”
    谢珺摸了摸鼻梁,笑道:“在逢春客栈,正巧顺路,何不并辔而行?”
    弛行未远,如今还是昼长夜短,悠然并辔也不是不行。
    赵潋走在中间,应付谢珺不时的调笑,她本来无心敷衍,直问道“在你心中谢珺是何等人物”一句时,赵潋倒还认真思索了一番。
    她脑中全是少年谢珺,在于济楚也若有所思时,赵潋将红唇微勾,“俊采华茂,傲世不争如兰。”但他又是深谙“不争为大争”之人。不过也有一些缺点,譬如谢珺孤傲,对付他激将法百试百灵,所以闻名遐迩,跟这也有关。
    谢珺低眉,似认同,又似疑惑:“公主家里的那位,又是何等人物?”
    赵潋这回没有想,她偏头看着谢珺,几乎一字一顿:“雪貌冰心,表里俱澄澈。”赵潋其实猜不透君瑕的心思,但是,她就是愿意这样想他。
    这回谢珺没搭话,而是看向了于济楚,似有意替他也问一问。
    于济楚皱眉,心道原来连当年谢珺与他密谈的托付公主一事,这人也是知晓的,他确实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可惜,到底是道不同,执意临摹另一个人,总是免不得疏漏百出。
    他握缰绳的五指松了又紧,最终化作一缕无声如烟的叹息。
    策马不多时,汴梁巍峨高耸的城楼已咫尺在望。
    千嶂里,长烟落日,覆压得整座皇城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奄奄喘息,它的少艾年华都淹没在了历史的洪涛里。
    曾多少年前,北夏国持兵犯进,用炮火冷箭险些重开了眼前恢弘斑驳的古城楼。
    是谢家先祖,率军浴血抵抗,击退了敌兵,谢珺的曾叔祖冒死背着皇上从枪林箭雨之中突围,自古功高莫过于救主,后来才换得谢家满门荣华。
    可惜,可叹。
    如此忠良,后来仅只剩下满门被灭,谢氏子孙一应不留,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既然她身旁这个人是假的,那她的师兄……应该真的已经死了。
    早已不该再抱有任何希冀,权且当太后给了她一次惊吓罢了。
    正当她悠悠吐出一口浊气时,一旁的谢珺却蓦然感慨道:“世事无常,一别经年。”终归是免不了身死人手的下场。
    功高易震主。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自古有之。
    ……
    太后将“虽小过而可导之引之”的瞿唐释放,关押了这么久,算是小惩大诫,教他日后该收敛,对皇室口出秽言这事可大可小,鉴于有赵潋退婚在前,太后本意是不想追究,便放了瞿唐。
    瞿家在朝的瞿烨自是千恩万谢,然谢恩之后,太后又说了另一桩事:“近来故人之子,良将之后,蒙上天眷顾,去病除疾终得返家,哀家本来欢悦,但,这人该如何处置却极为难,不知众卿可有建议?”
    小皇帝赵清以往临朝,皆因太后主持,他这个挂名皇帝,除了不能揽政之外,还需随着诸人寅时起,故此在金殿上时常呼呼大睡,一睡过去便顺脚踢翻金炉骇人,教想同他一起打瞌睡的都不能与之同道。
    但今日赵清听得却滋滋有味。
    真有意思,太后找了个假货回来,还美其名曰忠臣良将之后,让各位大臣给个建议,不过顺水推舟将人指给他皇姐。
    太高妙了。
    只可惜他皇姐不是受人摆布的人。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到太后口中的“故人之子、良将之后”是谁,直到太后自垂帘之后轻咳一声,如雷霆万钧落在百官心口,朝中寂寂之后,太后便扬声道:“正是兵部尚书谢笈之后,谢珺谢弈书。”
    轰然如山崩。
    旧臣之中但凡还硕果依存的,大多是谢笈旧部,或与之乃是刎颈之交。
    新朝的能臣经由太后之手提拔了不少,可谁人又不识得谢笈大名?
    更何况这帮人里谁还没个忤逆不孝之子,对比十年前便已神童之名誉满大周的谢弈书,十一岁便破解了前代先贤留下的玲珑棋局,十二岁能写十四行璇玑诗,一想到这谁还没有狠厉磋磨过自己儿子,可因为拍马也追不上谢弈书,个顶个的仰天长叹过?
    “这可是忠良之后啊……”
    “谢兄之子果在人间?这真是……”
    “这真是苍天眷顾,谢大人一生正气浩然,为官清贫,从无错处,当年飞来横祸,谢家满门……唉,可算苍天有眼,没教这根独苗彻底断了去。”
    小皇帝歪着耳朵听着,无聊时抱起了两只短胳膊,兴味盎然地想着,倘若皇姐当面戳破母后的谎言,让母后和那假货都颜面扫地是个什么光景。
    有这帮溜须拍马之徒,即便再过二十年,朝中风气也难肃。
    太后朝瞿烨道:“怪哀家。文昭公主已与瞿家解除婚约,那——”
    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揭,瞿烨不敢置喙,忙越众而出,跪倒在金殿之下:“臣之孽侄,自有教训,太后不必顾虑瞿氏颜面,臣叩谢太后恩情。”
    一放一收,确实高着,小皇帝想,从瞿九之事后,近来瞿家可收敛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