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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柴未樊僵硬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干裂的笑容,心里千百种想法恍若过明灯一一闪过,她生硬地抿着嘴,同时也把心里的百种念头牢牢锁在喉咙口,奈何她实在高估了自己这身体的应激性,未等思虑个周全,嘴巴已要笑不笑蹦出句,“四表哥开心就好。”
    话落,她陡然惊醒,心怦怦跳,额头瞬时沁了一层汗。
    她这里惶惶然,四皇子却已转身,似乎没听见那句话,径自道:“走吧,再耽搁下去就要错过午膳了。”
    柴未樊悄悄用手绢擦擦额角,轻轻回声“是”,便跟着四皇子朝保春殿走去,边走边告诫自己,现在四皇子已今时不同往日,切不可再作死,况且那事本就是自己不对,被四皇子逮住了把柄又怨谁,只能怨自己不小心罢了。
    她在后面絮絮叨叨“静心,守分,谨慎”,却没看到前面四皇子嘴角悄无声息闪过一丝笑意。
    回到保春殿,太嫔见到一同过来的四皇子果然惊喜,当即吩咐宫里的小太监去西膳房提午饭,还让董嬷嬷塞给小太监一个荷包,让他弄些好酒好菜来,董嬷嬷立即笑呵呵地去办了。
    太嫔则拉着四皇子问东问西,不停地说“瘦了,黑了。”距四皇子上次来请安,已经过了一周。
    四皇子:“娘娘不必担心,我没事,这段日子十分充实。”
    太嫔反应过来,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四皇子的“瘦了,黑了”都是为着照顾今上,那么这份“瘦了,黑了”便不是辛苦,而是兄友弟恭,情深义重的印证,因此不能说苦,也不能说累,太嫔只是许久未见四皇子,今日见他瘦削许多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稍后反应过来,立即停住不提,当下便转移了话题。
    问了他的学业,饮食等不会产生歧义和误解的话题,四皇子一一耐心作答。
    过了会,四五个小太监提着饭盒回来了,太嫔携四皇子和柴未樊去桌前坐好,太嫔坐在上首,柴未樊和四皇子相对坐在太嫔左右下首首位。
    便见小太监将饭菜一一摆出来,菜色果然极佳。
    柴未樊被人伺候着净了手,侧过头时正好看到太嫔吩咐的那个小太监将一个荷包悄悄交回董嬷嬷手上,之所以用“交回”二字,是因为她看到那个印着荷花的荷包分明是之前姑姑让人交给小太监的那个,而且看荷包鼓鼓的,跟去时没什么两样,应是根本没动用。
    她下意识望向对面的少年——鸦发铺面,眉清目秀,因最近可能无空打理,嘴唇上部长出了层青秸秆似的稀稀落落的胡茬,但无论怎么看,都还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
    而这样的一个少年却备受西膳房的巴结与崇敬,甚至连姑姑送去的打理银子都不敢收,无外乎只因为这个少年即将成为这个幅员辽阔,疆域广大的国家的主人。
    四皇子倏忽盯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柴未樊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低下头捋了捋衣袖,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突兀浮现一抹感慨的微笑。
    四皇子在这里用过午膳,又待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他走后,柴未樊也回了自己房间,之前卷碧和听晴已经先行回去了,此时见她回来,立即卸妆的卸妆,伺候换衣的换衣,另一人拿着热乎乎的湿毛巾给她擦拭额头,脖子,胳膊等容易出汗的地方。
    一切收拾完毕后,柴未樊穿着身舒适的衣服,躺到了软塌上,舒服地舒了口气。
    为了陪四皇子,她刚刚不得不盛装陪坐在旁边,此时才完全放松下来,尚还觉得右腿有些酸麻,呓语一句,“右边”,正在给她捶腿的盛盏立即朝右边挪了挪。
    此时八月末,未进入九月,热潮还没过去,柴未樊躺了会又觉得热,让听晴将冰盆往近挪了挪,听晴犹豫着只挪了一点,说:“姑娘,不可离冰盆过近,您若是觉得热,奴婢给您掌扇吧。”
    柴未樊知道女子着太多凉气的确不好,便点头说,“好吧。”
    心里又想:说来这冰盆的事真应该感谢四皇子,若不是因着他,保春殿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她也不能肆无忌惮地用冰。
    此时处在冰的凉气里,又受着扇子的凉风,想到前两年她是怎么熬过□□月份的,就觉得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那时候保春殿只有最热的七八月份可以用冰,过后再想用就得花钱买了,姑姑手里又没存下多少钱,所以到后头就是完全靠熬,即使有听晴她们掌扇,但吹来的也是热潮潮的热风。
    再想想前几天跟着姑姑拜访温太嫔——二公主的生母,整个良华殿跟处在蒸笼里似的,她坐了会就忍不住想冲回来抱住冰盆不撒手,亏得温太嫔还能面不改色,衣衫都没湿透一角。
    所以这么一想,她刚刚对四皇子积攒的不满霎时消失无踪,人啊,不能不知足!
    经过皇后和宝阳郡主这两次偶遇,柴未樊觉得最近自己还是乖乖待在宫里为好,尤其这两天没下雨,天气躁得厉害,出去一圈回来内衫就得换。
    老老实实呆在屋里,用着冰,吃着冰镇葡萄,再看看书多自在啊!
    有时候闷了,就在院子里或者宫门口的巷子里溜达两圈,活动活动身子。
    皇上的病情最近有些反复,时昏迷时清醒,四皇子既要忙着照顾皇上,又要腾出时间处理国事,现在他已经在太傅等人的协助下试着处理朝政,就没功夫过来了,两人自那以后也未再见过面。
    直至那日!
    柴未樊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那时她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但屋内燥热,翻来覆去好久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脑子终于迷迷糊糊,就要跟周公约会时,外面突然“轰隆”一声,平地炸起一声惊雷,天地间辟出一道耀眼的闪电,将屋内屋外照的亮堂恍如白日。
    她一下子惊醒,翻身坐起,身上泛出一层干汗。
    外间的盛盏察觉到里屋的声响,揉着眼睛起身,随意披上一个褂子,趿着鞋放轻脚步朝里屋走去,掀了帘子一角,见姑娘醒了坐在床上不吭不声,脑子霎时清醒。
    她忙倒杯茶,坐到姑娘床前的矮几上,将茶水递给她,轻声问:“姑娘可是被雷声靥到了?没事,只是打雷而已。”
    柴未樊回过神,接过茶水,小口喝着,盛盏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拭去脸颊的汗迹。
    喝完茶,将杯子还给盛盏,看她将茶杯放回原地,开口,“盛盏,外面是不是有人在跑?”
    “有人跑?”盛盏惊诧,一头雾水,“没有啊。”
    说完,她还特意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却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她转过头,重复了遍,“没有啊。”
    这时,柴未樊已经下床,身上披了件长衫,站在盛盏后面,透过窗户看向外面。
    院子里黑漆漆,静悄悄的,雨势巨大,瓢泼大雨刷刷落下来,撞到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不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院子的情景,地上积攒水洼,雨点砸下,溅起无数晶莹弹跳的玉珠,那棵棕树被雨水压得枝丫倾斜,翠绿的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碧透。
    “呼!”半夜起了风,巨大的风倒灌进窗户,窗棂咣当作响,柴未樊身上的披风也迎风鼓起,她轻轻将凌乱的头发抿到耳后。
    盛盏觉得有点冷了,搓了搓胳膊,就要关住窗户,柴未樊突然伸出手,按住窗户一角,没让她关,盛盏疑惑,转脸见自家姑娘脸色沉重,飘忽的烛影映照她侧脸忽明忽暗,她的眼睛盯着窗户外面,倏忽,眯起了眼。
    盛盏下意识顺着自家姑娘的视线向外看去,一个人影连滚带爬跑了过来,不等她瞪大眼睛发出惊呼,那人已经喊道:“姑娘醒了吗?”
    第10章
    征隆四年,郦孝帝殁,郦明帝称位,进入朔丰年代,次年改朔丰元年。
    秋雨细如丝,天遮云幕,暗淡丛生,凉风穿街而过,打起帘子半卷,簌簌发声。
    盛盏放下帘子,娥眉轻蹙,眉间显而易见愁丝缠绕,她转眼,见自家姑娘坐得安安稳稳,闭目养神,一点也没烦心事的样子,心下稍定,遂也低下头稍稍歇息,一会还有事情可做呢。
    因着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柴未樊不适合再待在宫里,就暂时被遣送回柴府。
    两辆马车在细雨秋风中穿街而过,最后停在了柴府侧门。
    早有婆子丫鬟在这里等着,见到马车停下,立即招呼小厮去后面马车搬行李,张婆子则撑开伞,走到了第一辆马车跟前。
    盛盏和卷碧先下了马车,然后扶柴未樊下来,张婆子上赶着讨笑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太太和几位太太们一大早就念叨着,刚刚还打发人来瞧了好几次。”
    盛盏为柴未樊戴好兜帽,卷碧小心掩好她的织锦做就的斗篷,另几个丫鬟环绕周围,挡住风雨,生怕姑娘受了寒气。
    柴未樊浅笑抿唇,露出世家礼义,“好久不见,张妈妈。”
    “姑娘也好久不见,”张婆子笑得更开怀了,“姑娘刚走那阵,老奴见天念着,就怕您进了宫不习惯,如今瞧着您一切安好,老婆子总算放下心来了。”
    柴未樊笑了笑,抬头瞧了眼天儿,说:“烦请妈妈带路,让我先回房换身衣服,然后去宁顺堂拜见祖母和各位伯母婶母们。”
    “哎,好的。”张婆子将雨伞交给盛盏,自有小丫鬟为婆子撑伞。
    她则边往前走边絮叨着说:“姑娘还是住在原先的鑫雨阁,老太太着人将鑫雨阁重新翻修了下,又添了点物什,姑娘过去看看可还满意,若有什么不满意尽管禀报给婆子,大太太说了,凡事净按着您的喜好来。”
    柴未樊边听张婆子说话,边观察身边的景致,亭阁楼台,假石流水,松枝竹影光阴斑驳,一切如此熟悉。
    听到张婆子的话,她无声无息地翘了翘嘴角。
    循着熟悉的小路,来到熟悉的院子,甫进入里面,果然明显看出是最近翻新过的,院子扩大了近三分之一,里面栽种了两颗海棠树和两颗果树,还有一个小小的鱼池。
    留张婆子在外间坐着,她则被盛盏和卷碧伺候着快速换了身衣服,重新梳了个发饰,便由张婆子带路赶往宁顺堂。
    宁顺堂也还是老样子——宽敞、奢华、热闹。
    在院子里稍有些地位的大丫鬟她也都还认识,都是当年的旧人儿。
    唯一变得大概是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对待她的态度,她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临走前,她来宁顺堂拜别,祖母和几位伯母婶母端坐在最上方,镏金鹤擎博山炉香烟袅袅,模糊了她们的脸庞,显得格外冷淡。
    至她起身离开,祖母和几位伯母婶母们的屁股都未曾离开椅子半步。
    如今她刚进里屋,就被几具暖热的身体抱进了怀里,亲切含泪问候着,关怀着,好似她在宫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柴未樊垂下眼,低声道:“劳祖母和伯母,婶母惦记了。”
    柴老太太唤她上前,抱住她“心儿肝儿”地叫了几声,然后说:“如今可好,终于回到家了,你不必寄住在别处,老婆子也不用夜夜惦念,睡不安稳了。”
    “劳祖母挂心了。”
    “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你安安稳稳的,比一切都好。”
    柴未樊低下头,似羞涩般笑了。
    大太太放下茶盏,也笑:“媳妇也心疼四丫头,年纪小小就离了家,虽都说宫里千好万好,但是怎么也比不上家里自在不是。”又说,“有大伯母疼你,若了缺了什么,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跟大伯母说。”
    柴未樊起身,略福身,“谢大伯母疼爱。”
    在宁顺堂待了约大半个时辰,柴未樊回到自己的鑫雨阁,劳累一天,身子实在乏了,就直接躺床上歇息了,虽三年未回来住过,但这里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刚躺下,眼睛还未完全适应,身体却比眼睛更早的适应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眼前昏沉沉,泛白的光芒从沉褐色纺棉帷帐缝隙里溜进来,她眨眨眼,缓缓坐起来。
    听到她这边有动静,盛盏悄悄走过来,掀开个角看了眼,确定她真的醒了,才小心将帷帐拉开,缓缓走近,轻语:“姑娘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吧?”
    柴未樊点头。
    盛盏顺便细声细气跟她禀报今天整理的事,“奴婢刚刚绕着院子和院子周围走了一圈,又问了问府里的丫头,没什么大变动,只唐嬷嬷前年就被她儿子接到庄子上养老了,原先鑫雨阁的丫头们也被安置得好好的,没任何问题。”
    柴未樊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闻听此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才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她之前打算进宫,知道自己以后大抵没什么机会回府了,所以早早就给伺候在鑫雨阁的老人寻了出路,除了自小跟她一起长大,预备带进宫的盛盏、卷碧二人,其他人——唐妈妈是她的奶嬷嬷,自小伴着她长大,对她十分疼爱,只是她要进宫自然不能再在身边伺候她,所以她就给唐妈妈找了个府里的闲差,其他丫鬟也打散安置到各个院子里。
    盛盏继续说:“现在在咱们院子里伺候的,管事妈妈两名,二等丫鬟四名,粗使丫头四名,除管事妈妈是老太太和大太太赏来的,其他都是家生子或外面采买来的。”
    柴未樊在心里算了算,加上盛盏和卷碧,她身边就有十二个伺候的了,比之府里的大姐儿亦不遑多让。
    走到花梨木桌子旁,坐下,柴未樊随手拿起一盅芙蓉白玉盅把玩,此盅质地细腻,芙蓉花开连枝,青葱白嫩的玉指扣在上面,与之交相辉映,甚是好看!
    她顿了下,放下茶盅,转头打量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贴墙放置的一排桃木镶珠立柜,漆红流光,再则朱漆描金花卉纹架格,上面釉彩百花景泰蓝瓶,羊脂玉座饰,玉竹雕刻笔洗等不一而足,尚有雕花细木软榻,一扇松柏梅兰纹屏风,再里间一张漆云刻纹事事如意的架子床,另青玉妆台。
    整个房间奢华妥帖,处处精致!
    盛盏小声说:“听闻鑫雨阁的整顿是大太太吩咐人做的。”
    大伯母为人办事一向妥帖,柴未樊笑着摇了摇头,正好卷碧进屋,见柴未樊醒了,喜道:“姑娘醒了,是不是饿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将小厨房热着的饭菜端上来。”
    过了会,热了又热的饭菜总算端到她面前——
    柴未樊正好饿了,挥手让丫鬟们退下,只留下盛盏和卷碧伺候她,然后坐下来安心吃了晚饭,说实话,柴府的饭菜比起宫里还要更丰富美味些,不是说宫里饭菜比不上柴府,只是之前她和姑姑是不受重视的,被人忽视的小透明,御膳房自然不会费心思给她们上好饭好菜。
    而如今,柴府重视她,比起三年前吃得好得不止一点半点。
    吃过饭,她见了下院子伺候的人,两位妈妈分别是田妈妈,孙妈妈,看起来都很温和,对她亲切中不乏尊敬,另外几个丫鬟的名字却没一下子记住。
    不过她并不强求这些,日后时间多的是,想让她记住的自然就会往前凑。
    当天晚上,老太太召集众人在宁顺堂用了晚膳,吃个团圆饭,顺便当为柴未樊接风了,毕竟她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也不好兴师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