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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她尚未明白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却已能肯定这一切必定是一场局。
    马车在夜色中停下,已过了子时,她却再也清醒不过。
    进了家门,安置好马车,手中拿过那个重新整理好的青衣包裹,云宣看着已经下了车却依然站在院中的苏蔷,心中莫名地升起几分怜惜来。
    从屋檐下垂落的纱灯昏黄不清,她孤孑一人站在那里,身影绰约,像是无助而落寞,又似是遗世而独立。
    她已经沉浸在那个故事里,就像曾将身心投入到被困在琉璃别宫的睿王身上与风雨飘摇的浣衣局一般,全心全意,全力以赴。
    认真的女子,就像湍急水流中逆行而进的鱼儿一般,执拗得让人敬佩,坚强得赏心悦目。
    “时间已经不早了,无论是否有天大的事,总要睡饱了才有力气去解决。”走到她身边,云宣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真相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她默了一默,突然抬眼对他道:“我有一事想劳烦将军。”
    有些意外地,云宣问道:“何事?”
    苏蔷迟疑片刻,道:“明日我想与吴蓬去一趟青林寺,还望将军应允。”
    她记得小时候阿爹经常说,破案时他每每感觉自己走到死胡同时,就会重新回到能让人的眼界更开阔的起点,那不是退步,而是新的开始。
    一切的起始都源于青林寺沈妍与刘洪品的那次偶遇,或许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地方藏着他们苦苦追寻的答案。
    “你想追根溯源?倒也不是不可以。”沉吟片刻,云宣道,“以我们现在的证据,的确很难将凶手绳之于法,倘若能在那里得到佐证是最好不过。但是,如今京城中有太多的人留意这件案子,你们两个人去太危险,明天我与你们一起启程。”
    “多谢将军。”思量瞬间,苏蔷又道,“另外,我想带着璇儿一起过去。”
    经过今晚,她才意识到现场还原有多么重要,卷宗上不可能将所有的细节都展现在笔墨之间,所以即便亲临当场已不可能,她还是希望能有经历过的人在一旁指引,或许璇儿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便能胜过她几日来的苦思冥想。
    也明白她的用意,云宣点了点头:“好,明日一早我便去沈家接她过来。回去睡觉吧,也许躺着就睡着了,毕竟明日还有一路奔波。”
    在他的相送中回了房间,但她依旧辗转难眠,不过一夜之间,案子似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但即便破解了密室杀人的谜团,却依旧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她终究还是睡不着,正有些无奈时,手却在无意间摸到了一本薄薄的书。
    想起是那个自己还未读完的话本,她披衣起身,点了灯,接着看最后几话。
    但结局并不如她所愿,原来那个是很悲伤的故事。
    因着官场黑暗,那个贫苦秀才虽有满腹才华却依然名落孙山。消息传到富家小姐耳中,她收拾了行装准备与他私奔从此远走高飞,却不料还未走出家门便被家人捉了回去。那小姐是个倔强性子,对家人以绝食相逼,却反被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嫁给了一个官家少爷做妾。
    结果在新婚当日,她于新房中悬梁自尽。
    故事的结局,是那小姐因尘缘未了终化成了冤鬼去见情郎最后一面,却不料那书生早已得知了她的死讯,以为她化成女鬼后要对自己百般痴缠,竟在假意安抚她之后请了道士将她打得飞灰湮灭。
    “世间男子多薄幸,苦了身心便罢了,怎可托付那孤魂。”
    话本的最后一句,让人读来心中凄凉。
    爱一个人原本就是要托付所有吧,生时为人也罢,死了化鬼也罢,也许到了最后一刻,她都不曾怨过他,但这样委屈自己换来的只是背叛,她又是否当真从未后悔过?
    第58章 鹊桥归路(十三)终审
    一切收拾妥当, 已被接来的璇儿在客房休息,他们在正堂商议片刻,正准备出发时,意外突然而至。
    张庆匆忙赶来, 神色忧虑:“启禀将军,大事不妙,半个时辰后大理寺要对沈熙一案进行终审。”
    大理寺接手的案子大都不是疑难悬案便是牵连甚广, 莫说三审, 即便历经九审才尘埃落定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很少有案子在升堂前便有终审一说, 但一旦对外宣称案子即将终审,那便是证据确凿一锤定音, 即便到了刑部也难翻案了。
    但沈熙的案子虽然大理寺已经认为物证认证齐全, 可他毕竟还未招认, 而且有轻衣司与明镜局奉了皇命从旁调查, 大理寺不可能毫无顾忌。更何况, 昨日刚结束二审, 即便再审也不可能如此匆忙。
    消息来得太出乎意料, 连云宣都不由微微一惊:“怎么回事?”
    “据说早朝的时候有人弹劾大理寺, 沈熙的案子便顺势被牵扯了出来, ”有些迟疑地, 张庆道,“好像是丞相的意思,皇上也默许了。”
    向东灼是太子一党, 自然希望沈家会因沈熙定罪而从此一蹶不振,所以即便逸王保持中立不插手,但这件案子果然还是会被党争所牵连。
    见云宣沉默,张庆道:“将军若是还要去青林寺,只怕是来不及了。更何况现在天气阴沉,或许大雨将至,若是误了下山的时辰,最早也是明天才能回来,到时案子定然已经有了定论。”
    “既是终审,无论沈熙是否认罪,大理寺都会依照证据结案,恐怕再翻案便是难上加难。”一旁的白秋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苏蔷,有些不虞地软硬兼施道,“青林寺与本案毫无关系,去了也是徒劳无功,若是求佛保佑,也有些晚了吧。都统虽然刚来轻衣司就职不久,但属下对都统在沙场上的英明睿智早有耳闻,想来不会被一个女子轻易误导吧。”
    白秋直言不讳,虽毫不留情,但却也不无道理。
    既是终审,轻衣司与明镜局便必然要从旁陪审,只有提出质疑拿出足够的证据,方能洗脱沈熙的嫌疑。但倘若他们都不现身,便是宣告这些天轻衣明镜皆一无所获,不仅有失司局的声威,更可能是放弃了能为沈熙翻案的唯一机会。
    可以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们手中的证据远远不够为他脱罪,也无法将真凶缉拿到案,即便去了不仅还是一场空,而且还会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从未遇过如此困境,苏蔷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但片刻后稍待平静,她还是希望能去一趟青林寺。
    默然许久的云宣终于开口,语气虽平缓却透着坚定:“此去青林寺乃是必然,这不仅是苏姑娘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所有人皆是一惊,白秋剑眉一皱:“可是……”
    云宣一抬手,拦下了他的话:“我明白你们的顾虑,所以今日不能是终审的最后一天。”
    张庆疑惑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在仵作上堂作证时,劳烦白右卫将昨日的验尸结果公之于众,”他将目光转向白秋,沉稳道,“并告诉他们沈妍可能是自杀。”
    白秋一怔之后大惊,脱口道:‘这怎么可能,她的伤口之深力道之大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女子能刺得出来的。”
    “你不是说她身中两剑,根本无法判断两次中剑后伤口的深度是否一致吗?”云宣云淡风轻地道,“倘若第一剑是她自己刺进去的,第二剑才是旁人刺进去的呢?或许是她选择了自杀,沈熙不过是帮她结束痛苦而已,所以第二剑才掩盖了第一剑。”
    “这……”白秋语噎,半晌才道,“若当真如此,那沈熙只需将剑再用力刺深一些便可,何须第二剑?无凭无据,都统怎么能如此胡言乱语?”
    “白右卫怕是误会云将军的意思了,”明白了他的用意,苏蔷道,“我们的目的不是推敲事实,而是拖延时间。”
    张庆也反应过来,拍手叫好:“没错,大理寺本就在验尸时便出现了误差,倘若再被稍稍推波助澜一番必定会措手不及,终审便不会这么顺利。”
    云宣的语气坚定:“我们会尽快赶回来,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将时间拖延至我们归来。这件案子与你我个人荣辱关联甚微,但却关乎一条人命一缕冤魂,还望两位竭尽全力。”
    见事情已成定局,白秋也不再坚持,无奈之下只好与张庆领命而去。
    这算得上苏蔷第一次见他处理突发意外,沉着冷静又大度睿智,能在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上勇于坚持而非轻易妥协,的确非凡,实在让人敬佩。
    有乌云盖顶,像是随时会有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匆忙上路,开始朝青林寺出发。
    一路上倒是平顺,只是或许想起了自家小姐,璇儿的心情很差,几乎一言不发,而她们也都不是善言之人,轿子里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有些压抑。
    帘子在颠簸中一起一落,苏蔷看着窗外沿途的风景,想象着一个多月前沈妍在经过这条路的情景。
    那时她尚未遇见刘洪品,心心念念的应该都是她的兄长吧。
    自小父母双亡,不仅必须接受父母是因忠义而死的事实,而且还要寄人于篱下,所以她才如此乖巧孤僻吧。因着在旁人眼中的因祸得福一跃枝头为凤凰,她不能怨天尤人,甚至还要对沈家感恩戴德,藏起所有的怨念与不甘后极尽全力做好沈家的大小姐。但夜深人静时,她也会因思念自己的亲生父母而彻夜难眠吧,纵然衣食无忧,可内心的欢愉却是一片贫瘠。所以举世无亲的孤独使她开始依赖待她与众不同的兄长,也许只是因为旁人的目光总是有些异样,唯有他的才最亲切吧。
    待到芳龄年华情窦初开时,也许她还未发觉自己对他已不只有兄妹之情,直到他遇上了自己的心上人并开始谈婚论嫁时,她才有所顿悟,不仅尽力模仿着他心上人的素雅打扮,而且还将自己与他比作织女牛郎。
    只可惜,即便馥园的银河上跨着鹊桥,对面的人却早已不在,也许是从未停留过。
    想起那日在佳宜湖湖畔自己的匆忙一瞥,印象中柔弱寡言的人儿如今已是一缕孤魂,苏蔷记得那些奇闻怪谈里总说屈死的冤魂不得轮回,在沉冤得雪前会一直在人世间飘零,心中便愈发沉重。若是真的,那她生前死后都是孤独无依,不知怎样才算得上解脱。
    轻叹一声,苏蔷将目光收了回去,恰碰上璇儿黯然的眸光,虽然相触只是在刹那,但不知为何,她心下一动,竟觉得那眸中似是别有深意。
    转念间,苏蔷突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璇儿道:“你与你家小姐朝夕相处,除了兄妹之情外,可曾发觉过她对沈熙有其他的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愣了一怔后,璇儿过了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不可思议地震惊道,“小姐对公子吗……怎么可能?苏姑娘究竟什么意思,为何要如此这般侮辱小姐清白?”
    从她的反应上瞧不出任何端倪,苏蔷依然镇定,问道:“那不知璇儿姑娘可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显然有一瞬间的迟疑,但璇儿还是点头道:“自然听过。”
    她又问道:“那你可知你家小姐为何要将馥园的湖唤作银河又将石桥唤作鹊桥吗?”
    “小姐她心血来潮,随口一起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璇儿似是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可置信地道,“苏姑娘该不会因为这个便怀疑小姐对公子有男女之情吧?这也未免太可笑,我自小便服侍小姐左右,对她的心事也清楚不过,只知道公子对小姐呵护备至小姐也对公子敬重有加,苏姑娘休要再胡说,以免坏了小姐和公子清誉。”
    相比情绪激动的璇儿,苏蔷却显然镇定许多,耐心地听她说完,也不再追问,平静致歉道:“璇儿姑娘莫怪,为了查清真相,我们难免会有诸多揣测,有一些自然也是无稽之谈。既然绝无此事,我以后不再提便是。”
    璇儿也不再说话,抿着唇不再看她,显然对她这番话并不领受。
    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蔷也不再多说,马车内又陷入一片沉默。
    京郊的青林寺位于山势险峻的苍莽山山腰,他们赶到时已近午时,果然开始下起了淅沥小雨。
    许是因着从晨时便阴云密布的缘故,寺内的香客并不多,他们没有丝毫耽搁,亮出腰牌后直接去见寺中主管待客的知客僧慧能大师。
    被问及一个多月前留宿的香客,慧能显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当云宣问他是否还记得一个世家公子强行要求寺中特意腾出一个院子时,他才思量片刻后道:“倒是有位施主胁迫着老衲腾出两个相邻的院子来,那日是三月十五,寺中香客众多,留宿山中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初时老衲并不同意。但那位公子应该出身显贵人家,身后跟着十数人,胁迫贫僧说若不同意必定会将青林寺闹得佛祖不安。为少一事,贫僧无奈之下只要将长青院与菩提院腾了出来。阿弥陀佛。”
    三月十五正是沈妍留宿青林寺的日子,而慧能口中的那位富家弟子也着实像极了刘洪品的做派。
    有些惊讶地,苏蔷问道:“请问大师,那两处院子可是他要来自己住?”
    慧能摇摇头,道:“不,那位小施主住在长青院,北面隔壁的菩提院好像是让给了一位他熟识的姑娘。”
    “我与我家小姐便是住在菩提院,不过我记得刘公子还特地交代说他住得远,让小姐万事小心,怎地又住在隔壁了?”万分惊讶地,璇儿道,“他还说他经常来青林寺为家人祈福,与方丈乃是熟识,所以方丈才特批了菩提院来让小姐独住,怎会胁迫大师呢?”
    慧能无奈一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方丈在两个月前便出门游历了,至今未归。更何况他一心修行,已至少半年未见外客,怎会与那小施主熟识?”
    璇儿脸色一变,眸底生出几分不安来。
    第59章 鹊桥归路(十四)失踪
    大雨终究还是来了, 雨水顺着屋檐倾注而下,溅了一地的水花。
    菩提院中,苏蔷环视了一周一个多月前沈妍住过的这间厢房,显然已经寻不到她们当时留下的半点痕迹。
    璇儿坐在床榻上, 瞧着临窗的桌案怔怔发呆,上面还安然放置着文房四宝与几本供香客翻阅的经书。
    吴蓬守在门口,看见雨中有人撑着伞过来, 回头对苏蔷提醒道:“苏姑姑, 云将军回来了。”
    云宣去找三月十五在菩提院巡夜的僧人问话,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沈妍与刘洪品夜会的蛛丝马迹, 但神色却不太好:“我问过了,当天巡夜的戒心与戒空已经失踪一个多月, 照时间来看, 应该就是三月十五左右。”
    “失踪了?”苏蔷一惊, 问道, “怎么回事?”
    云宣微蹙了剑眉, 道:“还不清楚, 青林寺的僧人只说他们下山化斋还未回来, 而且只有他们两人。但我又暗查了一番, 这寺中向来衣食丰足, 已经多年无需也无人下山化斋, 所以只需推敲一番,他们的失踪的确毋庸置疑。”
    她心下一凛,问道:“可若是失踪, 他们为何要隐瞒,又为何不去报官?”
    眸底掠过一丝惊疑,云宣道:“这便是青林寺的第二个疑点,若是他们隐瞒了那两个僧人失踪的消息,只能说明青林寺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并且决定秘不外宣。”
    “这件事太过蹊跷,说不定与沈妍的事有关。”想了想,苏蔷走到璇儿面前,温声问道,“璇儿姑娘,你能不能再仔细想一想三月十五那天的事情,尤其是你家小姐与刘洪品见过面之后,与那两个巡夜的小僧人有关系的?”
    璇儿自然也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心中愈发难安,仔细回忆道:“那天我和小姐在膳堂与其他的香客用过晚膳后便直接回了菩提院,虽然在那里也见过刘公子,可他保持着君子风度,见了小姐只是远远地点头示好,并未直接与小姐说话。回来后,我们便直接锁了门,小姐就坐在桌案前看书,我收拾床榻,啊,对了……在睡觉之前,有个小师傅端了茶水过来,说是斋茶,乃是寺中习俗,凡是留宿的香客都有特供斋茶可饮,而且还说喝了之后自有佛祖保佑心愿达成,我与小姐盛情难却,便各自饮了一杯……”
    闻言的云宣出去后很快回来,对苏蔷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我问过了,青林寺从未有夜奉斎茶的习俗。”
    与云宣对视一眼,苏蔷想起一事,心中猛然一沉,问她道,“你之前说那晚在这里睡得很沉,一觉睡到天亮,以往也是如此吗?”
    “我们身为下人,总要随时听候主子吩咐,睡意向来很浅,平时不可能连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已有些惊诧的璇儿经她提醒得如此明显,蓦地恍悟,震惊得登时站了起来,“难道,那茶里被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