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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舒坦的书她能全神贯注的看,她并不会得过且过、囫囵吞枣的将书看完,她备着厚厚的纸,认认真真的写着自己要的东西,她喜欢把东西写下了,书本上的看过去就过去了,写下来、变成自己的话,才会真正的学到。
    她的字写得好、且快,她拿笔和坐姿几乎可以当做教学的模板,白纸黑字工工整整又风格明显,再苛刻的老师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方金河已经在窗外瞧了她多时,关玉儿低着头认真的书写与看书,眼睛一眨不眨,背脊挺直,漂亮的脸蛋上没什么表情,她本身生得娇美,但她认真的时候又生出了一丝不可接近的冷清,彷如高高在上的天人,生生的隔着一层不可跨越的“九万里”,非神兽而不能及,非同等而不可碰。
    方金河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就像是稚嫩的天鹅,总有一日她柔软的肩头羽翼会丰满,这天下已经起风了,煽翅飞走是轻而易举。
    方金河瞧着她那一手好字,心里得意的想着,我这媳妇可真是才女,我得加紧赶上,莫要被抓住了坏处。
    然后他往前又走了一步,瞧见了他书房竟然全变了样!
    关玉儿的长相实在太夺人眼球,就是这么呆呆的瞧上一天也不会腻,忽略别的是理所当然的,他在这儿站了半晌,硬是没看见书房变了个样。
    书房少了一分冷硬,多了一分柔软舒坦,还摆上了合拍的盆景,又裱了些鲜活的丹青,书卷味与底蕴立刻出来了。
    一眼瞧过去就让人舒心。
    但是方金河也同时看见了他那几本浅显的书籍,被整齐的搁置在一旁,上头还清清楚楚给他写了标签,标签没什么新意,只几个漂亮的大字——方金河的书。
    对比她那一大叠深奥漂亮的书籍,方金河觉得他该钻个洞藏着。
    而且她肯定是看过他那手丑字。
    简直不能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糊弄人哄人了!
    方金河本身没什么文化,他从小混的是江湖,得的是生存的本事,捞是钱财,他学习识字不过是因为他想要商会会长这个头衔,他必须识字,装模作样也得有点儿真本事,他要看得懂条约。
    但如今他又生出了新的想法,关玉儿这样有才情,他若是还是个没什么墨水,装模作样的浑人,就得配不上她。
    方金河能接受一切新的东西,但他对待女人,依旧保留着老旧的想法,他认为男人娶媳妇,必须比媳妇要强那么一点。
    他就像个身份低微的穷小子,辉煌腾达了来娶贵族小姐,而且他这“娶”还是使了手段的。
    这贵族小姐有美貌有家世也有才情,若是只是如此,两人还算是持平,至少她得他养着。
    但她不似一般只会闲聊、逛街、听戏的夫人,她刻苦的看着书,在学习着,他也得了许大夫的禀报,说她在看医书。
    医生如今十分抢手,在哪里都是供不应求,虽说她没必要拿这个谋生,但她如此刻苦,得了医理的手段,就像又多了张底牌。
    方金河有了一丝危机感,他觉得自己得长进点,今时不同往日,他未来也许大多数得和些有文化的人打交道,他的知识必须长进。
    同时他也生出了丝阴暗的想法。
    他眯眼瞧着她,相貌漂亮,性格可爱,又会持家,连同头发丝都合了他的意——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无数次生死一线之时思念着的理想,倘若有一天她长了翅膀飞走了,他便如捞得一场空月。
    那为什么要留着她的翅膀?他手段大把,心思也狠,他有的是办法不露声色的折了她的翅膀,非但令人看不出丝毫,还能让她感激。
    然而他迷惘的站在原地,并未想起丝毫手段,他胸腔跳动着,觉得她比自己的无数个日夜的思念的假象更加迷人。如果说在此前,她如同一件他求索的宝物,而她如今才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个鲜活的人。
    人在追求一件东西的时候,付出的热诚会更多,大多数是得到宝物之后好生收藏,几番瞧弄,渐渐地归于平淡、渐渐地索然无味。
    但方金河这宝物却是活的,她比预想中更加香甜,比预想中更加珍贵,总是在给他惊喜。
    新潮的方公馆本来没什么人气,就像个华贵冰冷的壳子,但她一住进来就改了个模样,仿佛这公馆在恭迎这位太太进门之后才变成了一个家,它有了热诚地生活的痕迹,也变得柔软。
    方金河年幼时看着她,就如隔岸观火,只知道她漂亮,知道她软软地好可爱,却从未与她说过话、没有与她相处。
    如今她如了他的愿,成了他的媳妇,他才得了相处的机会。他一直以为她像外国那些娇贵的猫儿一般,得事事宠着迁就着,她只会撒娇,像个美丽的小宠物。
    但事实并非如此,方金河发现她懂得非常的多,而且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她什么也不会做,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是个顶级的指挥官。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的事物并非当做过眼云烟,她虽然不会具体做某件事,但她却清清楚楚事物的工序、以及如何去做才更完美。
    她嫁来的第二日,厨房熬了鲜汤,她单看色泽就皱了眉头,再勉强偿了一口,便再也不碰。
    方金河很在意她的喜好,一直关注着她,瞧着她对每一样食物的态度,来决定未来的菜色。
    他之前在关家已经拿到了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她的陪嫁丫鬟阿香也亲自指挥说过。这鲜汤是从银海运来的新鲜蛤蜊煮的,听说在关家她爱吃这个,但在方公馆她却只尝了一口,这代表着厨子并不妥当。
    方金河决定重新请个煮汤的好厨子。
    但那厨子却不服气,从前的汤也是这般煮的,如今也不差,哪里不合意了?他嚷嚷着找人理论。
    当然,他不敢找方金河,他听说方太太是个漂亮柔弱的女人,骄里娇气的,刚刚来到方公馆,必然谨慎做人,笑脸相迎。
    事实上关玉儿对每个下人的态度都非常的好。
    那厨子姓姜,恰巧那日方金河外出工作,姜厨子这几日也马清楚了方太太的必经之地,他看见关玉儿过来,立刻嚷嚷着大声的哭了起来,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夫人!您发发善心啊!我做厨子做了几十年,手艺老道!您可不能辞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全家的嘴都靠我啊!”
    关玉儿慢悠悠的赏兰,突然有人鬼哭狼嚎地跪在她脚边,她立刻下了一跳,阿香护着她退了几步。
    忙活的下人们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手中的活计是在做的,但是眼睛却时不时瞄了瞄这边。
    他们都想看热闹,这位新夫人瞧着漂亮娇弱,不似个能把握住家的人,虽说方先生有吩咐说,夫人的话就是他的话,但是两人的鼻子眼不同、手段不一、性别有异,到底是隔了一层。
    姜厨子见关玉儿柔柔弱弱地退了一步,一副被吓着的模样,他底气更足,哭声更大,委屈更多,杀猪似的敖叫:“啊哟我命苦啊!”
    关玉儿睁着一对漂亮的大眼瞧他,也不出声,就这么瞧着。
    直到想看热闹的人耳朵都被那鬼哭狼嚎吵得起了茧子,姜厨子也哭得累了。他仰头见关玉儿还这么瞧着他,那模样没什么小心翼翼与惧怕,也不见软弱,倒仿佛像见到了什么有趣的把戏似的。
    姜厨子心中憋闷,莫名有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但是关玉儿一副天真的模样,不怎么像在耍人,又像是吓呆了。
    一定是吓呆了,不然这么个年轻的夫人,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寻常人总得问一句“你是什么人”“是什么事”,但这位方太太却一个字也不说。
    姜厨子本来就是为了找她得理,他不能这么耗下去,耗到方金河回来了,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他不得不先开了口:“小的是厨房煮汤的姜厨子,前几日煮了碗鲜汤,太太您说不好喝,方老爷就不要我煮汤了!”他又起了哭腔,“太太!您可要发发善心啊!”
    二者试探,先开口者便算输了一遭,对方可以从语调与言语中窥见目的与软处,更何况这么个大男人,长得也不好看,哭起来难以得人可怜。
    关玉儿心肠其实很软,但是她很少从他人的言语上就起了同情,她至少得看见事。更何况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她十分懂得如何看一个人的表情与小动作来判断他的情绪,关玉儿已经大概知道了他的底细与想法——
    这个姜厨子是个欺软怕硬的,觉得她好说话,所以来求人。
    若说求,也不准确,他带着怪罪,还泼着脏水,隐约的还在欺生欺主。
    关玉儿最厌恶这种求人还到打一把的人,他若是老老实实地求了,她说不定还好说话,但是到了这份上了,关玉儿当然不会软。
    关玉儿眯着眼,又慢条斯理的掀了掀眼皮,像是在打发时间似的,态度有些漫不经心:“你说你做了十几年的厨子。那你给我说说你从前在哪里做过厨子?”
    关玉儿一开口,姜厨子心就咯噔一下,她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像极了高位多年手段了得的贵人。姜厨子摸不准她如何出牌,事情的发展脱离了他的想象,他心里有点儿慌:“小的从前在天香楼当厨子,当了十几年,方先生来到平阳,便雇了小的来公馆当厨子。”
    关玉儿笑了一下:“我也爱吃天香楼的菜,我这嘴啊,说来也怪,一偿那菜便知道了是哪位厨子做的,我识得的天香楼的厨子,有李厨子、有王厨子,还有一位新来的做点心的厨子杨厨子,没有听见一个姓姜的,也不曾吃过你那菜的味道,你怎么就是天香楼的厨子了?”
    姜厨子冷汗直流:“小的并不是大厨,只是个煮汤的,天香楼主打不是汤,夫人许是不知道…….”
    他的确是天香楼的厨子,但只打个下手,跟了十几年,还是个小厨,恰巧方先生来天香楼买厨子,他就厚着脸皮巴了上来。
    他的确也是有手艺,也觉得自己被埋没了多年,如今在方公馆终于得了伯乐,大有把自己当方公馆的主厨的态度,没想到关玉儿一进门,方先生就要换厨子!
    关玉儿瞥了他一眼:“那姜厨子煮汤煮了十几年,手艺怎么还如此不精?拿了钱财,就得对得起这份事,方公馆给你的工钱堪比天香楼的大厨,你若是对不起这份工钱,怎能对他人公平?”
    姜厨子满脸通红,脸色僵硬:“个人口味不同,太太您刚进来,想必还不适应这口味!”
    关玉儿不和他扯有的没有,冷笑了一声:“什么口味?明明是品质次了非说口味!好好的新鲜蛤蜊都让你给浪费了!”她眯了眯眼,声音又慢了下来,漫不经心说,“你说我不发善心?那我就发一次善心,你就再做一次鲜汤,给我尝尝,若是好了,便准许你留下。”
    姜厨子脸色红白交加:“小的不是怪太太不发善心…….”
    关玉儿不再听他说话,只往厨房走去。
    姜厨子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虽说好不好都是方太太的嘴说的算,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开始是秉着太太性子软来闹事,这不过一炷香,他完全被方太太牵着鼻子走了,他与一开始的‘怪罪’不同,他真真正正的开始在祈求这她能满意,或者是真的发善心。
    姜厨子的确做了十几年菜了,他经验老道,程序都摸了透彻,一个时辰后终于做出了一碗汤。
    关玉儿是盯住他做出来的,她连偿都不偿,就直接说不好吃。
    “太太!您连一口都没偿!”姜厨子内心生出了一丝怨恨,他觉得方太太在耍他,她一开始就是将他当做了猴子来耍!
    关玉儿不答他话,只低头写了一张纸给他:“你看看这个,照着再做一份,若是在不服……..”她一双美目有点儿凉,“便别再做厨子了。”
    她说的是“别在做厨子”,而不是“别再做方家的厨子”,这是直接否定了他的职业!
    姜厨子气愤不已,他想瞧瞧这是个什么纸张,写了什么内容,一个黄毛丫头不过是个食客,写的什么,居然来指挥他?
    然后他低头一看,愣了一下。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而后按照纸张上的白纸黑字重新做了一道汤。
    他拿着勺子喝了一口,接着他愣了半晌。
    纸张上不过是指出了工序的时间、去腥佐料的用料与用量,还有蛤蜊清洗的程度,为什么会这样不同?
    只是这样简单的出入,味道就上了一个层次?
    他这些年在天香楼从来是个打下手的,他窥探这大厨们的做法,味道总是有些出入,仿佛是劲头不足,总少了点什么——
    原来出入在这里,只是这么微妙的不同,做出来的东西就天差地别。
    第二天,姜厨子收拾了行囊,沉默着离开了方公馆,下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新来的主人。
    这位新来的主人并非什么省油的灯,她没什么善心,也不心软,还能沉得住气。仿佛还厨艺精湛?
    不然怎么教姜厨子如何煮汤,让他心服口服?
    接着下人们又发现,这位新主子不仅会厨艺,还精通装修建设、园艺、采购、材料、布艺、首饰、胭脂的各道工序,她样样都像个行家,指挥起来像个行业老手!
    下人们啧啧称奇,已经在开始讨论方太太从前在关家的生活如何如何。
    当然,也无人敢再生事,甚至要做什么,下人们还喜欢得太太的主意再做。
    关玉儿当然不是样样是行家,但她喜欢琢磨和专研,吃的、穿的、用的,她都要最合意的,所以她会进而了解这些东西的由来,如何去做才是最好。要她亲自去做那可拉倒吧,她只会动动嘴皮子,虽说偶尔有些失误,但大体上她还是能做一个嘴上的行家。
    不过这已经够了。
    方金河得到这些讯息的时候心里乐开了花,心说我这媳妇可真不一般,还知道怎么驾驭下人呢,懂得可真多,脑袋瓜子里都装着什么呢,这么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主意怎么这么多呀?
    “她还说什么了?”方金河慢条斯理的问着来他这儿告状说关玉儿要造反、要独揽方家大权并且目中无人的丫鬟的话。
    那丫鬟十分年轻,还有些姿色,她不明方金河的态度,只见他板着张脸,又自认为关玉儿不过是个靠美色和家世的黄毛丫头,张扬跋扈的娇气模样方金河一开始新鲜,后来渐渐必然会知道她的坏处,而且老爷也得娶姨太太的,丫鬟陪房比正儿八经的夫人有趣多了。
    她心跳得快了几分,仿佛方金河一厌恶关玉儿,她必然就是姨太太了。
    “她还说……”她瞥了瞥方金河的俊脸,心中狂跳,“说老爷您宠她,她捅破了天也没关系,她可是方家的主人!钱财地盘都是她的!”
    只见方金河低声笑了起来,那丫鬟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冷笑,但听着又不像,直到她看见他弯着的眼睛,仰起的嘴角,一脸宠溺的说话——
    “哎呦还挺嘚瑟嘛!”
    那丫鬟心凉了半截,紧接着他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又有点儿冷——
    “你这舌根嚼不错,方公馆可容不下你,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