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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荷枪的打手在岛上来回逡巡,上岸的人都被驱赶着向里面的木屋走去。
    一排排的木屋冒着蒸腾的雾气,里面间或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叫声。
    姜鹿尔毛骨悚然,牙关扣紧,手指捏住自己衣兜,她的心砰砰乱跳,被人群推攘着,身不由己往里面走。
    刚到外间栅栏处,便闻到一股股浓郁的硫磺味道,这被称之为地狱的味道在此地肆意蔓延。
    姜鹿尔心头猛地一沉。
    果真如她所想,人群刚被推攘进去,热腾腾的水汽和硫磺味道扑面而来,一方宽阔的硫磺水池里绰绰约约,岸上脏兮兮的衣裳堆积如山。
    雾蒙蒙的水汽里只听见巡丁大声、生硬的叫喝声。
    “脱..衣服!下~水!脱~衣服!下~水!”
    姜鹿尔僵直在一旁,几个月污秽的海上生活,这些卖~身汉们早就迫不及待了,破破烂烂的衣裳随手一扯,就跳了进去,扑腾扑腾跟下饺子一样。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她回过头去看门口,磅礴的阳光照进雾气里,只能隐隐看见外间打手背上的枪~杆和巡丁们不耐烦的呼喝。
    ——从这里跑出去……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姜鹿尔转过头来,一具具黑乎乎的身体在面前朦朦胧胧晃过,她浑身呆滞。
    ——留在这里……和等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姜鹿尔忽的有些绝望。
    就在这时,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水不深。”
    ……这不是水深不深的问题好吗?
    紧接着下一刻,臂的主人顺手一扯,她的衣服散开大半,姜鹿尔瞳孔猛缩,几乎没有迟疑,立刻跳进水里,溅起半池水花。
    水果真不深,刚刚到胸口。
    她惊魂未定站定,声音的主人也下水了。
    “看吧,我没骗你,水不深——不会淹到你的伤口。”他站在她面前,水不过到腰,露出瘦削精炼的肌肉。
    “……”姜鹿尔浑身僵硬。
    “这几个月——都太脏了,按照惯例,硫磺浴后,再等十天,如果没有发烧,就可以分配庄园。”他将水浇到身上,滚烫的水珠四溅,白~皙的皮肤渐渐露出来,“——我以为你都知道。”
    姜鹿尔何其聪慧,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自己私下向周香公买消息的事情。
    那么,那些水罐里面多出份量的水,并不是她的幻觉,大约也是他的照顾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关照她。
    姜鹿尔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不用客气,你和我弟一般大小,长得也像。”他的声音温和,听起来人畜无害,“便是叫我一声大哥也是应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捧了把水,浇在脸上,温和英俊的轮廓清晰起来。
    是把她当做弟~弟关照了么。
    她想起那日暴动时他说过,他是为了他的弟~弟才舍身到南洋来的,他既识字,必不是寻常庄稼人,但为了家人能有这样的牺牲也算是有情有义,鹿尔心中的顾虑顿不由少了两分。
    缭绕的水汽将众人的身体都隐藏起来,除了近在咫尺的程砺,姜鹿尔别开眼睛,又听他说:“我看过你的名册,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是既然到了这里,真想好好活下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做上两年,到那时候,赎了身,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不要生出逃跑的念头。”他警告,“如果你想活着回家。”
    他顿了顿:“至少现在。”
    “谢谢。”她说。
    异乡对同类特有的亲切感,加上小小的互动,两人的距离近了不少。
    池子里人不少,旁边一个同乡搓~着搓~着挤了过来,忽的一愣。
    “看不出来啊……”他冲姜鹿尔挤眼睛。
    “看不出来什么?”姜鹿尔后退半步,极力控制自己拔腿狂奔的念头,强做镇定。
    “看不出来,饿的这么瘦,还有点小胸~肌——平时没少练吧。”他眼睛越过抹布看向她平平坦坦的前~胸。
    姜鹿尔感觉所有血涌上了脸颊。
    她身体立刻往下一沉,肩上已愈合的伤口碰到硫磺水,猛然一疼。
    “不过。”那汉子摇头,“在这里干活,凭的是真力气,可不是那些花架子。”练得再好,身板力气跟不上,也没用。
    姜鹿尔:“……”
    他说完顺手在水里淘了淘,摸出块抹布,先看眼程砺,还是果断递给姜鹿尔:“来,帮哥擦擦背。”
    姜鹿尔:“……”
    程砺上前一步,拿过抹布,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接话:“他肩膀疼,我来。”
    他铁钳似的首扣在汉子肩膀,汉子还没来得及推辞,程砺向前一搓,汉子便身不由己向前猛地一扑,势头太猛,还顺扯掉了旁边狄勇勇的裹身布,两人齐齐摔进水里。
    过了一会儿,从水里爬起来的狄勇勇脸色有点奇怪。
    他这暴脾气竟然没有去揍那肇事汉子,也不洗了,蒸腾腾的白气间,他一甩身就走了,临上岸时,侧头同情看了眼姜鹿尔模糊而紧张的脸。
    泡够了时间,汉子们一个个陆陆续续上了岸。池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姜鹿尔紧张贴在岸边,她的衣裳本来就不能称之为衣裳,刚刚又叫程砺扯烂,只能勉强遮住半个身~子。她正窘迫焦急间,忽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衣裳。给你。”
    她仰起头,正好看见一双漆黑平静的眼睛,程砺穿着宽大的黑色布褂,弯着腰,一手托着衣裳递给她。
    “刚刚吓到你,真是抱歉。”
    姜鹿尔摇头,肩膀上的伤口隐隐有裂开的撕裂痛楚,好在衣裳宽大,可以稍稍缓解。
    流淌的硫磺水从更远处的泉眼里冒出来,然后加了新药后源源不断冲刷着这汪已经变成灰色的池水。
    消毒完的人群都被驱赶到另一处露天的吊屋里,除了头顶有个顶,四下漏风。
    在这里他们将进行防疫的第一次隔离检查。
    打手负责看押,然后将发烧的人全数带走,熬过十天,就可以进入下一个新的征程。
    姜鹿尔伤口被刺激后,轻易不敢动,好在食物充足,加之休息足够,老天眷顾不但没有发炎,反而加快了痊愈。这几日,吃的足够,连带脸上也长了些肉。
    男人们在一起,除了升官发财这些话题,免不了就是女人。
    如今到了南洋,又基本都是第一次来,原来在客头和乡书上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南洋女人们,妖~娆的吉卜赛女人、婀~娜的印度女人、涂着白~粉的土著女人……这一切,马上会真实出现在眼前,任谁也不禁心~痒难~耐、翘首以盼。
    有人盘算着一年挣下来的钱还得先留下一些尝尝滋味,也有人大言不惭准备带几个婆姨回家——听说多多岛有些女人还得娘家陪送嫁妆才能嫁出去,这样的好事,对这些被聘礼压得腰疼的汉子来说,真是比穷书生中状元娶宰相女儿还要神奇的存在。
    但是他们无论讲得多么起劲,都回避着姜鹿尔,偶尔还要附带投过去一束同情的目光。
    到底是同乡,冯减雨并不想事情闹大,便责骂关于姜鹿尔话题的第一发布人狄勇勇:“嘴巴不把门,狗窝藏不得食。”
    狄勇勇愤愤去骂他堂弟:“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告诉别人吗?”
    狄二勇又转过头去骂他身旁的人:“你个豁嘴——叫你保密、保密!”
    挨骂的人委屈:“我只说给了我兄弟听。”
    他兄弟低头:“我也是……”
    一传十十传百,男人八卦起来从来不输女人。
    所有人默默对望一眼,同情看向瘦弱的连胡茬都没长出来的姜鹿尔。
    啊,难怪这个家伙这么自卑,既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别人接触,常常一听大家说点黄段子就转头,洗硫磺浴的时候迟迟不肯脱衣服下水……
    能不这样吗?
    要不是狄勇勇看见,他们都不相信。
    这个姜鹿尔竟然是个净了身的男人!
    净了身的男人!
    要知道,就是在乡下,只有吃不上饭的最不肯要脸面的贫苦人家才会去做这等断子绝孙的买卖。如今大清早已日薄西山,治弱国如修坏室,根基已坏,洋务变法再多也是苟延残喘,皇室和宫廷早已不是改变命运的明智之选。
    这个时候送去做太监的,特特多情形是歹人拐骗小孩图得一笔身家,其次便是家中实在贫苦到无以为继的,预备给家族谋出路,这一类,又分为两种,一种是长大后的阉割,还有一种是襁褓中便开始的计划:由“特种”佣妇一种特殊方法经常捏~揉幼儿的小睾~丸,长大以后,便开始显出女人模样,没有喉结、声音尖细。
    第二种的婴孩很多时候来路不明,他们从小~便接受各种培训,向来受到京中权贵喜爱,即使找不到有地位的太监援引进宫,但是在权贵中也是有一席生存之地的。
    特别不幸的是,这姜鹿尔似乎就是第二种。
    清光绪三十一年,清廷下诏废除延续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制度。穷苦人家晋升途径被斩断,清廷覆灭的恐惧彻底席卷了最下层的乡绅世界,人人都在找出路,而谋生的新路遥遥无期,大约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原本为京都准备的祭品才被以廉价的价格贩卖到了南洋。
    冯减雨虽然最后还是听从了程砺的意见,约束同乡人不去欺负她,但在他看来,姜鹿尔命不久矣。
    ——马上就要开始分工了,多多岛上的契约工作有两类,一是锡矿开采,二是各类种植园。
    且不说她原来就受了伤,就算没有受伤,一个连鸟都没有的男人,在矿区肯定撑不过一个月。
    而且,矿区的那的人,可不像他们一样还对她带着同乡的情感。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这么久的文,什么描述都没写,这也要锁?服气
    第七章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快乐很容易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有了姜鹿尔作对比,其他汉子精神头明显足了起来。
    开始有大胆的汉子厚着脸皮向巡丁套近乎,想要打听哪一个矿主或者庄园主会相对仁慈些,赚头多些。
    一旦进了场,三年的时间都押在上面了,可马虎不得。
    很快,有人得了消息,多多岛的华人中,以简姓和李氏两家为大。
    简家主攻种植和贸易,和西班牙人交好,李家则重点放在当地开矿,是荷兰人作后盾。
    两家人在多多岛称得上有头有脸,并同样作为“甲必丹”副手,担任“雷兰珍”这一职务,负责管理辖区的华人,更听说未来的领袖“甲必丹”也会从两家家主中选出。
    简家开的工钱更高,要的人也多些,是众人期待的好去处。
    李家做采矿,这是偷不到懒的苦力活,密林沼泽中,蛇虫鼠蚁肆虐,在顶深的锡湖中,踩着狭窄的木板,从三十四米深处将锡泥挑上来,一百多斤的担子,一旦闪神,就是掉进泥湖里,熬不过去的人太多了。
    但是姜鹿尔并不这么想。周香公曾不经意说过南洋的老板都不是省油的灯,死者十之六七,而一个人死了有十个人去,十个人死了有一百个去。
    同样的规模,同样的需求,为什么一个会多给钱,而且要那么多人。
    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因为拿到手的钱一样,因为死的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