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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节
    贾雨村任顺天府尹之后曾经好好地翻阅一番当初那桩“叩阍案”的案卷,想看看他昔日好友冷子兴有无翻案的可能,但看过之后贾雨村认为没有什么希望,便抛去了搭救冷子兴的心思,一心一意想跟石咏结交。
    石咏却浑然不知,他已经忙得快要双脚离地,飞起来了。
    早先十六阿哥曾经拨了五个人给石咏,分别在营造司和造办处当差。五个人都是识文断字的文员小吏,因在内务府待的时间久些,各司处的差事也多懂得些。
    石咏在这几个月的功夫里,已经手把手地将这些人教得能独挡一面了,眼下他自己忙,便大胆地让这些小吏们自己去做事,自己则偶尔“稽查”,检视他们的成果。
    这样一来,造办处那边自不必说,有王乐水唐英等人在,差事依旧妥帖;而营造司那边的诸般事务,也渐渐步入正轨,让石咏有功夫脱身出来,主持城外玻璃厂那些军需物品的生产。
    这些军需物品,都是他们早先设计好的产品,这时候需要大批量产出,工艺早已不是难点,难点在于各种材料的及时调配,和娴熟技术工人的合理安排。
    石咏大约有一半的时间花在了玻璃厂,到休沐的时候更几乎是整天都待在城外。
    他们所生产的煤油灯,比早先石咏展示给十四阿哥看的“美人灯”要实用得多。这种灯用白铜做灯座与手柄,玻璃做灯罩,能手提、能防风雨,骑马夜行时能挂在马身上照明,不怕颠簸摇晃。第一批实物产出之后,石咏请在城外驻防的正白旗佐领梁志国带人试用一回,尝试在野外,在各种天气条件下试用这种灯具。
    梁志国的人用过都说还,且非常兴奋,毕竟这意味着夜间照明已经能摆脱天气的影响。梁志国还挺仗义,将这次正白旗城外驻防试用煤油灯的经过尽数写了下来,算是一份“试用报告”,转托都统富达礼呈了上去。若不是知道这批灯具是尽着给西边的,梁志国还真想截留下来,城外驻防的兵丁们正好能用。
    单双筒的瞭望镜也一样经过了实践的考验:单筒瞭望镜数量少些,使用亦没有双筒的方便,但胜在放大倍数高,极远处的动静也能看得清晰,因此适合高级军官或是专事瞭望的情报兵使用;而双筒瞭望镜则适合手下有十几号兵卒的小队长使用,尤其在运动战之中,小队长们每人肩上跨着一只瞭望镜,需要时就举起来看看,倒也相当实用。
    玻璃厂产出这些之后,东西全部交由十三阿哥处置,十三阿哥也是处置得默默无闻,一点儿水花也无。
    可是隔日石咏就听十六阿哥跑来报讯,说是有“重要物资”正在送往西宁。十六阿哥说话间挤眉弄眼地给石咏使眼色。石咏便知这定是好消息,康熙皇帝应当是认可了十三阿哥的一片苦心,并且意识到了这一批物资的重要意义。
    石咏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然而西边的情势却似乎日益紧张,到了七月间,石咏听说八旗开始增兵,增兵的旨意乃是“一领抽三丁”,也就是每一名佐领抽旗下三名旗丁,前往西北,增援那里的驻防大军。
    石家这边,石咏身上有差事,弟弟石喻还未成年,所以都没有可能被抽中。然而石咏的那些堂兄弟们却有不少跃跃欲试的,例如堂兄富安,成天撺掇大伯富达礼,允他随军往兰州西宁去,好去建功立业,自然被富达礼毫不留情地摁下了。
    除此之外,二叔石宏武也有家信过来,乃是写给长嫂石大娘的,信中言明,西面局势不明,眼下自己显见得是要随年羹尧驻防川陕的,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不妥当,请大嫂看在一双儿女也是石家骨肉的份儿上,照应一下侄儿侄女。
    石大娘心里无奈,可也只能回信应允,并务请石宏武保重自身,因为石家再经不起折损哪个亲人了。
    到了七月末,有天十六阿哥神秘兮兮地跑来找石咏,问:“茂行,知道你挺能捣鼓古董的,玉器你能修么?”
    第191章
    古玉器属于硬彩, 石咏当然懂得怎么修。
    只是他纳闷呢,造办处那么些手艺精湛的老工匠, 为什么十六阿哥会想起他?
    但是十六阿哥却只要石咏点头说会就行, 当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说:“这回感情好, 果然爷没有看错你。”
    石咏在十六阿哥面前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疑问,当下开口问了,只听对方答道:“这不是差事不好让外人知道么!”
    石咏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是什么东西, 连工匠都不能见到, 一定要让他这个内务府官员经手。
    说着,十六阿哥四下里看看, 从袖子里抽出一只细细小小的囊匣, 递给石咏。石咏打开看时,免不了一震:“这是……虎符?”
    囊匣里盛着的, 乃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器, 大约三寸长, 一寸宽,半寸厚,玉色厚重雄浑, 并不透明。玉器的形状, 乃是一只猛虎的侧影。就因为这形状,石咏才大胆判断这是一只虎符。
    虎符是古代帝王授予臣子兵权、调发军队的信物。虎符呈虎形、分左右两半,有子母口可以相合。右符留存君王手中,左符在将领之手。帝王遣臣子前往调动军队, 就需带上右符,持符当场验合,军将才能听命而动。1
    除此之外,虎符的材质大多为金属,以金、铜、青铜为多见,玉器则较少,但也不是没有。而眼前这匣子中断成两截的这一枚,只是虎符中的半爿,且是右符。
    石咏能辨出这东西,并不出乎十六阿哥的意料。他笑着点头赞道:“可以么,茂行!不愧是在琉璃厂混了多时的,这就是虎符,战国时候的东西,怎么样?”
    石咏早已顾不上回答十六阿哥的问话,他赶紧跑去自己书桌上,取了一面放大镜,举在手中仔仔细细地将那枚从中断开的玉器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点头说:“大体是战国时的,没错!”
    他能根据器型和玉器的雕工判断玉器的大概年代,想要再精确些,离了后世那些仪器与工具,却也不能。
    然而十六阿哥却在旁边跳脚,说:“小石咏,敢不信爷的话!这可是皇阿玛的珍藏!”
    石咏陡然省起,他费这么大劲折腾一阵,不过是将十六阿哥刚才的结论又重复了一次而已,赶紧道歉:“十六爷千万勿怪,我……我这是习惯了……”
    这是他身为研究员的职业病,见到文物都要仔细观察一番。
    十六阿哥却摇头说:“没关系!好教你得知,这可正经是信陵君当年窃符救赵时偷的那枚虎符!”
    石咏:真的……啊?
    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已经流传了两千年,当年战国相争,秦攻赵国,赵国求救于魏,魏王却令手下大将晋鄙按兵不动。赵国见魏国迟迟不肯进兵,便求告信陵君魏无忌,信陵君便盗出魏王手中的半个虎符,假传王命,击杀晋鄙,夺得兵权救赵,遂解了赵国的危难。
    石咏倒是没想到,两千年以后,他竟然有幸能见到信陵君曾经夺过的这枚虎符。
    十六阿哥见石咏不大信,登时嘻嘻一笑,说:“反正皇阿玛这么英明神武的皇上都说是,咱们就当是了。不过,你且看看,这东西,你能修么?修完了能恢复原样么?我是说,回头还能与左符再对上么?”
    石咏便左右手各举起虎符的两半,仔细观察虎符碎裂破损的情况,最后极有把握地说:“能——”
    “可是,十六爷,皇上这难道还是打算继续用这枚虎符?”
    据石咏所知,这虎符的使用,兴盛于秦汉之时,到了唐代改为鱼符,后来渐渐被弃用,取而代之的是金牌令箭之类的传令工具。
    可如今听十六阿哥的意思,康熙皇帝难道还当真想要启用这枚虎符?
    十六阿哥摇摇头,说:“这是皇阿玛交代下来的,我们做臣子的,最忌揣测皇上的用意。但是皇阿玛这时候命人修复这枚虎符,且吩咐了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我等便须听命。”
    说到这里,十六阿哥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内务府造办处郎中石咏听令!”
    石咏无奈地行下礼去,知道这是职责所在,压根儿没法推脱。十六阿哥便将这虎符连囊匣一道塞在他袖子里,然后说:“不过,咱们哥儿几个私下里谈论谈论应当无妨。”
    他想了想便说:“你也知道,西北有变,如今人人盯着那个领兵的位置。我猜皇阿玛修这虎符,就是个意思,回头他将这东西赐给谁,谁就是领兵的大将军。”
    于是石咏想:好么,感情这东西是要赐给十四阿哥的。原来他是在帮十四阿哥修虎符啊。
    这样一想,再对比前日里他亲眼所见十三阿哥的落寞,石咏心里便有些不是味儿,可他却也没什么办法。
    一转念,石咏干脆问起技术细节:“十六爷,咱们这只虎符想要怎样修?”
    十六阿哥对此一窍不通,随意问:“你说呢?”
    这下子进入了石咏的擅长领域,当下他如数家珍地往下说:“古玉器修复,大致有这么几种修复手段:连缀修补、补配修补、改型修补……”
    十六阿哥连忙喊停:“茂行,这个你得自己定!”
    石咏见十六阿哥听见术语之后抓瞎的狼狈样儿,赶紧问了关键问题:“若是我想在这断裂处镶金,是否可以?”
    金镶玉,原本就是玉器修补的重要手法。相传秦始皇以和氏璧成的传国玉玺曾被摔坏一个角,所缺之角就是用金补上的。
    十六阿哥倒没想过类似的问题,他接到的谕令就是将这半拉虎符修复,使之成为完整的一枚。“应该可以吧!”他答来略有些犹豫,“不过最紧要的是这虎符背后的子母口,即便修整,也不可影响卡口的位置。这是皇上亲口交代的。”
    石咏登时有些疑惑:这难道是说虎符的左符依旧存在,左右符相合了将来能派用场?至于康熙爷为什么突然一改传令方式,再度启用这枚虎符,石咏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茂行啊,爷对不住你,知道你忙,却还给你派这些差事。”十六阿哥表现出些许不好意思,“但你也晓得,这种东西,真的不敢随意假手他人,万一……”
    万一有人仿制这虎符,右符不再唯一,这以虎符号令的节制之法便也失去意义。
    石咏点头应下,表示他能理解。在问过十六阿哥之后,石咏将这枚虎符连囊匣一起带回椿树胡同,在自家修补。
    动手之前,石咏已经将所有修补的方法都想过一遍,什么连缀补配改型……石咏觉得都不大合适。
    他必须保证修补之后虎符能保持原有的外形,又必须让这只虎符此后保证一定的强度,原本的断裂处不会再轻易断开。石咏思考良久之后,决定在虎符的断面两侧各自打两个相对的小孔,钉入两枚钢钉固定,再在钢钉孔中以及缝隙断裂处镶金修补。所有工序都不算复杂,但要求极端的耐心与细致,否则这虎符即便是修好了,背后的子母卡口也对不上另外那一枚。
    回到椿树胡同的时候,天色已晚,石大娘已经将饭摆在了东院上房。如今石家人口渐多,有两房家人外加一个李寿。石大娘与二婶王氏不再需要操心每日的烹饪与洒扫,而且也多个小丫头叫桃儿的,能帮着打理些女红并杂物。
    人口一多,石大娘便安排分开吃饭,石大娘与王氏带着石喻在上房,其余人则在厨房外有一间专门用饭的小厅。石咏近来忙,若是侥幸赶上饭点,便会在上房混一口饭吃,若是赶不上,石大娘也会给他留一些饭菜,等他回来,给他热热果腹。
    石咏难得与母亲婶娘和弟弟一起用饭,今儿个赶上了,少不了大家在一处谈谈说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暂且都抛在脑后。
    当石咏陪家人用过饭,再回到自己屋子里,忽听里面好生热闹。
    “我叫——虎符!”
    “虎糊?”红娘的声音。
    石咏连忙伸手去揉眉心,心中在思考红娘姐姐这到底是哪儿的口音。
    “不对不对,是——虎符!”
    “看这回对不对:府符?”红娘大声问。
    石咏实在没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怕吵到住在对面的弟弟,赶紧进屋,伸手旋亮了桌上的煤油灯,一面打开早先放置在桌面上的囊匣,一面顺手揭去遮住红娘瓷枕的帕子。他万分好笑,同时也感到骇异:这件虎符,显见得是灵物了,他……他这都还没开始动手修,对方怎么就开口了呢?
    “咏哥儿回来啦!”
    虎符自来熟地招呼。这一件物件的声音是个略带些沙哑的男子声音,但却完全辨不出年纪。
    他忍不住想:红娘与虎符竟这么快就混熟了,这可好,连自己的小名儿都教人知道了。
    “咏哥儿,你带回来的这一位,到底叫什么?”红娘仿佛寻到了救星。
    “就叫虎符啊!”石咏忍着笑说,“虎糊的虎,府符的符。”有生之年,他竟能伶牙俐齿一回,气得红娘半天没理他。
    石咏便小心翼翼地问那枚虎符:“这位……大哥!”
    虎符答曰:“我不是大哥,我是二哥啊!”
    石咏:……
    待他沉下心一想,才明白对方的意思:这虎符有一对,眼前这一枚乃是右符,这么说来,左符便是大哥了。
    “虎二哥?”他再度尝试了一个称呼。
    “这感情好,咏哥儿!”虎符当即表示,接受了这个称呼。
    “听说你就是当日信陵君从魏王身边偷出来的那一枚虎符?”石咏非常好奇,自从听了十六阿哥所说,他这疑问已经一直憋到了现在——难道这枚较为罕见的玉虎符,真的是战国时信陵君“窃符救赵”时候的真品、原件?
    旁边红娘又不懂了:“信陵君是哪位?”
    虎符早先就一直在逗红娘说话,此刻听说红娘没听说过信陵君,连忙添酱加醋地将战国时候的那一件传奇说与红娘知道。
    红娘听说当初信陵君乃是通过魏王的宠妃如姬,将那枚虎符从魏王身边偷出来的,当即感慨道:“我说么,这世上所有的传奇故事里,一定会有一个女人。”
    石咏与虎符:……对,没错!
    虎符在叨叨地讲述着当年信陵君的传奇,石咏便在一旁想着心事:他经手的古物件儿,大多会附上原主的一缕魂魄,例如武皇的宝镜、杨妃的香囊、石崇的酒具……还有眼前红娘的瓷枕;但是像这样有独立灵魂的,他此前也只经手过两件,一件是当初惹来“叩阍案”的牛足鼎,另一件则是已经矗立了数百年的西华门。
    没想到,眼前的这只虎符,也是这样一枚:他原本以为能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交流一二的,可是眼下看来它讲故事的态度来看,这只虎符拥有独立的思想意识与人格,而且不带任何偏见,既不偏向信陵君,也不偏向魏王,立场相当中立。
    然而红娘却带有明显的偏向。“什么,如姬夫人就这样自尽了!”红娘听了虎符故事的末尾,极为不甘地叫了起来,“男人们的大业,为什么一定要女人来承担后果?”
    虎符那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怎么回答。想了良久,只听虎符字斟句酌地说:“依我多年的经历,此事大约可以这样解释。”
    它说来非常认真,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虎符象征着兵权,亦是国君所拥有的权力。这种权力,窃之者死,冒用者死,甚至手持权力,却因怯懦与猜忌而不敢一用的国君,最后亦难逃倾国灭家的下场……”
    它说得对,权力乃是一柄双刃剑——石咏一面听,一面默默地想。
    “窃符救赵”故事里的如姬,因为私下助信陵君窃取权力,难逃一死;信陵君因此一事,终身受魏王排挤冷遇,最后耽于醇酒美人,郁郁而终;而魏王猜忌了弟弟信陵君一辈子,不敢给弟弟半点权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国土一点点被对手蚕食殆尽。
    “世事没有什么‘为什么’,只能说,大抵如此,”虎符的声音转低沉,“掌握虎符的人,未必便是真正的掌权之人,恐怕只是被权力所掌握的罢了……”
    石咏听了,心中忍不住一动:康熙皇帝将这虎符赐给十四阿哥,命他领兵出征,是不是也意味着,十四阿哥也不过是一个被权力牵着鼻子走的普通人?世人因为十四阿哥领兵,便道圣心属意十四阿哥,其实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