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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节
    第233章
    “我们爷羁押宗人府, 就只是为了这些古物件儿?”听了石咏的话,十六福晋惊讶地问。如英陪坐在十六福晋身侧, 睁着一对明净的大眼睛, 一样听得似懂非懂。
    石咏肃然点头。
    监守自盗, 将内廷珍宝转移出宫另外转卖, 这事儿说大不大,就算是宗人府处罚,也不会真将这位皇子阿哥怎么样, 但若是坐实了, 绝对是十六阿哥人格上抹不去的一个污点。
    如今宗人府将十六阿哥羁留,也是绝了十六阿哥四处奔走, 自证清白的可能。等到外头一切罪证坐实, 十六阿哥便是百口莫辩,只能认栽。
    石咏一时记起, 十六阿哥在将拍品销账送出宫之时, 是何等小心谨慎, 却没想到这一位终日打雁竟还是被雁啄了眼,没栽在销账的拍品上,反而是其他物件被人碰了瓷。
    “福晋莫要太过心急!”石咏斟酌着说。
    十六福晋却早已上了火, 心想这叫她怎么可能不急?
    她正心焦无主之际, 忽觉一双小手伸过来,捧着她汗津津的手心握了握。如英在十六福晋耳边轻声说:“福晋,我们爷是说,您如今是十六爷最可依靠的力量, 多少人盼着您先自乱了阵脚。您难道愿意,教他们如愿?”
    十六福晋闻言登时一凛,努力沉下心,道:“是,是我太着急了。”
    她转头望向石咏:“石咏,你一向是爷信得过的人,这件事,全看你,你说怎么做,咱们就都怎么做。”
    石咏赶紧请十六福晋放心,他已经有了头绪,内务府那头的事儿,不妨都交予他来处理。
    “但是另有两件,也是要务,只有福晋出面,才好办妥。”石咏早已盘算过,正愁不知该请什么人出面呢,没想到十六福晋自己寻上了门,这便简单了。
    “第一件是宗人府那里,请福晋委婉提醒宗人府宗令,如今十六爷孤身羁留在宗人府,请那边提防有人暗算十六爷。”
    这话将十六福晋足吓了一大跳,但是她也立即省过来:倒也不是说石咏真的预见到有人会在宗人府暗算十六阿哥,但这也是提醒一下宗人府,眼下案情一概不明,宗人府可千万别叫人被当枪使了。宗人府但凡晓得事关重大,便不会对十六阿哥一案掉以轻心,平白叫人钻了空子。
    “这好办,简亲王福晋与我一向很熟,我今晚就托人给她递话!”十六福晋一口应下。
    宗人府总令如今是简亲王雅尔江阿担着,简亲王福晋与十六福晋早年相熟,如今亦有往来。
    “第二件是十六爷身边的田公公如今在慎刑司受审,指证的据说是永和宫的人。今日我去看时,他已经被用了刑……福晋勿怕,田公公不过是受伤,性命是无碍的。但怕就怕有人蓄意谋了田公公的性命,然后又伪造他的口供。那样的话可就真的难办了。”
    慎刑司那里一直是石咏的心病,万一小田熬刑不过,给人弄成给畏罪自杀的假象,再弄份假口供,那就真糟糕了。
    不过,十六福晋姓郭络罗,好像与宫中宜妃是一个姓来着……
    果然见十六福晋咬牙,道:“这个简单,明日我就进宫去见姑母去。德妃娘娘为她儿子筹谋,拉上我们爷垫背,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十六福晋果断起身,脸上带着坚毅果决。早先更凶险更骇人的情形她也见过,没道理这点儿小事她都办不到。
    如英也赶紧起来,送十六福晋出去,又打发小丫鬟到石大娘的院子送消息,只说表姑姑一切安好,没什么大事儿。将这一切做完,如英转回来,笑着对石咏说:“十六福晋还真是一副爽快脾性,说做就做的……”
    她话还未完,已经见石咏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如英脸一红,道:“怎么了?”
    石咏垂下眼帘,对如英说:“这世上总有些事儿会有些凶险,如英,你可会觉得怕?”
    如英来到石咏身边,与他一处并肩站着,憋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如英怕的……其实上回在清虚观,也是怕的。可是有些事,便是怕,也得去做啊。”
    石咏心头一下子大暖,伸臂将如英的小脑袋拍拍,让她的额头倚靠在自己肩上:“你说得对……”
    凡事皆可能有凶险,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英是明白他的,这令石咏更加清楚身上负着的责任。
    第二日一清早,石咏已经找上了琉璃厂松竹斋的白老板白增寿。早先从琉璃厂收来的那一批古董,是借了琉璃厂的渠道从其他省收上来的,除了白老板本人是个人证以外,倒也没有其他旁证。当初走款也走的是现银,而且是十六阿哥自己掏的腰包,不是从内务府走的账。一片好心,反倒成为了把柄。
    石咏心想,这决计不行,还得再找别的旁证。
    可是再要找当初买走那两件古董的买家,倒有那么一点儿难度。须知,他们草创的拍卖行,有一条重要的规矩,实名卖、匿名买。
    若是有卖家委托拍卖行卖东西,拍卖行为了确保拍品的来路正当,货真价实,并避免后续纠纷,要求卖家一定要实名。
    然而买家则可以选择匿名买,这一项,其实是“百花深处”招揽主顾的要诀之一。时人讲究“财不露富”,有钱人一掷千金想买个古董,并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十四阿哥之所以最后忍下了没讨回那十万两银子,也是这个原因。
    因此“百花深处”的规矩是,所有参与拍卖的买家,都事先在两家皇商所开的票号中选择任意一家,开一个临时的户头,例如持“福乙”号帖子的主顾,便开一个叫做“福乙”的户头,并存入一定数量的保证金。包间主顾的保证金至少是三万两,“藕花书屋”那边公开竞买的主顾则需要每位提供五千两的保证金。
    待到拍中物品之后,会立即有票号的伙计过来,当场安排结算。当天结算完毕的,拍品当场交与主顾,若是头寸调拨不及时,拍品便由拍卖行暂时保存,限期三日内结算完毕,否则交易取消。
    有些财大气粗的主顾,在票号开户时就多存了好些银子,像那拍走《夏荷幽赏图》的主顾,一口气就存了十万两,待拍下好东西之后,销户时票号还得另找他钱。
    也有些是身上带着信誉钱庄的银票过来,直接结算的,就如“福戊”号的十四福晋,除了存入的三万两保证金,当场掏了七万两银子的银票,所以当场取得了那只汝窑青瓷莲花温酒器。
    石咏记得很清楚,那场拍卖,所有的款项,都是在第二天上午之前就结算完毕的,当天中午银子入的内库。这就是说,所有的物件儿都于那之前全部交由主顾们自行保管。就因为这个“匿名制”,追踪这两件被“碰瓷”的文物,难度系数一下子高了很多。
    第一件很快便被找到了——那件北宋青瓷养覆莲花尊,是在公开竞买那一环,由一名白老板熟识的琉璃厂老主顾拍走的。事后那位主顾曾经向白老板吹嘘,说他拍下这件瓷器是有眼光有远见有魄力,二十年内这件瓷器的价值至少能翻上三四倍的,因此令白老板印象深刻,见石咏问,赶紧将这一线索提供给了石咏。
    石咏与白老板一道去寻那位主顾,自是将他的眼光远见与魄力一起赞了一番,并提出观摩一下那只“北宋青瓷仰覆莲花尊”。
    对方欣然允诺,将那只莲花尊献宝似的取出来,请石咏与白老板过目。
    石咏一见便放了心:只看一眼这件莲花尊的釉色,他就知道,这件绝对不是宫中所遗失的那件“北魏”莲花尊。
    北朝时候的瓷土中含铁量重,因此烧出的瓷器呈现一种馥郁怡人的青绿色,待到宋代,审美已经悄悄转移,因此眼前的青瓷更多接近汝窑的“雨过天青”色。
    但是这件莲花尊的器型却将北朝时的器型仿了个十足十,体型略小,侈口、长颈、溜肩、长圆形腹、高圈足,上腹三层覆莲瓣纹,下腹双层仰莲瓣纹1,因此叫做“仰覆”莲花尊。
    石咏松了一口气,释然地拍拍面前的青瓷器,笑道:“想不到,你这一把年纪,感情竟也是仿品,仿的是数百年前北魏时候的前辈啊!”
    石咏将对面的青瓷器当个大活人一般,与之对话,白老板在旁边听得好生尴尬,赶紧小声提醒:“石大人!”
    岂料买下这只莲花尊的主顾却毫不在意,哈哈笑道:“石大人好眼力,我花八千两银,哪里能指望买到北朝的原件,但能寻到一件宋人做的仿品,也不枉了。何况我本就更喜欢宋瓷的釉色。”
    石咏暗喜,心道这下便妥了,既有主顾当场拍下的实物在此,宫中即便拿着失物单子比对,也无法强指这一件就是宫中失落的珍宝。
    他随口向那主顾和莲花尊道别,继续追查长明灯座的下落。
    那件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则更麻烦一些:这件物事原本是在公开竞买的一环拍出的,可是却被某个暗标包间“截胡”,直接给拍去了。
    暗标的那些标间,极其尊重主顾的隐私,因此主顾进门的时候,只有一名仆从或是仆妇出面,将人引至房间内,全程再无他人干扰,并且谢绝其余主顾窥视。若不是最后十四阿哥十四福晋闹得太大,石咏也没机会知道“福乙”、“福戊”那两间里头坐着的是两口子。
    这般严密的“匿名”制度,眼下却为他追查下落带来了麻烦。他固然能追查到“喜庚”号拍下了长明灯座,然而再往下就追不下去了,甚至他还去薛家开的票号问了再次开户之人的情况,然而薛家的票号与他的拍卖行一样,有一套严密的制度,等闲无法打听到开户主顾的身份名姓。
    石咏待找薛蟠帮忙,薛蟠却不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石咏暂时只得另想办法。
    他眼下还有几个选择,一是请十三阿哥出面帮忙打听,二是转而向雍亲王那里探消息,看看雍亲王的“粘杆处”有没有可能掌握这等讯息。然而他转念一想,却觉得这主意是大大不妥。
    ——他很清楚,那两位,一个掌握着康熙赐下的虎符,另一个早已培植起了自己的“粘杆处”,可是那两位都不知道石咏其实知道他们的底细,此刻若是贸贸然相求,岂不是露馅儿了?
    再者,这事儿既然是内务府闹出来的,就一定要走内务府与内廷的渠道自去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轻易动用旁人的关系,否则徒惹康熙皇帝生疑,也平白暴露了自己实力的短板。石咏一直信奉踏踏实实做事,旁人自能看到他的能力,但若是一遇上难题就四处求援,这难免教人看扁了去。
    再三思考之下,石咏再一次赶去了百花深处。
    一场轰轰烈烈的拍卖之后,百花深处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小小的荷池内水波不兴,几朵莲瓣落在水面上,碧绿的莲蓬长得壮实,里面的莲子快要熟了。
    石咏皱着眉头立在“枫径”之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映在对面,渐渐幻化成前朝衣冠,张菜园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颇为关切地问:“石小官人,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吗?”
    石咏赶紧作了个揖,道:“正是有事要请教。”
    他便问张菜园:“尊驾可还记得上回在这里的一场拍卖?”
    张菜园笑道:“怎么不记得?石小官人修整了百花深处,又让这里的街坊多得一份营生,在下感激不尽。”
    内务府在“百花深处”的拍卖行,因为人手缺乏,直接雇佣了胡同里的街坊过来帮佣,修剪花草、招呼引路、跑腿送菜,都直接在当地请短工。甚至松鹤楼的厨子过来烹饪,还特地请大杂院儿里住着的货郎去什刹海捕了好些鲜鱼过来。据这些街坊说,给内务府打一回零工,大抵一季的生计便够了。因此张菜园在此向石咏一起表达了街坊们的感激。
    “您可还记得那‘喜庚’号包间的主顾?”石咏急急地问。
    他眼前的影子,其实就是这“百花深处”本身,能够感知胡同里发生的一切,因此石咏才会选择向“它”请教。
    “记得!”张菜园答道,“‘喜庚’号的主顾,好似总共拍下了三件物事,一件是《荷濯清涟》四幅条屏,一件是缂丝扇面,还有一件是……灯?”
    “对,正是长明灯座。”石咏大喜过望,他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可没想到这张菜园竟真的将在这“百花深处”发生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还记得这‘喜庚’号的主顾,说过什么表明身份的话么?”石咏激动地问,“喜庚”号包间里据说坐了四五个人,交流之际,总会有些言语是表明身份的。
    “这好像并没有……”张菜园一面努力回想,一面斟酌着,“他们几人彼此称兄道弟,称呼都只是大哥二弟之类,且并未透露名姓身份,或是曾透露过,我实在是记不起了……”
    石咏:他好像也有点儿太强人所难了。
    “但是我记得买灯的那位,说是给媳妇儿买的,说是媳妇儿名字里有这个字……”慢慢地,张菜园又记起了些细节。
    石咏一怔,心想,原来那晚上发生的事儿还真不少,这边有为了外室跟嫡妻掐架叫板的,那边却还有买东西哄媳妇儿的。
    只是这信息还是太少,这京城里,疼媳妇的男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总也不能一家一家去敲门问:最近有没有买个莲花灯座送媳妇儿呀?也总不好轻易问:你媳妇儿名字里有个“莲”字么?
    “张大哥,务请再帮着回想回想,什么都行,总有些能帮上忙的。”石咏开口相求,他总能隐隐约约地觉得目标已经大致锁定,只要再多一丁点儿信息,他就能判断出来。
    夕阳西下,石咏面前前朝衣冠的影子又被拉长了些,可以看出正在垂首沉思。影子凝神半晌,忽而抬起头问石咏:“拍下长明灯座的那位,在旁人拍下那幅《荷濯清涟》四幅条屏的时候,曾经评价过一句,说,远比不上‘庚黄’画的。旁人便哄堂大笑,一起笑他。石小官人,这‘庚黄’是谁,竟如此引人发笑?”
    石咏听见“庚黄”二字,再也忍不住,“哈”的一声,畅快爽朗地笑出声来,连忙冲张菜园拱手相谢。
    他终于知道是谁拍下那只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了,而且那一位的妻室,不正是本名中有一个“莲”字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件文物的原型是“北朝青釉仰覆莲花尊”,真实的烧造年代应该是北齐,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文中所写的拍品是宋代仿品。
    第234章
    石咏与如英成婚之时, 薛蟠的媳妇儿甄氏英莲曾随婆母一起登门道贺。
    如今英莲接到如英递上的帖子,颇有些吃惊诧异, 不知对方来意, 但又不好拒绝, 抱着满腹疑惑见了, 听如英提起薛蟠早几天送她的那只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便即释然。听说如英想借,英莲直接将囊匣取出来, 往如英怀里一送:“拿去!”
    “这是我们爷已经送了我的, 既然有急用,便拿去用吧, 不用问过我们爷。”英莲笑着道, “一味等我们爷回来,万一误了事岂不糟糕?”
    如英当即被英莲的这份真诚与爽快打动了, 她倒真没想到这位皇商薛家的少奶奶竟然如此纯净温和, 毫无机心, 甚至连个借条都不让她打。
    其实英莲一向知道自己寻亲和最终与薛蟠成婚,当年石咏的一番“好劝”功不可没,因此她暗暗感激石家, 才会对如英的请求应得如此爽快。即便如英不是借, 而是直接向她讨要,她也会极爽快地给。
    待石咏将从薛家取得的莲花长明灯座与造办处早年拓印下的宫中所藏长明灯座表面花纹比对,当即断定,内廷对十六阿哥的指控, 那就是妥妥的碰瓷。
    他将手上所有的材料都整理出来,包括白老板的证词,十六阿哥从琉璃厂采购之物的全部清单、拍卖行本次拍卖的名录、两家买家的证言,包括从买家手中“暂借来的”那两件有“赃物”嫌疑的物件与宫中原物的描述比对、拓印比对……零零总总,汇了一大本,直接送到了十二阿哥在内务府府署的案头。
    石咏无法预计十二阿哥的反应,但是他相信前阵子劝说的那一番话多少会起作用。
    果然,半日之后,十二阿哥命人找来石咏,淡淡地道:“茂行,内务府在宗人府正好有些公务,你随爷一道去办。”
    说着他低下头,漠然起身,却随手抱起了石咏早先准备的一大摞文书。
    石咏赶紧应了一声事,闷着头随十二阿哥出门。两人待行至宗人府,才听宗人府门前戍卫的宗室侍卫小声议论:“听说了么?慎刑司今儿个早上走的水!”
    石咏心头一跳,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另一名侍卫已经答道:“反正又没什么人受伤,多大点儿事,值得当一桩新闻来说?”
    石咏连忙过去,向那侍卫行了礼,问了一句,知不知道慎刑司里管着的人如今都怎样了。他本没抱什么希望,那侍卫却还真知道:“慎刑司里没伤着人,但据说屋子烧塌了一个角,是待不得人了,关着的犯错太监宫女听说是暂时送回原宫,听凭自家主子发落去呢。”
    石咏一听,登时胸怀大畅,想笑却只能使劲儿忍住:这慎刑司今儿走的这场水,还真是走得巧走得妙啊!
    他猛一回头,只见旁边十二阿哥低着头,但是双唇抿得紧紧的,嘴角轻轻上扬,显然也是憋着笑,一待石咏眼光扫过来,十二阿哥掩饰着轻咳两声,木然道:“走吧!莫要教旁人都等咱们。”
    石咏这下子有些明白十二阿哥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