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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李奉恕半跪在床前,低声道:“陛下可知我大晏李家如何得的天下?”
    小胖子低声道:“太祖……”
    李奉恕道:“正是。太祖爷爷太宗爷爷金戈铁马东征西战,逐鞑虏,复华夏,重开朗朗乾坤。征战厮杀这四个字,早在我李家血脉中。陛下,您怕什么?”
    皇帝眼圈红了,吸吸鼻子:“有,有刀……”
    李奉恕大笑:“陛下错了。刀是好东西,侍卫有刀,才能保护陛下。士兵有刀,才能捍卫大晏。陛下为什么要怕刀?陛下听见刀的声音,是当年太祖爷爷开疆之声,也是太宗爷爷拓土之音。他们让陛下再听一听当年他们纵马沙场的记忆,让陛下不要忘了大晏江山来之不易。”
    皇帝张着小嘴,愣愣问:“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为什么让我听,你听不见吗?”
    李奉恕道:“听不见,陛下。您能听见,因为您从他们手里接过了江山,您是他们的继承者,也是……他们的小孙子呀。”
    皇帝似乎心中郁结稍解。他委委屈屈道:“即是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的教训,我当然要恭敬领了。之前不识好歹误以为什么什么作祟,希望他们不要怪罪我。”
    李奉恕道:“自然不会,怎么可能。”
    太后被李奉恕唬得一愣一愣的。李奉恕站起来冲富太监道:“今儿皇帝不上朝,你把折子捡重要的司礼监先看了。通知尚膳监别弄那些没用的,用萝卜蒸出水来给皇帝喝一碗,让他老老实实歇一歇。”
    富太监应了。李奉恕冲太后一揖,离开了养心殿,直奔乾清宫。
    富太监奇怪,又不敢问。李奉恕进了乾清宫,东西找找,忽然又趴下,贴着地在听。乾清宫一直没住人,正殿还停着成帝灵,烛火都点着也阴森。富太监有点害怕,李奉恕撩起前襟对着成帝直直跪下,轻声道:
    “哥啊,你有话跟我说?”
    整座正殿烛火霎时间全部熄灭,富太监和一群宫人跪一地,低着头发抖。冬天的早上,太阳没出,湿冷湿冷的水汽像一只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恶毒蠕动。
    李奉恕道:“哥啊,有事跟我说吧。不要吓着孩子。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走吧。”
    “哥,你走吧。”
    第16章
    何畹将当年张首辅阿谀李太后的《恭颂母德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一放。
    每年打点富太监这么些银子,总是没白花。宫中吹什么风他一清二楚。这次富太监打发人急急忙忙往他手里塞了张纸,上面写了五个字:恭颂母德诗。
    何首辅恍然大悟,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神庙时张首辅写的诗,使劲品了品,看笑了。
    李太后有张首辅写的诗,曹太后也来问何首辅要了。当年李太后是‘女中尧舜’,被尊称‘圣母’,曹太后同样是抚养幼帝,却什么都没有。这是坐不住了。
    门庭外大雪逍遥,风卷着冰粒扑进正堂。何首辅回顾自己屹立两朝——即将是三朝的宦海生涯。景庙时进内阁,成庙时擢首辅。成庙频繁地更换首辅,内阁差点内讧。如果成庙不死得这么早,内阁危矣。可是成庙死了。前几任首辅不得善终,轮到何畹,他运气好,成庙油尽灯枯。何畹记得景庙的眼睛,也记得成庙的眼睛,摄政王的眼睛,那是李家太祖的眼睛,一代一代,看着自己的血脉。
    摄政王。
    何畹用手指蘸着茶在茶几是上乱画。皇六子李奉恕,不言不语,沉默异常。景庙骂他“骄横跋扈,放肆狂妄”,鲁地人回音“孤僻漠然”。
    成庙在时根本就不提鲁王,京城里也把鲁王忘了。鲁王在山东什么都不做,大门一关,谁都不见。和山东的文官一点不熟,山东总督杨源六年之中只在岁末才能远远和鲁王打个照面。鲁王府缺进项,鲁王谁也不求,鲁王府里一个仪宾倒是很会做生意,愣是养了一大家子。
    山东总督杨源。山东总兵田庆。山东镇守太监童辉。统治山东的“三节帅”三人均和鲁王“素无交往”。
    何首辅摸摸下巴,他胡子养得好,三株青须,道骨仙风。
    李奉恕。
    何首辅离开茶几,茶几上的茶渍风一吹,就散了。
    李奉恕一早起来,进入冬月,京城按例早上要喝辣汤吃炒肉佐浑酒,李奉恕看着桌子皱眉:“有粥没?”
    王修张罗早饭:“有,我叫人准备了。”
    李奉恕早上起床气儿不顺,王修从来不惹他。仆人端着砂锅白粥上来,王修舀一碗:“晚上又没睡好?”
    李奉恕捏鼻梁:“我怎么就是梦不见他?”
    王修一愣:“谁?啊。”
    李奉恕咬牙切齿:“说死就死了,头七也没托个梦。”
    王修明智闭嘴。
    在山东时王修偶然间见到李奉恕的字,惊艳无比。来京城之后在中书省乱翻,翻到成庙批过的折子,王修终于恍然大悟,知道李奉恕的字像谁了。
    成庙的字,落落高绝,亭亭孤劲,一派松柏风骨。李奉恕的字最像他的,但是没有他如拥孤风的境界。
    他本也不是他。
    读书时太子逼迫六皇子练字,练不好就上板子,太子亲自打,因为大本堂的筵师不怎么愿意多搭理六皇子,看上去并没有天资,再说长得也凶。
    李奉恕一脑袋火气,坐着横眉怒目。王修把碗放在他面前:“吃吧,早上去上朝么?我今天不当值。”
    刘奉承进来跟王修耳语,王修看李奉恕终于肯用勺子翻粥,实在不想烦他,又不得不如实告诉李奉恕:“那什么,有人想见你。”
    李奉恕没接话,想见他的多了。
    王修挠脸:“有个事儿,你平时不关心也不爱听,可能不知道。”
    老李家,这几年,净唱大戏了。
    大晏皇族,弑父。
    仔细点说,儿子拿火器轰了老父。
    被火器轰的老父说起来是开国太祖二十四个儿子的嫡传后裔。李家的皇族实在是太多,太祖定下规矩不准做别的,只用领朝廷供养,导致后来李家有人因为领不到俸禄又不能谋生被活活饿死。成庙排除万难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敕令大部分沾亲带故的“皇族”们自力更生,自己养自己,为不堪重负的朝廷好歹省了一笔。这位老王爷说起来是太祖嫡传,可惜既无封地也无封号,将将在宗人府挂个名而已。论辈攀得上摄政王的堂叔,可是血缘已经太远。
    刘奉承不忍:“殿下,都事,在大门外站了一早上,请不走,那么大雪……”
    李奉恕摔了勺子,长长一叹:“请不走,请进来吧。”
    李奉恕原本的意思,是让王修去招待“老叔”一顿,吃好喝好送走。摄政王就算恶名昭彰,李奉恕也没打算跟一个老头子使劲。老叔一进大门,李奉恕站在暗处看见了,肩上是雪,葛衣布鞋,与普通老农无异,一只胳膊还吊着。满脸都是卑微的笑,连皱纹都充满小心翼翼低声下气。
    王修命人熬姜汤,一面招待“老王爷”吃早饭。老王爷抓住王修的袖子:“我想见殿下……”
    王修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难为你还为那个逆子着想……”
    老王爷热泪下来,扑通一声给王修跪下,王修吓得倒退:“您使不得,您这是何苦……”
    李奉恕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搀起老王爷。他本来可以不管,可是他受不了一个老父亲为了儿子去讨好别人的笑容,卑微里带着希冀。
    他受不了。
    老王爷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没多少力气,忽然嚎啕:“殿下,这次的事真不怪我儿,真不怪他啊……”
    老王爷颠三倒四地说,李奉恕听了个大概。老王爷的“世子”叫李在德,从小性子就轴。非常爱读书,可都是读的闲书。圣人之言从来不看,净看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玩意儿。老王爷怕他走火入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都烧了也不管用。先帝开恩,准许皇亲自谋营生,老王爷寻思家里揭不开锅了让李在德考个功名或者弄个差事,起码上街给人写信啊?李在德又迷上了火器。天天在家里弄呛死人的东西,要不就大半夜梆梆响。第二天一看,屋子墙塌一半。
    又一次破屋的瓦被震下来之后,老王爷忍无可忍踹了儿子的门,刚一进门不知啥炸了,老王爷就受了伤。
    本来不欲声张,自己看了大夫抓了药养养就好了。谁知道这事怎么出去的,传着传着成了不孝子火器轰老父,虽然事实好像也是这样,可也算有隐情啊!
    李奉恕哭笑不得地听完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李在德。他轻声道:“老叔莫急。我这就去宗人府看他,问问怎么回事。就算不能立即保他出来,也算能打点一下让他舒服些。”
    老爷子用李奉恕的手帕擤了顿畅快的鼻涕,忽然又想起来,从破外衣里掏出个铁管:“我那孽障说了,您看到这个自会救他。”
    李奉恕拿着铁管,这似乎是铳。比起火铳,更像鸟铳,有弯弯的把手,还有扳机。奇特的是外观齐整,找不到火绳。李奉恕摆弄半天,稀奇:“没有火绳,如何使用?”
    老爷子道:“我那孽障说,本就不用火绳。”
    李奉恕立刻站起来,唤大承奉更衣备马,临走前告诉王修好好招待老爷子。
    宗人府本来是惩戒皇族的,所以条件相对好一些。起码牢房空间大,也干净。摄政王要找李在德,宗人令亲自领他去。远远看,李在德的牢房一整面雪白的墙壁上全是涂鸦,乌黑一片,乱七八糟。李在德背对着栅栏坐,背影细瘦,一副营养不良的德行。
    摄政王袖着手看了半天牢房墙上的涂鸦,也没看明白。宗人令高声喝道:“李在德!拜见摄政王!”
    李在德转过身来,面目倒是清秀,也没什么血色。两只大眼睛四处漏光,一点神也没有。他眯着眼睛伸着脸:“哪个是摄政王?”
    宗人令骂:“放肆!”
    李在德委屈:“我看不清。”
    李奉恕道:“我就是。”
    李在德坐在地上仰着脸:“哗,好高。”
    李奉恕道:“老叔来找我,给我了这个。”他晃晃手里的铳:“送个鸟铳就贿赂我?”
    李在德有点不屑,使劲看了李奉恕一眼,还是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鸟铳?愚人不识南海珠!”
    李奉恕拦住要发作的宗人令:“行,你跟我讲讲,南海珠什么样子?”
    李在德盘着腿撑着下巴:“用过铳没有?”
    “自然。”
    “不管是火铳还是鸟铳,什么最麻烦?”
    李奉恕挑眉:“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缺一不可,并无什么最麻烦之说。”
    “为什么要这么多步骤?为什么非得这么麻烦?”
    “啊?”
    “一个熟手把这些动作都做完,需要多久?”
    “最快大约也得十之一刻钟。”
    李在德问道:“若是一支军队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李奉恕吃惊:“如何做到?”
    李在德道:“前面装着麻烦就用后面嘛。火绳麻烦就不用火绳嘛。”
    这对父子倒是一脉相承的说话颠三倒四。
    宗人令是个机灵的,早命人进去收拾李在德的牢房。李在德在一边跳脚:“不准动我的墙!不准!”
    李奉恕道:“你这画的是啥呢。”
    李在德颇骄傲:“格物致知,我画的全是格物之法!”
    李奉恕道:“格物的结果,就是这把铳?”
    李在德忽然敛了神色,极为严肃地冲着宗人令道:“殿下,我知道你是摄政王,你有天大的权,我得劝劝你。你知不知道一百年前泰西国的一个画家早就把火绳去掉了?他们用的铳都是不点火的。我大晏现在是君临四方没错,但是一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等泰西诸国都用上不用火绳的铳,我们的军队十之一二刻钟甚至十之六七刻钟才能打的铳如何对别人十几息的铳?我说殿下啊……”
    李在德对着宗人令滔滔不绝口称殿下,宗人令尴尬地躲,李在德从栅栏里伸出手去揪宗人令的肩膀。宗人令气急了,喝道:“无状!”
    李奉恕被气笑了:“你揪他做什么,我才是摄政王。”
    李在德两眼迷茫地转了转,呵呵笑道:“那你走近一点嘛。我看不清。”
    李奉恕推开宗人令,自己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了栅栏,李在德摸摸李奉恕的衣服,羡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这皮裘好,可是卖了我都买不起。”
    李奉恕道:“亏你还想着你爹。你爹那么大年纪跑到我的府上下跪为你求情,就凭这个,治你个大不孝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