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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朝廷对于航运的控制极大地刺激了私运。大家就是这么和和气气互惠互利地赚钱。如果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位者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或者干脆开海禁,第一刀就要割沿海门阀的肉。
    李奉恕到底年轻,他有可能都没读过几年书,所以天真了些。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说风就是雨。这样的上位者显然不好糊弄,不是好领导。何首辅认为,必要的时候该给他一点教训,小小的教训,告诉这个身居高位的年轻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民间很快流露出对商人的愤慨。山西商人走黑账,浙闽商人运黑船,甚至辽东那边贩皮货的倒商都是通敌的。这帮蠹虫似乎就没干什么好事,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民怨忽然沸腾起来。
    有人上书摄政王,应彻查商事,提高商税,厉行禁海,恢复祖制片板不下水,加强浙东海防。上书人例数倭寇残杀平民抢劫渔船奸`淫妇女极尽凶残野蛮,以及痛斥山西商人携国自重,克扣军粮滥兑盐引。
    消息传得很快,士子读书人本来就看不起做买卖的,现在更是义愤,士农工商,老祖宗果然是有道理的!商人只重利,什么民族大义,都是屁!
    从上到下,平民阶层的愤怒更直接。倭寇泛滥,盐价畸高,胶东沿海地区都有吃不起盐的荒唐事,这下找到原因:都是这帮囤积居奇的硕鼠闹的!加强海防!
    民意闹,商人更闹。
    商人闹起来伤害更直观,他们手里抓着钱粮。西北如果不用山西商人运粮,大晏根本承担不起。
    摄政王忽然陷入被动境地。按下葫芦浮起瓢,他焦头烂额地想安抚法子。
    因为他真的一直在低调地查商帐,特别是山西帐。陈冬储带人悄悄进行,现在山西商人一闹,晋商会忽然明白过来,摄政王根本从来没信任他们,陈冬储眨眼就上了风口浪尖。
    王修六部王府两边跑,朝廷上下,对于航海的事,异常消极。
    摄政王整个喉咙都烂了,水都喝不进。
    王修看李奉恕漱口吐出来的水都是粉的,心疼要死:“你看看你!”
    李奉恕灌几口黄连。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没有能瞒住的事,那就不瞒。果然就有人要教训他,教训他一个心比天高没有根基的摄政王。
    李奉恕握着茶杯,面上波澜不惊。这是在教他了,军权是他的,政权当然也得是他的。李奉恕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为了送一只船下水,他必须一手攥住天下。
    王修叹气:“我一介山货,真的没想到连出个海都能闹到这个地步。”
    李奉恕被他逗乐,笑意转瞬即逝。
    “去国外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王修给李奉恕换绷带,李奉恕微笑:“黄纬说的。他自杀了。”
    不整治海防,李奉恕都不知道如今海防已经如此触目惊心。官匪不分,海盗把持。在海上的“绺子”现在葡萄牙人都不轻易得罪,比正规水师规模更大。单单绿林盗匪,岂能猖獗至此。
    王修专心忙着,李奉恕伸出三根手指:“目前三件事:税。兵。出海。”
    陈冬储偷着找过陈春耘,陈春耘住在鲁王府,平日里几乎见不着鲁王。
    “哥,你是要铁了心出海,咱家怎么办?我除了打算盘别的也中用,咱家的生意……”
    “我着急出海,一个是要为大晏搏一个天下。你也知道,目前所谓的海运,诸国‘朝贡’,说句不敬的,就是花钱赚吆喝罢了。单是给倭国国王的王后的赏赐,铜钱就超过一万五千贯。倭国人自己都说,没有大晏给的铜钱,他们自己都要过不下去。然而海盗少了没?别说都是大晏人,海盗骨干可都是倭国大名支持的。吃碗面反碗底,有屁用。再一个,如今大晏十大商帮,晋商徽商自不必说,洞庭商帮垄断北方丝绸,齐商垄断南方棉花棉织和北京的饮食。湖广商人把六陈铺开到浙江广东去,粤商不说你也懂,和闽商干的就是走私。你倒跟我说说,哪有咱们家的容身之地?”
    陈冬储默然。大晏很大,与世界比起来,又太小。在大晏里斗,和出海搏一个出路,陈家儿郎大约是要选后者,他们祖先遗留在骨血里仿若滔天巨浪的野心,合该在远洋咆哮。
    “最后。”陈春运压低嗓音,脸色凝重:“大晏的商税太高,各路关口都是剥层皮。我原想着,劝摄政王降低关税,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这朝廷哪是摄政王自己说的算的?我上了几回朝,算是明白了。泾阳党也不是什么‘清流’,合着和咱们是一条道的,拼死要减商税。宣庙时商税才八万两,先帝成庙商税可都四百多万两了,摄政王能放过,其他老臣也不会放过。咱陈家出身不显赫,这些年低调惯了,朝廷里也没人。空有钱,就是别人眼里养肥待宰的鸡。摄政王如今眼里有陈家,咱家就算有个助力了。今后海外商贸是必然的,然而咱们家有摄政王,难道不能挣个‘商帮’出来?”
    陈春运一直有野心,陈冬储没想到这么大。他只是心疼兄长此去凶多吉少,只是富贵险中求,没有比陈家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了。他握住兄长的手,再不多言。
    常朝上,摄政王提起出海事宜。
    李奉恕胡闹,何首辅可以当没看见。李奉恕收拾官田,何首辅忍了。李奉恕要出海,何首辅忍到头了。
    他在常朝上厉声质问李奉恕:“例如郑公下西洋,与国究竟何益,臣下实在不明!”
    摄政王道:“太宗威加海内,如何无益?”
    何首辅道:“殿下,郑公下西洋声名赫赫,厚往薄来赚个威名。殊不知一次所费便是国库四五年税银,这还没算沿途所赠所送之挥霍!各国所谓‘朝贡’补不上国库亏空一角,一旦停止‘赏赐’,这些国家便连‘朝贡’也没有了。这威名便是民脂民膏民血民肉喂出来罢了!殿下你想要这样的威名,臣下不能苟同!”
    字字诛心的话响彻皇极门,何首辅忽然跪下,身后跪了一片,陈春耘没跪,直挺挺站着。他根本算不上“官”,只是个“吏”。本来没资格上朝,这次只是摄政王预备让他奏事罢了。
    摄政王纹丝不动,陈春耘往前一走,大声道:“臣有事要奏!”
    有人嘲笑道:“竖子无非是个吏,你也配称臣!”
    陈春耘没理睬,大声道:“陛下,殿下,臣有话要说!”
    摄政王道:“讲!”
    陈春耘道:“臣自知绝无郑公魄力可代天巡视威福并赐。臣出海,既不要宝船也不需备赏赐之物,臣只要有船出海即可。厚往薄来不对,薄往厚来更不对,我大晏,要的就是个有来有往互通有无!”
    有人道:“大晏物华天宝,需要什么来?”
    陈春耘冷笑:“侍郎家里的珐琅自鸣钟,石膏裸`女像,泰西春宫图,都是哪里来的?”
    陈春耘道:“殿下也知道,马铃薯玉米皆是墨加西亚而来,此两物耐寒耐旱,徐文定公当年的《农政全书》详细有说,若是推广起来,必能缓解粮荒,抚慰饥民。这些东西非金非银,却于国有大益!何首辅有句话说对了,太宗皇帝便是威加四海,有何不对?连小小泰西西班牙国王都能叫自己‘地球之王’,大晏因何退怯?夷人可往,大晏因何不可往!”
    何首辅道:“大放厥词,说得好听。海上风浪凶恶,你若不带护卫不乘宝船,折在海上,损失又得是朝廷罢了!”
    陈春耘道:“陛下,殿下,臣完全不能做任何保证,当年张骞通西域,怕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如果武帝退怯张骞退怯,大汉便只是没有西域都护,现在没有大晏西北罢了! 臣只是不想替大晏惋惜,千百年后的后人替大晏惋惜!”
    何首辅道:“陛下!所花所费,您打算从哪里出?摄政王殿下,臣知道您胸有沟壑,要扩军,要练兵,要救灾,要招抚饥民。臣直言,国库里的钱,就那么些了!”
    摄政王看他们吵了半天,忽然笑道:“民间有句俗话,诸位卿听说过么?”
    他慢条斯理:“钱是孬种,越花越涌。”
    第32章
    谢绅传回第一份文书。王修看了,就着炭盆烧了。他紧紧身上的大氅,起身开门,问廊下的仆人:“殿下呢?”
    那人小声道:“殿下沐浴去了。”
    王修穿过缠着枯枝败藤的缠枝回廊,阳光影子在他身上忽明忽暗交替。鲁王府房檐不高,院子却修得敞亮。有个浴房,和烧地龙的炉室连着。王修看浴房外面站着侍女,问道:“殿下在里面?”
    侍女躬身一福,接过王修的大氅。王修推开门,氤氲着水的热气微微从里间的门蒸腾出来。
    王修站在套间门外轻声道:“老李?”
    李奉恕仿佛惊醒:“嗯?进来吧。”
    王修打开套间门,里面侍立的仆人帮他打起棉帘子,大理石砌成的浴房被水雾罩了。
    硕大的汤池里浮着药材,苦涩的清香味在空中濡湿。大概是哪个医生的主意。汤池对面李奉恕仰靠着,大承奉跪在池边托着他的右手。王修看到李奉恕两条胳膊,胸膛,水下隐约的腰,肌肉形状完美地绷在骨骼上,全都是蓄势待发的锋利气息。
    王修笑了一下:“平时也没见你动过。这是天生的?”
    李奉恕刚刚小憩,表情很迷茫。
    王修道:“可见人比人该死。”
    李奉恕让管家带着仆人全部退出走廊。王修脱了外衣代替大承奉,半跪在池边托着李奉恕的手:“谢绅来信儿了。”
    李奉恕闭着眼。
    王修道:“三件事。第一,朝廷的戍边官员对于边民盘剥非常严重,不光女真,还有鞑靼。谢绅刚到边区民间互市就发现女真鞑靼不通汉话,要卖东西必须要雇佣官家舌人,费用昂贵,这些舌人交易中还要再坑一把边民。很多边民根本活不下去,一张虎皮在互市上连一斤米都换不来。瓦剌有些很穷的部族甚至要到卖儿卖女的地步。第二不光女真要反,鞑靼也够呛。女真人和鞑靼人都能侃,这次黄台吉围京已经编成史诗唱词到处唱,大意就是英明神武的黄台吉领着女真人取道科尔沁途径扎鲁特奈曼敖汉穿过辽河下北京,女真是鞑靼的忠实伙伴。毕竟唱词多有夸张,谢绅并不能确定真实性有几分。但他担心方建怕是有冤,女真人这次是没过山海关。第三辽东汉民过得很糟,哪怕叛国投奔去的汉将李永芳娶了努尔哈济的女儿还是很受排挤。黄台吉有心搞满汉亲和,可惜实际上汉民还是多为奴隶,多被主人虐死。”
    李奉恕闭着眼睛,忽然道:“原以为只是山海关守不严,原来整个北方都堪忧。”
    王修叹:“鞑靼有反心倒不惊奇。毕竟他们真的进过中原……”
    李奉恕问:“谢绅现在在辽东干什么?”
    王修道:“辽东自从出了范文程,大晏多有屡试不第落魄读书人往那里跑。谢绅原本就是翰林,装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还是可以的。”
    李奉恕原本黑,现在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王修暗叹一声,稍微看了看他的手,也是怪,李奉恕手上的伤就是好不全。小鹿大夫不敢来了,换他老子鹿大夫过来换药,每次来都念经一样叮嘱王修,摄政王殿下不能再生气了,天天动肝火这么深的伤迁延反复好不了,拖到最后会很棘手。怎么棘手鹿大夫没明说。李奉恕天天绷着脸,外人是看不出来他心情的,王修哪里看不出来?老李嗓子已经烂到说话都费劲了。他不愿意听鹿大夫念经,不准王修告诉鹿大夫。
    王修半跪着,没话找话:“成庙时早就命钦天监实验土豆地瓜玉米的种植。钦天监的权司监种了好几年,得出的结论西北宜种,或可缓解粮荒。”
    这三样东西毕竟只是在徐文定公的书里见过,土豆还只在南方大家族花园子里作为观赏植物栽培。
    “得看看所谓的‘观赏植物’还有多少吃的——钦天监怎么种土豆了?”
    “说是成庙最不信怪力乱神,平时只让他们挑个日子意思意思,他老人家又看不得人得闲犯懒,命整个钦天监都种地瓜土豆玉米。说起来,我前几天听权司监说过,吕宋传来的一种红色柿子,红艳艳的很漂亮。也是观赏用的,说是有毒。他鼓起勇气尝了尝,没毒死,口感酸甜,很是清澈。”
    这是他专门打听的。李奉恕嗓子烂得只能喝粥,喝多了腻,后来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偶尔王修和权司监聊,什么东西比较开胃,权司监想起自己去年夏天熬不住嘴馋冒死吃了狼毒柿。他吃了一个没死,把几个盆栽里的全吃了。这东西据他说倒真有开胃消积的功效,又没有山楂味道那么冲。可惜只有夏天有。
    “别消积了,不顶饥都白搭。”李奉恕快要睡过去,语气飘起来。
    他正在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如果能有那么一种东西耐寒耐旱可以让所有人吃饱,那该多好。
    “我在陈驸马府上看过一种尖尖小小的可爱之物,红色如焰,辣如烈火,吃下去却回甘回香。据说是一种墨加西亚的调料,叫‘番椒’,吃的人一身汗。我想着如果番椒也能推广,寒地之人多吃些难说不能御寒。”
    王修喁喁低语,李奉恕只是答应。聊了一会,李奉恕终于睡着了。
    李奉恕最近一直没睡好,王修又东拉西扯说了一会,见他睡熟了,就安静下来,只是看着老李,别让他睡着了倒在汤池里呛着。
    王修一吹风,第二天摄政王溜达着就去了钦天监。
    钦天监在千步廊东边,和太医院挨着。有个放浑天仪,日晷什么的院子。院子不小,地砖能撬的全撬了,培土种上地瓜土豆玉米。
    摄政王背着手看着空地,旁边有人感慨:“当年成庙领着人在皇城里转圈找地方种地瓜,一眼就相中钦天监了。”
    摄政王转过脸,旁边冒出个年轻道士。打扮很简朴,短打绑腿,似乎刚做完早课,颇有点道骨仙风。现下拄着膝盖撅着屁股盯着空地看,看样子想跟摄政王殿下聊一聊。
    撬地砖合着是老李家祖传的毛病。
    李奉恕一抬眉,道士很有礼貌:“卑职权城,是钦天监的司监。”
    ……还以为冒死吃盆栽的得是个什么人物,现在看来挺正常的么。
    权司监解释:“连着三年,试着种地瓜土豆和玉米,我总结了一点经验。比如说种过土豆的土有毒,再种蔬菜尤其是大白菜会烂根。地瓜到一定时间得壅土否则只长叶子不结块。”
    李奉恕道:“收成如何?”
    权司监道:“这三样比较耐寒也耐旱,虽比不得稻谷,好歹维持住人的肚子。”
    于是李奉恕高看了权城一眼:“你对农事很有研究?”
    权城笑笑:“以前在山上都得自己种东西吃,不会种地只能挨饿。”
    李奉恕很随意地伸手捏捏土壤:“没想到钦天监的司监竟精于农事。”
    权城苦笑摇头:“连摄政王殿下也误解我们——钦天监原本是观测天时指令农事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鼓捣装神弄鬼算命测八字伎俩。”
    李奉恕道:“道家修的什么?”
    权城道:“修天修地修人心,修种田。”
    李奉恕道:“怎么修,天天看星星?”
    权城引着李奉恕去看那巨大的金属铸造的套在一起的几个圈,李奉恕道:“浑天仪?”
    权城道:“非也,当年郭先生改进了浑天仪,分为象仪简仪。”
    李奉恕道:“这是做什么的?”
    权城双手握了个阴阳鱼敬天地:“天地互生,息息相关。看天,看地,看天即是看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