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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李奉恕心里一动:“你知道昼夜永远对半之地在哪儿么?”
    权城笑着一指:“那不就是?”
    那两人高的巨大的由不同环相套拼成的球体,其中一环相对较大。
    “内赤道环。”
    李奉恕和权城聊了大半天农事。李奉恕爱侍弄作物,周围没一个能说上话的。权城细细演说上古时期便开始的观星纪年,然后一代一代的人观察星象代表的时间周期与天气气候之间的规律,进而指导农人什么时候撒种,什么时候收割。自古华夏即为农耕,天时与地利缺一不可,摄政王听得津津有味,比政事兵事更能熨帖殿下的心。
    权城请摄政王品尝他自己焙的茶叶,喝起来非常苦,但咽下去自有清凉。李奉恕嗓子烂得嘴里只剩铁锈味,猛一喝惊为天人。
    权城聊起关于星象,物候,节气对于农业非同一般的影响。一时又叹道:“殿下,卑职这几年一直在观测记录四季雨雪,鸟类迁徙,有些担忧。”
    李奉恕道:“如何?”
    权城道:“您大概也感觉到了,今年冬天格外冷格外长。其实这种现象成庙时就开始了。鸟类提早南迁推迟北归,江河开凌一年慢似一年。不但如此,连福建江西冬天都暴雪不止。冬天冷,夏天却旱,要么涝。卑职连续七年的记录,冬天气温一直在降。卑职翻越前朝历代节气记录,恐怕没有比现在更冷的。更糟糕的是,还要一直这么冷下去!”
    李奉恕端着茶愣了半晌,嗓子里翻起腥甜。
    权城幽幽道:“卑职上书,诸位大员们也只瞧不起我钦天监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或者干脆不明白为什么河冰晚融化几天值得大惊小怪。卑职最近辗转反侧——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李奉恕放下茶杯,低声道:“我也在找能吃,所有一切能吃的东西。今年我打算在西北大力推广地瓜土豆玉米,种这个可以不交税赋。但听你的意思,它们又各自有各自的弊端……”
    权城道:“先帝在时,其实早有打算,命我等连年地种,看适不适合大晏物候,然而……都耽误了。卑职写好了总结条陈,关于西北如何推广又如何种植。”他说到激动处,全身上下摸一遍,没找到,跑出去半天又跑回来。厚厚一沓纸,字迹清瘦有力。
    李奉恕翻了翻,心里暗叹,他这是早就准备好,但是没法交给我。
    摄政王诚恳道:“我一定好好看看。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忽然想起王修交代的事:“你去陈驸马家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给你一些番椒及种子,你看看有没有用。”
    权城应是。李奉恕看他尤为顺眼,心想下次给他送些自己种的葱来。
    聊了半天,李奉恕揣了包茶叶要走。权城叫住他,笑道:“本不该多嘴,但是鲁王殿下郁结于心实在是严重。卑职倒是有个办法。但凡星夜,天幕浩瀚无际,您站在夜空下面默念八个字,一切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哪八个字?”
    权城微微一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第33章
    从钦天监出来,漫天大雪。
    汉白玉台阶一上一下,隔着两个人。
    粤王李奉念有点恍惚。他几乎不记得老六这么个人。这个陌生的六哥高而魁梧,披着斗篷,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下来,所有都跌进尘埃。
    粤王九岁之前也是风光过的,景帝一死他娘也跟着去了。据说是伤心过度。他对六哥唯一的记忆就是看见他被景帝罚跪,跪得直挺挺一丝不苟,被太阳烤得汗流浃背,李奉念轻快路过他,大笑着疯跑进养心殿找景帝撒娇。
    李奉念垂下眼,很恭谦道:“六哥。”
    李奉恕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粤王像兜头被泼了盆水,在雪地里又结了冰。顶着鲁王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他开始痛恨自己,这几天刚回京有点得意忘形了,现任的摄政王还活着,还不是他。远离京城的安逸让他松懈下来——锦衣卫又恢复了,摄政王现在知道多少?
    ……摄政王酝酿半天,没想好说啥。
    他对李奉念是真的丁点印象也无,或者说除了当年的太子他跟这堆兄弟都不熟。他看着李奉念的发顶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兄弟怎么叙旧。这家伙进京倒是麻利,突然就冒出来了。
    粤王是老李家硕果仅存的白皮肤,非常白,感觉像是一只元宵掉进一堆煤球里。粤王的亲娘昔年号称倾国美人,大概也的确是那么回事,是南方哪个少数民族的,粤王万中无一地长得像他娘了。也难怪景帝疼他。摄政王心想,白点是可爱。
    可话说回来太祖他老人家也是南方人来着,一点都不白啊。
    鲁王神游,粤王额角上大雪天里浸出汗了。
    富太监走出来,轻声轻气道:“殿下,下仆已经命人去前面通知肩舆过来接您。雪天,滑。”
    李奉恕隐隐地清了一下喉咙,嗯一声。
    他实在找不到词儿和李奉念寒暄,缓缓踱步下阶,伸手轻轻拍了拍粤王的肩,走了,并没有等肩舆。
    粤王身子一歪抓住富太监才没倒,富太监掺着他,发现他在抖。
    李奉恕回家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鲁王府看上去比较气派,其实不是很大。后院有人喝醉了的话说话声音前面能听见。
    “真奇怪。”这是周烈,他平时说话声音不高,很低沉。现在的声音却张狂无比,有点像叫嚣:“先帝是,现在的殿下也是。他们就认为坐在庙堂上发号施令,所有人都会听他们的!”
    想也是,一个三十岁就有将军封号的武官,怎么可能是平时那种憋着气小心翼翼的样子。李奉恕笑了一下,周烈是很难。
    王修嚷嚷:“那也不能怪老李,有人跟老李说吗?你说了吗?”
    大承奉站在李奉恕边上,瞄了李奉恕一眼。
    李奉恕没发现,站在月亮门边上看着。
    周烈很不满:“这不是不敢吗!”他咻咻捯气,“什么闲婆癞汉拿着虎符就能指挥军队?可去他的吧!京营荒废这么些年,不识君主不认国家,一天到晚让我整顿整顿写条陈,我他妈有什么条陈可写?我一个陕西军官整京营,人家服不服都两说!”
    王修冷笑:“不服你,还是你没用。找个他们必须得服的人,不就行了!笨成你这样,竟然有将军封号。”
    院子里俩人喝了不少,听动静踢里哐啷的快打起来了。真打起来王修大概只能挨揍,李奉恕咳嗽一声,走进院子。
    王修愣愣地看李奉恕,摇了摇手:“老李。”
    周烈喝得满脸通红,有点尴尬。
    李奉恕道:“我应该怎样做?”
    周烈干巴巴地:“啊?”
    李奉恕道:“你说得也对。那我应该怎么做?”
    周烈支吾半天,王修趴在石桌上笑嘻嘻:“你是不是又想说同进同退赏罚分明那一套,将兵和将将我觉得还是有点区别的。”
    周烈瞪王修。
    王修趴在石桌上不起来,石桌正好凉,镇一镇突突跳着的太阳穴。
    李奉恕和普通将领还真不一样。首先他是王,还是摄政王。其次他真心不会打仗,看样子嘴也不算利索,发表演说蛊惑人心是没戏。然后李奉恕不知道是不屑还是不会玩弄权势平衡,勾心斗角的事儿很少整。最后李奉恕当然有优点,还是惊人的优点:武力。
    最近民间流行供奉黑家郎君的神位,据说镇魔辟邪,统御万灵。
    王修趴在石桌上傻笑一会儿,抬起头道:“我有个主意,不过有点神经病。”
    李奉恕很认真:“你说。”
    王修乐呵呵:“摄政王拥有天下卓绝的武力,这件事谁知道?”
    周烈一愣,李奉恕的力量世所罕有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是没往别的地方想。
    王修嘀咕:“早没想到,当初围京的时候老李应该出战一下。”他又趴下,换了个太阳穴冰镇,李奉恕和王修只好走到另一个方向看他。
    “大家都不知道,那就让大家都知道嘛。”
    威信这东西,有的时候出自尊敬和信任,有的时候却来自无比的畏惧,对于强大力量的畏惧。权力,武力,哪个不是呢。
    周烈训练京营扩充到了三万五千人。优中选优,有三千人是作为精英重点训练的。训练场地在京郊,一片场地百姓不能进入,不过可以看。这是朝廷想出来的安抚民心的方法,让往来的人远远看到,告诉他们一支威武之师盘踞在北京,日夜不休地保卫着他们的安全,不必忧心。
    今天训练内容很有意思,三千人保卫一枝树桩,树桩上绑着一朵红色的绸花。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一项娱乐活动,后来演化成一种对抗训练的彩头。一队人进攻,一队人保卫。
    通常顶天一百人对一百人。三千精英保护一朵,那谁进攻?
    三千人列队结阵,等了许久,忽而远处的天边,走来一骑。
    黑甲,黑马,黑色长枪,黑色的披风在大雪中招摇如焰。
    这套行头太耀眼,有些人在秋狝时见过——
    三千人阵里开始躁动,惊疑,这是什么意思?
    周烈站在瞭望台上面色凝重。黑甲越来越接近,他一挥手:“拦住他!“
    这三千人被周烈操练时间不算长,但已经形成对他的绝对服从。传令兵传达命令:不惜一切,拦住黑甲郎君,违者驱逐出京营!
    黑甲郎君在不远处停下。他手中松松地握着缰绳,黑马缓慢地来回走动。马蹄铁踢踏的声音很清晰,像是踩在所有人的脉搏上。京营里有猎户出身,他觉得这像是虎,或者别的什么凶兽在打量。
    有人低声道:“他是……”
    另一人急忙:“嘘。”
    虽然所有人都还糊涂,但是他们听明白了一句:逐出京营。
    三千人对一人,悬殊得有点……可笑。
    黑甲郎君看够了,一振枪,黑马长嘶一声,向他们冲过来。有些人看着发愣,束手无策。匹马长枪闯进阵中,一颗黑色的流星扎入红色的云雾。
    周烈居高临下只能看到旷野上整体的影子,三千京营红色的棉甲像火在烧,李奉恕冲了进去,一切似乎静止。
    周烈攥了攥拳。
    这个法子他激烈地反对,就算他知道摄政王力举千钧但是三千人是什么概念?说书的随口讲讲万军之中如何如何,听书的谁亲眼看见一万人的军队什么样?
    指挥官不行的话踩踏都会踩死人!
    李奉恕却很感兴趣。他甚至有些兴奋,立刻同意了。
    王修这神经病。
    三千人的阵列片刻的平静之后忽然炸开,一滴水滴进了滚油中,喧哗的人声如一浪海啸。训练有素的士兵倒不至于慌乱之中踩到自己同袍,阵型还在,只是无论如何变换,依旧挡不住那势如破竹的一线——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倏然裁开红色的军阵。
    周烈看得愣了。
    李奉恕不会真的重伤大晏士兵,所以他的长枪包了好几层粗布。练武之人都知道,最难的不是使尽全力,最难的是收放自如,使出去的力道收得回来。面对蜂拥至前的人既要向前,又要自保,还不能打对方要害!
    京营的精英们终于怒了。人都有三分气性,三千士兵拦不住一个人,京营成笑话了!存了两三分小心思的人在实打实被揍倒之后也歇了,根本不是他们“让不让”,而是他们“守不守得住”。
    红色的海啸向黑骑冲去,几乎将他灭顶,在黑骑周围几乎成了漩涡。黑骑向前移动明显慢了下来。
    京营配的都是近身搏杀的戚家刀,数千把刀瞬时一扬,寒光凛冽,粼粼如冰。切肉削骨的刀锋卷起来,像是要搅死黑骑。
    周烈看得心惊肉跳,战鼓沉闷地响着,似乎是这场生死搏杀的祭祀之音,苍凉浑厚,声传万里。
    黑骑看不见了,周烈彻底慌了。他大叫:“鸣金!鸣……”
    他还没喊完,一阵和声似的痛呼之后兵阵中间的人突然暴起。不是跳起来的,是被巨大的力量震起来的!
    黑骑的马扬起前腿长鸣一声,一跃而起,神骏如天马,仿佛有翼能飞。
    李奉恕的马生生跃过前面挡着的人,跳出包围圈,奔向木桩。
    两翼士兵合围,硕大无比的一对翅膀合拢,又一次包住黑骑。
    厮杀的叫喊超过了鼓声,黑色的铠甲突出重围,地面暴起的尘土弥漫飞扬,黑马骁悍的身影穿过重重尘土,杀向木桩。
    周烈吐了口气。他开始疑惑,李奉恕马上功夫很完美,甚至颇有经验,知道如何比较省力地挥动长枪。肯定是有人教他,教他的人应该也是个名将。但是谁呢?他仔细想了想,竟然不知道到底还有哪个英雄人物能教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