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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周烈倒是惊喜,他没想到能做成如此精细。工部的匠作间当然是全国顶级手艺,这也就是周烈,其他什么人把工部匠作间当作街头作坊,李在德非要翻脸不可。
    周烈命带来的亲兵小心翼翼端着大木盘离开,周烈十分感激:“多谢小先生,我没想到做得如此之像。”
    李在德脸红:“当不得周将军一声‘先生’,说实在的,起初听您的要求,我以为……您要做玩具呢。”
    周烈关心德铳:“德铳进展如何?我一直跟鲁王殿下讲,德铳未来可期。”
    李在德振奋:“基本掌握了要领,现在主要是不停地试射,尽可能找出德铳的缺陷。”他下意识握拳,认为德铳的确未来可期,他坚持的火器方向,是正确的。
    李在德送走周烈,安排各项事宜完毕,回家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出发,第一次办差,绝不能出纰漏。他忙进忙出收拾工具图样,老王爷跟在他身后絮叨,要他好好表现不能丢了周王的脸。
    李在德和他的家谱,讲起来都是四个字:说来话长。他直系的祖宗是太祖,接下来是太祖的第五个儿子周王。太祖二十四个儿子分封全国,煊赫皇家即是天下。然后——这些枝繁叶茂的“皇族”们一代一代衰败下去。除了夺位成功的燕王系,造反贬为庶人在南京几乎是混混代名词的齐王系,其他都泯然了。绝嗣的,被关进凤阳高墙关死的,甚至因为什么营生都不能做被活活饿死的。周王一脉到“老王爷”这里已经一文不名。当年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辉煌成了无奈的余晖。
    老王爷根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更没有封地,宗人府压根就不管。严格来说李在德也是没有名字的,“李在德”三个字老王爷偷偷起的。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周王的骨血,到了在字辈。
    “这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字辈。”老王爷一跟李在德说这个他就烦,大概旁门左道研究多了,他成了个实用主义者。从小的贫穷让他彻底认识了现状,祖上曾经阔过的事像个嘲讽。
    然而托了德铳的福,在摄政王的关怀下,老王爷和李在德父子终于在宗人府挂了号,有了名字,有了个封号。李在德的封号是“奉国中尉”,他很稀奇。这种挂名的军职让他觉得似乎和邬双樨拉近了一步。
    李在德收拾好了东西,大部分是问太医院要来的冻伤膏金疮药,打成一包往背上一背,对老王爷道:“爹你放心,我知道,我家是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周王的血脉,守卫神州震慑四夷,儿子这就去履行高祖周王对太祖的承诺了!”
    第47章
    周烈人还没进王府,先进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木盘。宽三尺多,长接近五尺,做工木料扎扎实实,着实够沉。王修一见就笑:“周将军这上门礼也太大了。”
    周烈一脑门子汗,小心翼翼抱着个大木箱不假人手:“殿下在吗?先去书房。”
    李奉恕在书房灌茶。今天轮到周烈来宣讲兵事,王修非常体贴地给他泡了酽酽的浓茶提精神。李奉恕案上一摞兵书,码得整整齐齐,几天也不见他翻一页,就在那儿搁着,图个心理安慰。王修给李奉恕泡的是钦天监拿回来的茶叶,苦涩回甘,清热败火。李奉恕灌痛快了,心思飘到钦天监。许久未去,改天去和权司监聊聊种地的事。毕竟开春了,鲁王府的地也需要伺候了……
    亲兵抬着大木盘进书房,不小心磕一角,咣当一声。周烈在后面呵斥:“轻一点!毛手毛脚!”
    李奉恕回神,面无表情看王修和周烈一顿忙。李奉恕书房不算小,为了竭尽全力追求开阔通光,罩格床榻香炉匾联一概没有,大窗大门对着桌案书橱。刚从山东回来时,是没人搭理空降摄政王,鲁王府寥落荒芜,什么都凑不齐全。谁知道摄政王在山东时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豁朗简洁反而得他心。王修命人搬进两张大方桌在外间当中摆好,亲兵总算把大木盘放在桌上。王修瞧这个大木盘底部起起伏伏,还都是眼儿,也不像能装东西的。周烈把大木箱搁在木盘旁边,擦把汗:“殿下,请您过来看看。”
    李奉恕背着手绕着大木盘踱步:“这是做什么的?”
    周烈咳嗽一声:“殿下是知道的,我口才不行,讲话语无论颠三倒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跟殿下宣讲。既然来了,殿下大约也不想听我一个字一个字背兵书,我背也背不过王都事。我没事儿爱下个象棋,那日下着棋我灵光一现,也许这样讲能……更为直观。”
    周烈打开大木箱,里面满满一箱小零碎儿,全是玩具一样的小人小山小房子,底下还带尖儿。王修忍着不笑,周烈顾不上,认认真真把各种小物件的尖刺插进大木盘上的圆眼儿里。李奉恕倒是表情越来越严肃,周烈再擦把汗:“殿下,这木盘是我根据京畿附近地形起伏依样画葫芦做了个模具。小人代表京营原来细分的三大营,立人是五军营步兵,骑马的是三千营骑兵,有火铳的是神机营火器兵,这样我就能跟殿下演说曾经三大营如何排兵布阵。”
    王修不笑了,一脸惊奇:“难为你想得到如此办法!正如当初马援聚米为山谷,向光武帝指画形势,一目了然!”
    周烈道:“多亏工部匠作间愿意帮忙。”
    李奉恕背手弯腰,全神贯注看周烈插插拔拔各色兵士火炮的木棋,讲解兵法军事。敌对方的木棋就是一些小木柱,制作者懒得精雕细刻。周烈讲到神机营火器兵的“三轮相继”:“数百年前太祖皇帝麾下沐英将军首创,充分利用火器填装的时间,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填装。”
    王修忽然道:“这个三轮相继阵法看着眼熟。难道不是葡萄牙教官队的教官们教的么?”
    周烈怅怅:“首创在沐英将军,泰西人发扬光大了。”
    一阵沉默。
    周烈道:“殿下想想,这里的木人棋只有九枚三排。如果真正是真正的火器兵,九十人呢?九百人呢?九千人呢?”
    李奉恕凝重:“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正是。所以我才说德铳未来可期,小李先生是对的。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去繁就简,那么两军对峙,同样三轮相继,一支军队间隔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间隔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王修稍微想象,目瞪口呆。
    李奉恕仔细看木盘底的起伏:“你这是在模仿京畿地形?”
    周烈挠头:“大略像吧。”
    李奉恕用手指敲敲木盘:“做得好。当年沐英将军有首创,现在周烈将军恐怕也有‘首创’了。”
    周烈反而没听明白:“啊?”
    李奉恕平静:“如果有个辽东的‘米盘’就好了。”
    周烈瞬间恍悟,和王修一对视。
    李奉恕一直忧心辽东,朝廷却对辽东几乎一无所知。李奉恕捏鼻梁:“当初先帝诘问方建……”
    王修立刻接道:“作何给授,使军民不相妨?作何分拨,使农战不偏废?作何演练,使农隙皆兵?作何更番,使营伍皆农?作何疆理,足以限戎马?作何收保,不致资盗粮?”
    周烈喟然:“先帝问得好。”
    成庙一贯给人印象身体不好,几乎不出宫门,但是问得针针见血。这话岂止问方建,问的是帝国所有镇守边疆的大员,包括周烈。几句话插进他的骨头缝,彻骨疼。
    “给授分拨演练更番疆理收保……”李奉恕声音低下来,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你是进京要军粮军费的。朝廷不能忘,摄政王也必不能忘。”
    周烈眼圈控制不住一红。他拼着死谏进京,正赶上女真人造反围京。摄政王用人之际让他重整京营,他推辞不得。西北大患,朝廷却不曾看一眼。周烈训练京营,无休无止地想西北的袍泽兄弟,如今到底如何了。
    “查开中帐查晋商都失败。如今只能退一步,让陆相晟去,你要帮他。”
    陆相晟交割公务等待朝廷办文牒,这几天出发。这算是何首辅帮了忙的最快速度,摄政王却是一天都不想等。山西布政使敢公然抗旨,摄政王居然也无可奈何。“死者枕籍,饿殍遍地”,八个字,每一笔都是血池地狱里哀嚎的冤魂的眼睛,它们看着大晏的万里河山,它们看着。
    王修想起李奉恕忽起高烧的那天晚上笑着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王修低下头。
    “小李先生”正在工部将作坊干劲十足地训话。六部中工部历来垫底,被人讥笑一帮手艺人。六部尚书只有工部尚书并不是非得科考出身,成帝年间的工部尚书就是个真的木匠出身,最得成帝青眼。成帝能一月三换首辅,唯独对工部尚书和颜悦色,耍笔杆子的恶狠狠记老尚书一笔。可怜天天锯木材的老头子落个“阿谀媚上”的评价,和祸国妖姬一个等级。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好处,心思简单。摄政王和成庙一样看中工部,工部匠作间就高高兴兴热火朝天。
    李在德非常有气势地训话,勉励大家要为国修大炮,南方来的不要一心只想去东北玩雪,尤其小广东。小广东在队伍里小小哼一声表达不满,黑白分明的眼睛翻个大白眼。
    小广东本名叫宣幼清,刚十七,经历已经有点传奇。当初黄纬揍葡萄牙人,吃了不熟悉地形的大亏,差点涉入绝境,竟是个七岁的孩子把大军领了出来。黄纬发现这个孩子有些异于常人。空旷之地的浓雾中,没有星辰树木,指南针失效,普通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孩子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十分认路,经过一次再不会忘,还能简单画给黄纬看。黄纬重赏了宣幼清父母,身边一直带着他。葡萄牙战败,葡萄牙军队一部分编入晏军的教官队,黄纬安排宣幼清跟着葡萄牙教官学绘制地图。陈春耘被召进京,随身带了几个人。跟摄政王宣讲黄纬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着重讲了宣幼清。摄政王把小少年安排进工部,教兵部的人如何改进绘制舆图。这次抽他进巡检队,高兴得天天要去东北看最大的大雪。
    李在德训话完毕,想了想,叮嘱一句:“都带够衣服,特别是要带护耳。东北的冷风会……冻掉耳朵。”
    宣幼清慢吞吞地讲官话:“你怎知呀~”
    李在德板着脸:“我就是知道。去东北之前都别刮胡子,胡子保护脸。”
    小广东郁闷地摸摸脸——他没有。瞥一眼李在德,营养不良迎风倒的样子,哪里有胡子。
    辽东尚不知道工部巡检队要过山海关。东北经历一次非常严重冰灾,风刮大雪的大烟儿炮轰了几天没有要停的意思,方圆数百里没有活物。金兵到底也是人,冻死冻伤战损严重,不得不对大晏休战。
    昏天黑地的风雪中,邬双樨终于能缓口气,想给李在德写封信。写了许多,写到他突击皮岛冻掉了几个脚趾头,到现在走路也不习惯,担心以后成为瘸子。脸上被人砍了一刀,万幸没伤着眼,但是破相是一定了,到时候别嫌弃他。现在他在军中混得不算如意,他爹畏战失地那点事都知道了,本来就有靠着裙带混的嫌疑,他只好连着他爹的军功一起挣,但不死的情况下挣军功谈何容易。舅舅祖康一直郁郁,方督师被押之后他精神萎靡也不怎么整军带兵,邬双樨干看着着急没用。阳继祖和方督师有旧,但没出言相救让人觉得心寒。
    邬双樨写了厚厚几大张纸,写完了凑在油灯上一并烧了。他借着豆大烛火暖和一下手,提笔写了一行字:
    都好。勿念。
    第48章
    尚未出二月,越往山海关走越冷,地面积雪越来越厚。几个南方的开始还兴奋,现在都瑟缩着蔫儿了。北方的寒风是大砍刀,一刀一刀砍烂人的意志。小广东裹着棉被怏怏的:“还未到呀……”
    作为队长,李在德肩负重任:“都打起精神,过了山海关更冷。咱们都是有任务的,再冷也不能缩着,现在尽量要熟悉温度,冷着冷着就不冷了……”
    小广东瞄李在德涣散的两只眼睛,挠挠鼻子:“你真是皇族哦。”
    李在德矜持:“可以这么说。”
    小广东叹口气。
    巡检队二十个都是年轻人,挤在三辆大马车里,黢黑的天色里摇摇晃晃黢黑的脸,就剩一对对眼睛百无聊赖地发呆。才几天,为了解闷儿,大家互相掏家底,掏了个一干二净。真是哪儿人都有。工部每几年有全国甄选的工匠轮值,今年正好撞上轮值大年,所以巡检队汇聚了帝国五湖四海的兄弟。李在德以前听邬双樨讲过统兵的方法,最主要的就是了解底细。他很慎重地记住所有人的声音口音姓名和籍贯,长相……有点吃力。
    随着积雪越来越厚,巡检队终于被军队护送到了山海卫。过山海关就要由关外的军队接着护送,和关内的军队作交割。关外军队不进关,山海关一开门,李在德看见关门外一队骑兵。领头的是个典型北方长相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的表情严肃。李在德眯着眼仰脸打量他,打量得对方不耐烦。
    根据印信,他叫旭阳,归化很多代的鞑靼人。
    旭阳接到这个任务也是头疼得狠。关内来的人都不是东西,尤其耍笔杆子的。据说巡检队里竟然还有个皇亲国戚……闹吗?大敌当前还得陪太子读书。旭阳不痛快,阴着脸立马在山海关外等开门检校印信文书。他等了许久,山海关才开门放人——赫然一堆土蛋。
    每个人裹得肥圆,身上挂着各种工具,身后有辆驴车,驴车上拉着一堆东西,用油布蒙着。拉车的驴正躺在地上犯犟,死活不起来,土蛋们围着驴急得打转。
    旭阳不能进关,关内驻军不能出关,那头驴躺得好,正在中间。旭阳静观半天,有个土蛋跟驴讲道理,从做驴不能言而无信消极怠惰到这些工具关系到国计民生大事,一路走到山海关了不能前功尽弃。
    旭阳领着的小队跟看耍猴的似的看那帮土蛋上窜下跳,还有起哄的。旭阳等得不耐烦:“你们磨叽完没?天黑之前不到广宁咱们晚上喝西北风啊?”
    正在冲驴发表演说的土蛋抬头看见他,两眼一亮,把身前挂着的七零八落的小盒往两边一推,颠颠就跑过来:“军爷军爷,幸会幸会,我们的驴犯犟,现在进不去出不来,咋办咋办?”
    旭阳道:“我们过不去,把车从驴身上解下来,拖过来!”
    那土蛋颠颠跑回去:“咱们把车解下来!拖过去!”
    其他土蛋很听他的,七手八脚解车具。驴还在地上躺着。打头的土蛋拉车,其他人推,勉强拖出山海关。拉车的土蛋靠在车上喘粗气:“军爷,能不能借马用用?”
    旭阳气笑了:“这些辽东战马每匹三百两左右,而且真卖了还是死罪,你车上拉着啥矜贵玩意儿想用马?”
    那裹着大厚棉猴挂一身零碎的土蛋愣了一下,旭阳调转马头:“全体听令:广宁卫,出发!”
    关宁铁骑的战马们长嘶一声,踏雪而去,扬起的雪尘混着泥,甩了那些土蛋一脸。
    旭阳回头瞧了一眼,看见那个张嘴要马的家伙愣了一下,立即转身把车辕套自己身上拉车,其他人跟在后面推。
    旭阳的小旗官不安:“旗总,这么干不好吧?毕竟是来修大炮的?”
    旭阳冷笑一声:“你呆得不够久,不知道京城里下来的这些玩意儿什么埋汰德性。修大炮,上次来的人整哑三门红夷炮,拍屁股回京城了。而且看见那车没?跟座小山似的,难怪那驴犯犟。”
    小旗官咋舌:“这倒是,拉的什么?”
    旭阳道:“这帮玩意儿里有个皇亲国戚,拍他马屁给带着的吃穿用度呗。要拍马屁就受着,什么时候扔了什么时候回去接他们!”
    小旗官一顿,心想这是旗总给这帮京官儿“下马威”了。辽东在关外,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彪悍,不吃关内那一套。方督师被羁押,辽东是有怨的。
    李在德赶紧转身招呼同僚:“来来来别愣着,咱们快走。”然后拉起车,剩余一些人在后面两边推车。后来实在太沉,不推车的把车上的物件儿分了部分,各自背着。
    李在德咬牙往前拉,心里想,怪不得驴不干了,忒沉了。他跟大家鼓劲:“别着急,我掌握了拉车技巧了,很快借力使力车就能走得轻快……”
    后面人大叫:“小心!”
    李在德茫然,还没“啊”出来,脚下一滑整个人趴下,驴车上的东西哗啦一倾砸向他。
    后面的人吓坏了,大叫:“李在德!李在德你死没死?”七手八脚把他扒拉出来,李在德被雪泥呛得咳嗽,勉强笑一声:“没事没事。”
    大概是喊得太大声,旭阳听到了三个字:李在德。
    他驱马回来,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一脸心疼地收拾各种物件的人:“你……是李在德?”
    李在德检查校炮尺,这东西由一些极精密的金属条组成,特别容易坏。他举着看了半天,用袖子擦了擦,确定没事,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就明媚了:“是啊是啊,我叫李在德。”
    旭阳扬起眉毛打量他一下,周围十来个人也都脱了手套帽子坐在雪里检查车上各种工具,大的小的厚的薄的重的轻的,那一车竟然都是。李在德小心地擦拭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手冻得发红。他的手指纤长有力,被白雪映衬,红得很漂亮。
    旭阳一偏头,所有人下马,每个人背一部分器具,把一车东西分完,然后让这帮工部的废柴们骑马上。一脸呆气眼神迷茫的人冻得哆嗦:“我我我我我我不会骑马……”
    旭阳乐了:“想多了,就让你们坐着,我们牵缰绳。”
    那呆子道:“不不不不不不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