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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王修神神叨叨:“太宗皇帝让人编纂,就一定有用。王文成公‘格物致知’格竹子格出新境界,我格一格相术,有何不可。”
    运回鲁王府,王修晚饭没吃,埋首书卷。他到底轻浮了,以为翻一翻孙子兵法,就会“用间”,差远了!司谦千叮万嘱,钻相术一定要反着看,千万不要被绕进去。反着看,便是一个人的行走坐卧穿着打扮神情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向外透露自身的一切:出身,经历,习惯,性格,喜好,心理,烦恼,希望。
    王修有一刹那简直参悟天地万物之理:读了那么多年书,他终于也“格”到了自己的竹子。
    晚饭时,摄政王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阴着脸。大奉承心理咯噔咯噔的,等半天不见王修出来,只好小心翼翼:“下人去书房敲门四五回了,王都事就是不应,刚刚又叫人去敲门,被王都事用书砸出来了……”
    李奉恕一拍桌子,盘子碗和大奉承齐齐一蹦。他站起径直往书房走,伸手轻轻一推门,愣把门插销给推崩了:“出来吃饭。”
    王修一脸恍然大悟地翻书,没听见李奉恕说话。李奉恕凑上前就着烛火一看:“……你在看什么?”
    王修神思繁乱地抬头,朦胧胧看李奉恕:“老李……啊?”
    李奉恕劈手夺过来:“ 相书?你打算上街给人看相?”
    王修愤怒:“还我!”
    李奉恕举高书本,王修踩着官帽椅去抓,李奉恕忍无可忍,一把薅住王修领子把他拎下来:“适可而止,吃晚饭睡一觉,明天再说!”
    王修被李奉恕拎着后衣领扑腾,扑腾半天发现不是对手,于是停止扑腾,决定使用一下相师们蒙人的“谈话技巧”,跟李奉恕循循善诱。李奉恕干脆把他拦腰一扛。
    “不要闹。”李奉恕说。
    王修吃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心不在焉,李奉恕很耐心地看他:“我什么时候见那个土默特探子。”
    “抻他两天。司指挥赞同我的看法。”王修打起精神,“司指挥正在翻以前的卷宗,调查土默特部。他之前的那几个指挥使……应该知道点什么。不过,大晏对于周围藩族知之甚少,这真的是个问题。女真,鞑靼,瓦剌,土默特——记载得不清不楚,含糊其辞。”
    李奉恕默默喝粥。
    “鸿胪寺倒是知道九娘子是谁,土默特汗的妾室,土默特汗前年去世,他的小儿子继承王位,九娘子算是……辅政吧。”
    李奉恕嗯一声。
    王修眼下两块黑,这几天他晚上睡不着。李奉恕知道他被土默特探子气着,还气得有点狠,行为都反常。
    王修吊着黑眼圈怅怅:“你让谢绅去辽东,是对的。可是谢绅只传回一次文书,再无音信。沈阳闹饥荒,也不知道里面什么光景……”
    先帝当太子时监国,景庙放他去鸿胪寺。先帝翻了鸿胪寺所有卷宗,存档参差不齐,全国各宣抚司镇抚司官员怠惰,连太祖时规定三年一交的與地图都停了许久,朝廷根本不管。王修去中书省文库翻老档,还有先帝申斥北方宣慰司的制。先帝登基,一力恢复北方宣慰司和卫所,身边没得力的人,只能大量用东厂和锦衣卫。这俩算是鹰犬爪牙,朝臣们恨不得食肉寝皮。魏太监倒台,朝廷清洗阉党,鸿胪寺和北方卫所联系全断了。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甄别那土默特探子。不过这几年鞑靼吞并蒙古各部,土默特被鞑靼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加上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九娘子有意倒向中央帝国,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说起来辽东到底怎么样了……
    王修拿着筷子向后一仰,睡着了。李奉恕比了个“嘘”的手势,下人们当自己不存在。李奉恕上前一只手揽住王修后颈,一条胳膊穿过他腿弯,轻松就抱起就走。王修没肉也有一把骨头,在李奉恕手里没分量一样。
    难得能睡着。李奉恕笑一下。
    王修做梦,梦见大雪没顶倾覆。极致酷寒中,连救命都无法喊出。
    第58章
    谢绅到辽东之前,从未想过雪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山西人,山西当然也下雪,最厉害的时候雪没膝盖,北风刮骨。等他进入辽东以北,他才知道,山西的雪只是不过如此而已。
    教导他蒙古语基本法则的锦衣卫跟他讲了个故事,神庙年间倭寇犯朝鲜,那时帝国对倭国几乎一无所知。一个姓史的锦衣卫指挥使孤身一人穿越朝鲜进入倭国,被风浪围困数年陷入绝境。史指挥咬牙苦熬在异乡潜行,最终带回对倭国最详细的记录。这次去“金国”原本也应该是派一位指挥去,只是锦衣卫元气大伤,唯一通蒙古语女真语的一个指挥已被清洗。最重要的是,目前进入金国最好的身份是“读书人”,黄台吉求贤若渴,招贤纳士,《三国演义》里就是这么写的。屡试不第的秀才童生羡慕范文程,越来越多要去碰运气,这些秀才童生算不算“贤”先不提,反正黄台吉不是傻子,没有真才实学想糊弄他没门。摄政王交待谢绅尽量接近权力中心,越深入越好,观察女真内部到底如何。
    “臣不持节,但臣心里有节,绝不负殿下所托。”
    他是正月离开北京的。那时候北京下大雪,他在皇城外磕了三个头。一路往北走一路下雪,越下越大。像是给他送行,也像是给他的迎接。山海关不开,从海上偷渡,跟着朝鲜人去金国。同行的好几个书生,一路对金国无比向往:黄台吉为人豪迈,不吝赏官赐爵,得到珠宝财富也并不贪心,均分给臣下。范文程一个巴巴结结考上秀才的,如今都是大学士。自己满腹经纶,难道不能混个阁老当当。
    谢绅话少,只是听这帮人高谈阔论,心想黄台吉的“珠宝”怎么来的你们不知道还是不愿想?
    进了鞍山驿才算开眼界。
    雪是活的。谢绅听见漫天大雪哀嚎咆哮,在广袤的原野上空逡巡狩猎,捉到一条命,一口吞了。进了鞍山驿,有个读书人冻死了。夜里篝火灭了,就无声无息死谢绅旁边,谢绅早上醒来一碰,一团冻僵的死肉骨头。
    谢绅干呕,胃里没东西,吐不出来。
    这个队伍里什么人都有,大部分行脚商去辽东淘换野参和貂皮,总之是讨生活。淘到真正的老山参卖到南方,一家人,子子孙孙,都行了。女人真南下围京城和队伍里有人死都不足以打乱他们这样坚定的决心。
    老行脚商有经验,让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千万别穿着靴子睡,第二天如果脱靴子,脚指头会被靴子拽下来。还有告诉大家如何防冻伤,真冻伤了也别慌,用雪搓,搓回血了贴着人肉暖和过来。喝酒也能取暖,喝大了就天南海北地吹,奚落南方徽商最抠,吃饭只吃煮米水,稀得米粒数得清。配菜是从竹筒里往外倒盐豆,一粒一粒都有数。如果配上半颗咸鸭蛋,那就是大餐。偏偏这帮老儿最喜欢嫖娼买妾,一掷千金。不正经吃饭,但喜欢补身子的玩意儿,什么老参鹿茸腽肭脐,大约也是存了攀比的心思,花钱眼都不眨。又说这个腽肭脐是个什么玩意儿,其实是海狗的阴茎和睾丸,烈性助兴药。张首辅知道么?位极人臣,就是吃这玩意儿吃死的。都是男人,嘻嘻嘿嘿的笑声粘稠地流动。
    吹海商,又沉重起来。相比海商,陆商再吃苦都不算数。闽商下南洋去马尼拉驻扎数代,西班牙人一去就屠杀抢东西,路边撩着闽商尸体,没人管。
    “那帮鬼佬最坏。自己做生意做不开,就抢闽商的物资,把闽商圈着,不准随意走动。如果闽商不去,鬼佬的贸易更完蛋,西班牙上书朝廷说没有屠杀粉饰太平,反正朝廷不管,闽商又得下南洋。”
    “闽商好骗?”
    “闽商得讨生活。”
    谢绅蜷在篝火旁边,听着别人口中自己从未见过的大晏和世界,听汉商如何杂草一样坚韧地春风吹又生。
    离沈阳越来越近,队伍里有人离开。一个老年行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塞给谢绅一包糖炒栗子。在怀里揣太久了,不知道坏没坏,但也没人在意这个。可能谢绅让他想到自己的子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回去的几率有多大。
    谢绅有幸见过边境的民间互市。都开仗了互市没受影响,大家都要活命。边境上的民间互市其实一直都有,就是规模不大,辽东经略默许,还从中收钱。谢绅见过中央王朝最顶级的繁华,这里破败混乱的“互市”连乡村的集市都赶不上。有个女真人,瘦得厉害,手里拿着张新猎的虎皮,一只胳膊吊着。他大约是想用虎皮换粮食,比比划划和汉商说不清楚。辽东经略规定做生意要雇官方的舌人,舌人帮着划价,但边民能得多少东西,就得看舌人的良心。通常舌人只有舌头,没有良心。
    建州在闹饥荒,闹得很严重。黄台吉领着人去南边烧杀抢掠一番,毕竟也便宜不了平头百姓。女真诸申,就是平民,还是挨饿。
    那拿虎皮的男人旁边站着个汉族舌人,和汉商讲了半天,谢绅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最后生意成交,一张完整的斑斓猛虎皮,就换了半袋米。
    那女真人拿着半袋米直哆嗦,完全傻了。舌人转身就走,女真人追上去抓他领子,舌人跟着闹:“你们不是能抢么赶紧抢啊,到南边没抢够没杀够?”女真人也喊:“早晚杀光你们,早晚都是我们的!”
    谢绅看到他俩打起来。那两人滚做一堆,旁边立即围满了人,汉民也有边民也有,兴奋大喊助威。各个都是衣衫破旧瘦得清癯,这样混做一堆,竟然也不分彼此。
    和中原一样,有人市。人市上卖孩子的,卖老婆的,总之能卖的都卖,换口吃的,被买的还有条活路。谢绅听行商说过,中原骂贱女人的“歪剌骨”其实是“瓦剌姑”。从前大晏皇帝征敛瓦剌,逼得瓦剌卖儿卖女。瓦剌女人便宜,所以下贱。
    谢绅面无表情穿过人群。
    进入沈阳,做个抉择:剃头,还是离开。他原本想着,的母亲离世,他也没什么牵挂。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大晏。杀身成仁,以身殉道,他念的就是大义的书。
    但是剃头的时候谢绅每一块肌肉都是绷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和他一起剃的好几个书生,剃好了金钱鼠尾,后脑勺垂在脖子上面一根线。
    最大的问题却不是这个。建州,也就是金国,根本没有过多的职位招揽那么多汉人。汉人多数是奴隶,顶天能混成范文程的“大学士”,或者武将像李永芳那样娶努尔哈济的女儿。娶了也就那样,李永芳还不是上朝的时候被揍。
    但是姿态还是有的,谢绅很快在一个牛录额真家里找到个西席的活。黄台吉希望女真人能够读写汉话,虽然目前女真人仍以蒙古话为贵。所以黄台吉下令牛录额真以上官员家中必须有汉人先生教授子女汉话读写,成年人更改语言不方便,下一代必须掌握。多数女真人对这个命令不以为然,虽然不得不遵守。谢绅眼前总是晃着那个瘦弱的用虎皮换了半袋米的女真人。
    不知道他和那个汉人舌人最后谁打赢了?
    熬到出了正月,二月份整个东北冰灾,沈阳和外界断了联系。谢绅只往外送过一次信息,竟然是那个领他们偷渡的朝鲜商人。朝鲜商人当时告诉他下次联络在互市,朝廷会拍巡检队过山海关,混在里面的锦衣卫会想办法接近互市。那个锦衣卫谢绅认识,叫冼至静。
    突如其来的冰灾打断了民间互市的日期,谢绅急疯了。他甚至不是着急往外送信息,他只是想见一见山海关那一边的人。
    沈阳和外面完全断了联系。牛录额真阿灵阿总是不在家,人心惶惶。本来建州就闹饥荒,现在牛养牲畜什么都保不住。汉人的口粮先断,阿灵阿对谢绅还行,谢绅还能分到一把糠。谢绅想过偷着跑出去,是不是会冻死在路上。
    他躺在土炕上,听封死的墙外面大烟儿炮整整呼号一夜,那只恶兽就蹲在屋外,张着嘴,等着嚼碎人命。
    第二天,建州所有管事儿的全部出城去统计还有多少人幸存。阿灵阿只是无奈地帮助主子收容南边混不下去的蛮子,如今这些南蛮子也该有点用处。他派谢绅出城去清点,冻死在外面也不可惜。谢绅茫然无目的地在城外转圈。
    到处都是雪,那么厚的雪。白白净净,温温柔柔,谢绅却不敢想那下面都是什么。谢绅着实不矮,雪最深的地方他不敢去,没胸。
    谢绅听见雪下面有哭声。小孩子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艰难跋涉两步,然后他听见女真话。女真小孩子喊救命,谢绅站住了。
    小孩子的声音很微弱,越来越弱,从雪地里冒出来的唯一的活气儿,北风一吹,散了。
    谢绅用女真话吼一句:“待着别动!”
    他踉踉跄跄扑过去,徒手挖。他疯狂地挖雪,嘴里喃喃地背:“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谢绅摸到一块木板,接着往下刨,渐渐挖出泥糊稻草的房顶,木杆梁。应该是房子被雪压塌了。谢绅弯腰伸手去摸,猛然摸到一只清灰的手。冻得僵硬的死肉与骨头。谢绅全身的筋几乎同时一抽,他还想吐,可是口中还在背,视人犹己,视国犹家,天地万物为一体。 谢绅挖到两个成年人,一对夫妇,看样子是睡梦中被倒塌的梁给压死的。谢绅越挖越深,沉重的呵气加速融化,雪水往他身上灌,老棉袄又湿又冷又沉。谢绅不能放弃,他挖到土炕边缘,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包着两包泪,小脸脏兮兮。谢绅累得直捯气,说不出话。他把手伸进雪洞里,幼儿瘦骨嶙峋的小手小心翼翼捏住他的手指。
    土炕帮小孩子挡了房梁。其实不被梁砸这家人也活不过这几天。谢绅把小孩子拖出来,把被子毯子能拽的也拽出来,裹住他。太瘦了,瘦得不正常。谢绅把怀里揣着一直没舍得吃的几颗糖炒栗子拿出来咬开壳,塞进小孩子的嘴,这是唯一能吃的东西了。
    他说不清楚小孩子多大。小孩子吃掉几颗栗子,含着眼泪咬包栗子的油纸,那上面沾着塘渣。
    谢绅搂住他,劫后余生地剧烈喘息。
    他今天听见一个幼儿喊救命,然后救了他。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
    第59章
    小娃娃哭不动,只能默默地流泪,脏兮兮的小脸上花花的两道,被寒风一吹皮肤皴起。谢绅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然后背起他。孩子很小,谢绅背着他却差点站不起来。那真是谢绅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两条腿就是两条木头,一下一下往雪里插。谢绅想起那个行商的警告,他豁出去了,也许脚趾手指要冻烂。
    谢绅不让小娃娃睡着,背着他跟他讲话。他说汉话,小男孩说女真话,全都听不懂,可那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动静。
    谢绅女真话真的不灵,阿灵阿家只有奴仆讲女真话,阿灵阿全家都是蒙古话。他勉强分辨出小孩儿叫“曼都”,好像相当于汉家“大壮”的意思。谢绅呼吸没有和气了,从里往外凉透了,不由得笑:“出来一趟,救了你这只小馒头。”
    背上没动静了。
    谢绅用手拍孩子的屁股,没反应。谢绅着急,但是他现在不能停下来,他怀疑一旦停下来他再也没力气继续走路。冷风抽得谢绅打晃,谢绅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眼前又黑又亮,什么雪啊树啊天啊地啊全花了。
    冷风抽出谢绅的眼泪。
    小馒头睡着了。谢绅不会唱摇篮曲,也不知道女真话怎么安抚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幼童。谢绅心里茫然,空得发慌。这么大的幼儿应该启蒙了,应该念书,念什么……
    “天转北,日升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报国忠臣心秉赤,伤春美女脸消红……”
    古老语言最温柔深沉的韵律仿佛无声却醇厚的春风,拂过乖戾的冰雪。谢绅觉察搂着脖子的冰凉小手动一动——打拍子。小家伙跟着谢绅的节奏打拍子。陌生的汉话,庄重亲切,善意地压着每一个韵。
    谢绅胜利地大笑,满脸鼻涕眼泪。北风扇他一耳光,他不在乎疼。
    谢绅救回一个平民孩子,自己全须全尾,手指脚趾都没掉,阿灵阿对他有点另眼相看,有实用的人总不会叫人太讨厌。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觉,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静地瞄谢绅。谢绅正愁怎么跟他解释父母死亡的事情,没想到曼都这么平静。谢绅一愣,忽然想过来,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曼都知道。谢绅捏着他的手指开玩笑:“小馒头。”
    曼都还是看他,肚子咕噜一声。
    谢绅苦笑,他堂堂翰林,现在最想吃个馒头——他很久没见过白面了。曼都应该也不知道馒头是什么,只是轻轻握住谢绅的手指,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小游戏。
    曼都是个小小异数,谢绅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匀给他,阿灵阿也没说什么。阿灵阿有自己的事情要犯愁,谢绅平时低调惯了,其他人欺负他听不懂,当面讥讽他是南蛮子。后来习惯了,说什么都当他不存在。谢绅说蒙古话跑调,听力倒不错。听那意思,建州高层因为大面积冰灾的事情内讧了。本来黄台吉和三尊佛斗得就要死要活,黄台吉一直主张和方建议和,如果大晏肯上缴岁币起码建州能熬过这几年。兴师动众围京,大晏完全没有议和的意思,抢的东西折去兵耗也并没有富裕多少,还要分成给鞑靼,三尊佛现在反对黄台吉。争权夺利哪里都一样,谢绅非常了解,阿灵阿正在面对站队问题。
    目前谢绅不算吃闲饭的了,他被编入阿灵阿组织的救援队,主要就是每天出去找阿灵阿治下三百户的伤亡情况。辽东地广人稀,住家非常分散。有时候同一牛录的两户人家之间可能隔一片林子,还是老林子。辽东人是天生天养,树也是,一长几百年不稀奇,相邻太近的两棵古树会绞杀对方。谢绅见过两棵长在一起的参天古树,互相吞噬,奇形怪状,恐怖异常。
    说起来也怪,只要谢绅在,总能救出一些孩子。一帮汉子不知道取笑谢绅什么,谢绅只当听不见。平民的孩子安排抚养,奴隶的孩子也不能轻易死,是劳动力,阿灵阿也尽量着人抚养。他终于想起谢绅是个西席似的,很大方地让谢绅教自己孩子汉话。
    谢绅了然,阿灵阿站黄台吉了。不过为什么?
    辽东总体生活水平一样低,主人和奴隶住一间屋子也稀松平常。既然谢绅能教导阿灵阿的子女,再顺带几个孩子阿灵阿也不管。谢绅亲手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几个儿童很喜欢他,缠着他让他背“歌儿”。谢绅艰难地把孩子撮一起,用阿灵阿特批的珍贵纸笔默写千字经百家姓,他写字小馒头就趴在旁边看。小馒头特别喜欢看谢绅写字,他觉得神奇,为什么能用柔软的毛毛写出仿佛雕凿的字呢。
    谢绅选小馒头当斋长,像模像样地开课。对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幼儿,谢绅恍然想起自己刚开蒙的时光。先生的戒尺只是做做样子,也够吓人了。每天每天都要背书习字。练字最痛苦,手腕上吊石砖。谢绅的字的确清俊刚毅,毕竟馆选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二十四岁的翰林……
    他肚子一响,恍神回来,小馒头趴在炕桌上看他。
    “天。”他指着一个字。桌上摆着炒过的糠,小馒头念对了,就能吃一点。
    小馒头跟着他念:“天。”
    “地。”
    “玄。”
    “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