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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宗政鸢伸手从兵兰中抽出一杆枪,朗声笑:“自己一个人耍枪有什么意思,我陪你练。”
    白敬一抖枪,冲着宗政鸢就去了。宗政鸢笑声更大:“够劲儿!”
    日头偏西,摄政王总算出来了。富太监打量鲁王殿下没什么异常,心里松口气。你胡天胡地不要紧,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端倪。李奉恕懒得看富太监,一把抄起陛下。涂涂又在陛下怀里睡着了,小马驹欢蹦乱跳,小皇帝非常开心:“我忘了告诉六叔,宫里翻出一幅太宗时期的海图,绢织的,六叔喜欢吧!”
    李奉恕微笑:“那是陛下的海图,陛下的四海。”
    皇帝陛下心事重重:“我召了一些人进宫问了问,才知道海上并不如陆地太平。陈卿的兄长会讲一些航海故事,很是精彩,只是事实未必只有精彩而已。”
    陛下小小年纪,心境明亮,难能可贵。摄政王捏捏他的脸蛋:“陈春耘到底是个官员,讲东西难免片面。陛下真想听海上的事,就让海上的人来讲。”
    皇帝陛下点头:“六叔说的是,兼听则明,谁来讲?”
    “咱们找个真海盗怎么样。”
    陛下挺兴奋:“他敢来吗?”
    “奇了,他敢。”
    最近海面上很轰动,各个绺子都在传,十八芝的首领要进京面圣了。海盗一张臭嘴不用信,可到处传得有模有样,搞得连港口官员都在打听:曾芝龙是奉诏进京面圣?不是被押解进京祭天啊?
    十八芝的首领旗船瞭望台上站着一个风姿出秀的年轻人,一双漂亮而贪婪的眼睛,看向海岸。海面上狂嗥着无尽的杀戮与野心,只可惜,真正的富贵都在岸上。即便是走私,货物的流向还是岸,陆地,陆上的人。
    首领旗船大摇大摆靠官港,海盗们感慨这一张小小的官家文书好使,头一次操着海盗的名号就这么出现了。海盗们一哄而散,既然放心大胆不必怕被杀,那一定要纵情享乐!
    港口的人悄悄围观,他们好奇大名鼎鼎的海盗头子到底什么个凶神恶煞的样子——风流俊美的年轻男子一靴子蹬上岸,纷忙的人群静静愣住。他是从海上吹来的风,夕阳扑天的血金色凶残地溅在他身上,壮丽得毛骨悚然。桃花瓣儿打着旋儿飞到他身边,他遥望北方,微微一笑。
    陆地的王,海上的王要见你。
    第83章
    皇帝陛下用了小点心,心满意足撸着涂涂乘坐御辇回宫。下午要进大本堂,学业不可耽误。临走前叮嘱他六叔:“小马驹要照顾好,也要照顾好它娘。”
    鲁王点头:“放心吧陛下。”
    小东西像模像样地对摄政王委以重任,摄政王目送御辇离去,心里忽然想起王修说过的话。王修无意间说过几句,三岁看老,陛下克勤克俭孜孜读书都是有好兆头的,就是心眼……不那么大。摄政王笑一声,皇帝陛下还小呢,不着急。
    皇帝前脚走宗政鸢后脚回王府,一头扎进门。李奉恕看邸报,眼睛都没抬,敲一敲身前圆桌上的大海碗,里面凉着白开水。宗政将军捧起大海碗一顿狂灌,李奉恕道:“等会儿吃晚饭了。”
    宗政鸢看一圈儿没看到王修,只好对李奉恕道:“殿下,既然工部巡检队已经到了莱州,不如让他们把莱州登州的火器帮我看看?只看这两个地方,用不了多久。”
    李奉恕嗯一声。
    宗政鸢想溜,李奉恕从邸报上方看他:“不要去找白侍郎了,鹿太医和汪太医来了。”
    宗政鸢挠挠后脑勺:“我那什么……我也没想找他。两位太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心思郁结积忧成疾,加上严重内伤,以后能不能上马征战都是个问题。宗政鸢表情愤怒,活把白敬毁了的人会不会心里愧疚,大概不会,估计还会得意。李奉恕看他的表情完完整整把自己的心思透出来,咳嗽一声。宗政鸢一抹脸,觉得李奉恕好赖是个摄政王,在他面前还是不能太放肆。
    “殿下,白伯雅以前那什么,就通那什么的罪名,您打算怎么办?”
    摄政王瞥一眼支支吾吾的宗政将军,声音平淡:“不问。”
    宗政鸢两肩下沉,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不问是最好结果,难道还能替伯雅翻案。只是伯雅再回朝堂,能去哪儿?
    “我去拾掇拾掇。”
    今天气温颇高,宗政鸢害怕自己跑一天身上有味儿,立刻去准备沐浴。李奉恕没见他这么讲究过,一扬眉毛,又放下。
    锦衣卫的人又送来信件。莱州新来的葡萄牙文信,直接送给陈春耘译完,再送来王都事过目。李奉恕挥退锦衣卫,拈着那几张纸走回卧房。王修还睡着,呼吸清浅平稳。李奉恕一看他的睡颜,觉得时间也慢了。
    王修迷迷糊糊仿佛在做梦。不真切,就看到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檐顶上蹲着一只巨兽,白色,像虎又不是虎。懒洋洋的晒太阳,阳光镀威严地镀一层金。巨兽压着紫禁城,又像在保护紫禁城。那漆黑的巨大眼睛微微一动,看到王修,缓缓站起,宫墙上的石块瓦片哗啦哗啦往下掉。王修想跑,动不了,巨兽呼啸着冲他一扑,王修吓醒了。
    一睁眼,还是那对深沉如渊的眼睛,漾着夕阳一层碎金。
    “醒了?渴不渴?”
    王修伸出手指轻轻点李奉恕的眼角。相学上,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深沉恢弘,掌握生杀大权。李奉恕有点惭愧,他又没收住劲,这一顿折腾。王修微微眯眼,李奉恕背后的窗棂透过夕照,绒绒的一层金光笼在李奉恕身上——就是那只紫禁城琉璃顶上的巨兽。
    王修刚醒,眼神睡意朦胧地涣散。这时候也是可爱的,迷迷糊糊,柔软一团,只是时间比较短。李奉恕观赏一会儿,王修眼神逐渐锐利,他心里连道可惜:“锦衣卫送莱州的译信了。”
    王修彻底清醒,接过信纸,掀过葡萄牙文,直接看陈春耘的字迹:
    博尼法西奥对朝廷宣召曾芝龙表示担心,弗拉维尔回有可能是诱杀匪首,他最近正在《资治通鉴》,给博尼法西奥讲诱杀尔朱荣的故事。
    王修笑一声:“这个番佬真心不简单,居然能研究到如此深的地步。”
    李奉恕道:“你看弗拉维尔这个人如何?”
    王修十分欣赏:“心向故土之人,堪用。这个弗拉维尔钻研大晏,全是为了葡萄牙,只可惜到底是个番佬,琢磨不透彻的。”
    晏人自己都未必能琢磨明白大晏,为难这些番佬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还诱杀。”
    王修跟着笑:“他们倒是希望朝廷把这些海盗处理掉,他们在南海可就畅行无阻了。”他停顿一下,“曾芝龙这个人,你要用。”
    李奉恕用手指蹭他面颊,漫不经心:“哦?”
    王修急切:“我和陈春耘谈了谈,我觉得……曾芝龙可能是知道小花什么出身,于是也动心思了。南海现在是在是鞭长莫及,有个稳定的心向大晏的力量,总比没有好。难道任由那帮番佬的货船进进出出?”
    王修下意识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些番鬼,只是高看两眼弗拉维尔,在大晏混得不错,汲汲钻营都是为了故土。这种人不是真心效忠大晏,但也可用。
    李奉恕的难处王修也知道。没钱,真的没钱。小花命好,有一个亲王肯掏空王府给他养军队,京营挂着京畿,大晏其余军队一点不容乐观,周烈为了西北军饷在御前磕头磕得满脸血,李奉恕怎么可能会忘掉。陆相晟正在右玉种地,耕战耕战,都是逼得。陆军尚且如此,更烧钱的水师,可能也就大连卫的能看。
    王修闭上眼蹭蹭李奉恕的右手。缠绕着雷霆与荆棘的右手,惊悸地丑陋,震撼地美,应该握着王权,执掌天下。
    王修又想到李在德,把李奉恕右手炸伤的年轻人:“李在德到莱州好像生病趴了,奏请在莱州休养几天。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批了。”
    李奉恕用鼻音笑一声:“敢直接说我李奉恕是罪人,是好胆量。正好宗政说想要工部巡检队顺便看看登莱的火器,让李在德不必着急。”
    王修应下。李奉恕起身端来一只茶盏,里面却是白水。王修讲究,坚决不用碗喝水。他眼里有笑意:“喊得太厉害,润润喉。这时候了,别喝茶了。”
    王修颈部通红一片,脸上纹丝不动,十分豪气地把白水喝了。
    李奉恕压低嗓音:“但是真的很好听。”
    王修含着半口水,瞪着李奉恕,犹豫要不要吐他脸上。
    李在德真的在莱州趴了。本来晕船吐无可吐,陈佥事死活劝酒,空腹喝了不少酒,回去就不行了。皇族倒在莱州,莱州医学典科许老先生大半夜亲自出诊,方子送回许府,许夫人率领内眷照方捡药材。长子许珩离家出走,次子许玿顶上,把精心挑好的顶级品质药材送去莱州府衙,不假人手立刻就煎。陪酒的弗拉维尔回教官营也不行了,正好许珩在,帮着小鹿大夫收拾,两下齐齐闹一宿。
    宗政长官的命令从北京下达回山东,不咸不淡提了几句教官营。既然伤兵都进了教官营,不便都轰出去,也不好让教官营贴钱,拨了一笔钱,还命令莱州医学会襄助小鹿大夫。小鹿大夫的日子顿时好过很多,有钱还有人,弗拉维尔挺过那一顿酒,伤口好转,被小鹿大夫拎着耳朵发誓坚决不再喝一口酒。
    许珩看着板正,其实消息四通八达的。大夫坐诊,什么人没见过。小鹿大夫跟他呆了几天,莱州的光辉历史就知道的五六分了。最让小鹿大夫震惊的是,宗政长官在山东杏林有面子并不全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还因为宗政将军的祖父。
    宗政将军祖父姓秦,是山东的杏林圣手,外号秦二先生,意思是扁鹊秦越人老大,他就是老二,尤其擅长外科,民间很有流传他当年做手术开膛剖腹惊心动魄的故事。秦二先生被女马匪抢进山寨里,是段姻缘传奇,现在还有戏剧呢。秦二先生救治过不少达官贵人,面子大。他撺掇女马匪接受招安,又保护马匪们被招安后没被官府找借口灭了。而且十分教子有方,独子就是宗政将军的父亲,战功赫赫,为国捐躯。孙子宗政将军也从戎,比他父亲更出息。只是可惜秦二先生的医术,一点也没传下来。
    小鹿大夫十分仰慕:“秦二先生真是大丈夫。”
    还在先帝孝中,各地不能唱戏,要不然真得去看看女马匪抢压寨先生的欢喜姻缘。
    气温一天高过一天,教官营要在入夏之前领着火器营出门拉练,问小鹿大夫要不要留几个人在营地帮忙。小鹿大夫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是给教官营找了太大的麻烦:“不用不用,有些伤浅的伤兵已经可以动,我训练他们帮忙,擦洗换裹帘,他们来就可以了。”
    拉练弗拉维尔是一定要跟着,小鹿大夫又要拎他耳朵,他立刻道:“我一定注意,不……不作死。”
    小鹿大夫想笑又忍回去:“你作死也没事,有我呢。只不过你自己受苦遭罪。”
    弗拉维尔刚想笑着回嘴,一转脸看见雷欧。雷欧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发了。”
    弗拉维尔不太自然:“那小鹿大夫看家吧。”
    雷欧看弗拉维尔,又看小鹿大夫,没吭声。弗拉维尔走出房间,皱眉看雷欧:“你怎么了。”
    雷欧一晃神:“哦没什么,听说曾芝龙进港了。”
    港口放炮,提醒巨型船舰进港,传闻是曾芝龙的船,大家都涌去看热闹。小鹿大夫忙着换药,参照那幅解剖图研究伤员的伤口,一点不在乎。房门口有个人影,小鹿大夫以为是许珩,随口道:“你进来,帮我给他翻个身。”
    那年轻人默默进来,帮助小鹿大夫给伤员翻身。小鹿大夫一看,不认识,只是伤员翻身到一半,只能小心翼翼继续下去。翻过身,小鹿大夫擦擦汗:“您是哪位?”
    年轻人盯着伤员断肢看,似乎是吓到了。小鹿大夫轻叹:“被火器炸的。这还算好的。您是?”
    年轻人轻声道:“造火器的。”
    “……嗯。”
    第84章
    李在德和鹿鸣大眼瞪大眼,安静片刻,四周都是压抑的呻吟。一间非常大的库房,教官队特意清出来,摆放病床,站在中间向哪个方向看,都是雪白透脓血的裹帘。整间房间都白的,小鹿大夫都穿着白色,春天里冰天雪地,寒凉透骨。呻吟突然放大,变成哀嚎,鹿鸣立刻小跑过去,李在德下意识跟过去,许珩正好进来,鹿鸣喊他:“过来帮压着!”
    裹帘裹着的勉强是个人形,李在德腿一软,许珩路过他,冲过去帮鹿鸣压着伤员。伤员痛得失控,越挣扎越糟。疼痛的极限摧垮意志,人已经不是人。不管伤员曾经的嗓音是如何,动听还是难听,被疼痛折磨的嘶号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和李在德当时在大连卫官驿听到的一模一样,凄厉如鬼哭。
    许珩低声骂一句:“操!”
    疼到极限,肌肉脱离神智的掌控,开始痉挛。肌肉一痉挛,就把断肢伤口越撕越大。李在德眼前发花,他的胃跟着痉挛。他其实还没好全,只是想来看葡萄牙教官队的三轮射击,撞上火器营拉练。
    凄厉的哀嚎勾起其他人悲惨的呻吟,李在德站在巨浪漩涡中间,瞬间就要沉没。鹿鸣推他一下:“你先出去。”
    李在德喃喃:“没有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和许珩对视一眼,没回答。
    李在德走出库房,站在走廊,看院中晾着洗好的白色裹帘,飘飘飞飞。他的胃在烧,顺着墙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鹿大夫也出来。身上溅着污血,满脸汗。小鹿大夫脱了白袍摘了口罩,低头看李在德,笑一声:“你怕什么。”
    李在德白着脸站起来:“没有什么有效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叹气:“有。乌香。”
    李在德不解,小鹿大夫解释:“就是阿芙蓉,鸦片。比黄金贵先不说,也只能缓解一时,舒服一阵,痛苦一辈子。”小鹿大夫停一停,“你不是造火器的,火器多大杀伤力,你没数么。”
    李在德倒是挺平静:“我知道,所以我必须更加努力钻研火器。”
    小鹿大夫用大眼睛盯住李在德,他们身旁就是库房门,门内传出一阵一阵哀嚎。小鹿大夫声音很轻,仿佛怕打扰了那哀嚎:“更能杀伤的吗?”
    李在德握拳:“仅仅是山东内乱,便如此惨烈。孔有德军队火器装配比例根本不高,杀伤却多是因为火器,可见火器多惊人。倘若有一天,泰西军队,葡萄牙教官队乱了呢。”
    小鹿大夫抿着嘴,看了他很久:“我讨厌火器,因为我面对的就是眼下这些被火器轰残的伤员。救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可我必须救,我不能让他们死在我面前。今天又走一个。我挺替他庆幸的,不用受罪了,残肢里都是火药屑捡都捡不干净。我送他走的时候心想,火器这种东西谁做的,当时是怎么想的。火器越做越肆无忌惮,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李在德坚定:“大夫救生,火器护生。”
    小鹿大夫笑了:“老天保佑咱们都不会挨火器那一下吧。”
    火器营出门拉练,远远路过港口,新进港的巨船停在深水区,罗林眯着眼观察半天:“不是当时劫西班牙货船又送我们过舟山的船。这好像根本就不是十八芝的多桅船……”
    弗拉维尔蹙眉:“大晏海军的官船。不是曾芝龙的船。”
    罗林不解:“啊?曾芝龙不是自己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