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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第79章
    三月十八日一早,吕阁老等人便托着六部九卿公推的十二份佳卷送到了天子面前。
    虽说拿到御前的卷子不少, 但其摆位也是有讲究的, 四位阁老挑出的三甲卷放在首列, 剩下的作备选——
    前朝就有因考生名字不好、原卷字迹不好、卷中内容不得上意、或天子担忧殿试中有人作弊等缘故而从二甲中另挑人补上的。后来内阁便留下定例,将二甲最优的卷子一并送入文华殿, 若他们定下的一甲三人不合圣心,立刻就可从余卷中挑出补上。
    桓阁老看着放在上首的卷子心里就发疼,只盼着天子瞧不上宋时这篇策问——瞧不上这个人是不可能了, 毕竟他考中会元后天子曾亲口问过他是不是会印书的宋时, 还要他为诸王印书。
    但若他的卷子写得不合上意呢?
    譬如这个放弃固守主动出击之论, 他们大郑人擅长守城而不擅马战,若弃己之长而击人之长, 难免在出战时受损不是?还有从河南运粮支援边关这段, 依陛下这些年扣着周王的亲事找国库要银子的行事看来, 说不定会嫌弃这调配法有损国库收入?
    不是他一定盼着宋时不好, 只要他能考在二甲三甲,淹没在这三百零五名进士里便够了。毕竟会试成绩不如最后这殿试的要紧, 就是得了会元也容易叫人忘记。而每三年都有三百余名新进士涌入朝中, 过上几科, 一个前科进士也就渐归于寂, 他家令孙女退亲入宫、攀附皇家之事自然就无人提起了。
    可疑似宋时的卷子被首辅摆到最上头……这一科就可能叫作“宋时榜”了。
    被他家退婚的宋时越出色, 他们桓家这名声自然越差。就算他自己抛得下老脸,他孙女将来就不怕被人指指戳戳?
    他满腹愁事却无人可诉,说出去还要怕人背地里笑他, 只能暗地里责怪马尚书——他怎么不拣别人,偏偏拣了他外孙媳妇的前未婚夫的卷子,还将它夸上天呢?
    他偏又是兵部尚书,论兵食策,还有谁比他更有权威的?若非他如此大力夸这策问,说不得吕首辅便把这卷子落到二甲了!
    然而他心里再埋怨也没用,吕首辅已拿起了那份卷子进读。
    “臣对:臣闻臣闻人君之治天下也,必安攘兼举……”低沉有力、微带江西口音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将文中所上的内修外攘之策一一念来。
    天子听到选任宿将、修整兵备时还不怎地,但听到据城待战不如出城接战一段,尤其是避敌、扰敌、击敌、追亡之策时,眼中顿时放出光彩。待这一卷读罢,他的指尖在桌上轻敲了几下,叹了一声:“是真知兵之人。这一卷,先生们可谓得人了。”
    天子这一言,重重地击碎了桓阁老最后的期盼。
    他只能暗暗希望后面还有更得圣心的卷子,然而三甲卷读罢,天子便直接摆了手:“这一科先生辈选得得当,后面的便不必再读了,便叫拆了弥封,送去廊下填榜吧。”
    吕阁老领着四位首辅躬身谢恩,当场拆了弥封,念出榜首三人姓名籍贯:“一甲第一名,北直隶保定府清苑县宋时;一甲第二名,山东省临朐县马愉;一甲第三名,福建省龙溪县谢琏。”
    竟然是宋时!
    果然是宋时!
    众人想的一样,心里的感受却不一样。别人多觉得他已连中两元,才名在外,又得过圣上夸过他印书之法,这回状元也不在意外。而桓侍郎却是早认出了他的卷子,想压低名次而不能动手,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
    不止!他还亲手写了“皆宜措诸行事”“安攘大计而蔚然自著”“可称为俊杰”之语,亲手将他送到了状元之位上。
    三甲已定,剩下的卷子便要拿去侧殿加紧拆封填榜,制传胪帖子,由礼部官员将中试举子召入礼部演礼。三月十九日一早,本科“宋时榜”的中试举子就要上朝陛见,传制唱名,从此才算真正成了进士。
    贡士们都到国子监领了新制的蓝袍乌纱进士服,在榜首宋时的带领下站到皇极殿北侧,依考试名次列班站好。
    文武百官都依次序在殿里站班,都察院诸官自然也都在其中。宋时进殿后还拿眼角余光找了找他师兄,不过这么庄严的场所,他也不敢找得太明显,好在给事中站在最前头,除了阁老、部堂诸官就是他们。
    桓小师兄虽是新近升上去的,位置也极醒目,他没找几下便找着了人,抬眼看去,却见他师兄正光明正大地看着他——
    满朝文武都正看着他们这些新举子,桓凌这举动也不太引人注目。宋时收敛目光,垂目看向脚尖前那块金砖,嘴角却微微往上挑起,露出一个坦荡的自信的笑容。
    春风得意的状元郎,自该有这样的笑容。
    主持会试的张次辅看着这位得意门生,真是怎么看怎么爱,只恨不能立刻叫他上来见座师,隔着一位的桓四辅却看不下去他这笑容,也看不下去孙子那不分内外、一心向着他的模样,将脸转向了御座方向。
    大殿东侧已设下长案,今科殿试的皇榜便在案上——外人还不知道名次如何,他们这些举子其实已先知道了,甚至还演了半日的礼,就为在御前顺顺当当地完成这场大典。
    虽是已经在礼部演习过,但今日殿上有文武百官侍班,摆了全副御驾卤簿,还能亲见御颜,不少人已紧张得脸上失色,汗水淋漓了。
    宋时也有种穿到古装剧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个太监挥着净鞭连抽三下,然后朝他们高喊一声:“跪~~~~”
    然而大郑朝不让太监弄这些礼仪,都是鸿胪寺官员导御驾上殿,赞礼官引导举人向上四拜。而后传制官奏请传制,将放着皇榜的御案放在丹墀御道中,称“有制”。
    宋时拎起下摆,从容带领三百零五名中试举子跪向丹墀前。
    传制官展开皇榜,高声念道:“新泰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北直隶清苑县宋时——”
    这一声喊出,殿中竟隐隐有回声回荡。
    就是参观过故宫无数回,参加过各地清代民俗活动的宋时,也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点神圣的感觉。就好像无数摄像镜头推到他脸前,亿万观众正看着他这辉煌的,为现代人争光的一刻。
    他神容肃穆,随着序班官的引领出班前跪,微微低头,不直视天颜。
    不低头也没用,皇上坐在丹墀御道上头,他的脸得仰九十度才够得着御颜。不过天子对他倒似格外看重,问了一声:“今年的状元,该是三元及第吧?”
    宋时在台下答道:“正是,臣是新泰二十二年福建乡试榜首,今年会试、殿试亦两魁天下。”
    三元及第,两魁天下,百年来仅此一人,天下读书人要争着羡艳的荣耀。
    宋时虽然是平平淡淡地说出这话,这些头衔本身的份量却压在这里,让他的话格外有力,也映得他这个人身上若有光彩浮动。
    新泰帝看着他这般神姿,也破例多问了一句:“状元今年几岁?”
    宋时镇定自若地答道:“臣是新泰二年生人,今年二十有二。”
    新泰帝含笑夸道:“果然少年俊异。”
    只这一句,已是以往那些状元都捞不着的特殊荣耀了。他们这些进士撒在全国范围内难得,但这紫禁城中却是随便拉一个官人就是进士,有多么稀罕?
    能叫天子看入眼,记在心上的,才是真正的难得之士。
    他退回本班之后,堂上文武的视线还有不少落在他身上的,以至第二位上堂的马榜眼出班行礼时都有点儿被冷落的感觉。
    他回班之后,谢探花紧跟着站上前去。一甲三人皆是出班前跪,单独拜见天子,而后面的举子便不再出班,只在班内跪下。
    虽然这些人淹没在进士班中,不似前三看着这么醒目,天子亦是一般看重,若有听着名字、籍贯耳熟的也要问他们父辈是谁。被点到的举子之荣耀不输头甲三人,心中的敬畏紧张也不输,竟有的紧张到险些忘记自己叫什么,答不上天子的问话。
    天子对这些新进士倒十分宽和,只是笑笑便叫他们退回班中。
    三百零五名进士一一陛见后,随乐再拜四拜,便是最令天下人沸腾的张皇榜了。
    礼部执事官捧黄榜从奉天门出,鼓乐前引,进士后随。礼部官员在左安门外张挂皇榜后,顺天府便牵来骏马,令从人在后方撑上伞盖,张鼓乐在前引路,大张旗鼓地送进士归第。
    他身后的榜眼、探花和二三甲进士自然也要打马游街,享受人生中最荣耀的一刻。只是后面的人再没有仪仗相随,唯有他这状元被仪从众星捧月般捧在当中。
    即在宽广的长安街上、三百余名同样意气风发的新进士当中,他也是最夺人目光的一个。一条长街上围观进士的人泰半都被他吸引住,追着他的马往前赶,两侧道边、楼上还有闺秀向他扔手帕、荷包、首饰、水果之类……
    幸亏他从小下基层练出了一身好身法,将这些暗器都躲过去了,一个都没砸中!
    宋时掸掸干干净净的进士袍,满心得意地打马游街,时不时向两侧人群招手致意,偶尔还回望一下同年们被各种小东西砸中,挂得一身亮晃晃的惨状。
    同年们从后头看着他这真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姿态,也不知是该笑他不解风情,还是该赞叹他身后不凡,竟能将满天扔来的东西躲得干干净净。
    与这群感想复杂的书生不同,周王听到新状元之名倒觉着十分欣喜,从内书房散学后便直奔重华宫,进了内殿便匆匆对王妃说:“元娘,你可知今科状元是谁?”
    桓王妃握着手中书卷,缓缓抬起头,神色一贯是周王喜爱的淡远,嘴角却微微抿着,仿佛不大愿意听到这名字。
    周王没能仔细品鉴她的神情,只兴奋地说:“正是咱们知道的那个宋时!他今科可是连中三元!我朝自立国以来,这还是第二位大三元,不知是怎样才德出众的名士。我若非不方便在宫里接见外臣,倒想把他召进来问问了。好在听说他和舅兄交情极好,回头本王倒要出宫看看……”
    他只顾着自家激动,竟没注意到王妃脸上的出尘清孤中,渐渐掺上了一丝幽怨。
    第80章
    放榜的第二天,礼部便设下著名的琼林宴, 请诸位新士赴宴。
    主持宴会的是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吕阁老、次之以礼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桓阁老。文武官员、勋戚各着朝服坐在上首, 新进士三百零五人的桌案则排在庭北。
    众官员入座后, 礼部官便引着三百余名新进士进到筵席中。
    满庭青袍乌纱的新进士行礼已毕,各自安座。二甲以下皆是四人一席、榜眼、探花两人同坐一席, 最前头一席却单座着一个穿绯色状元袍、腰系玉带,轩朗疏阔、俊秀无伦的少年状元。
    容貌既好,年纪又轻, 而且至今还未成亲。这要不是本朝不时兴榜下捉婿, 昨天就得有不少想把他抢回家做女婿的。
    武将家还挑挑他家世不好, 又与周王妃曾有些瓜葛,怕牵扯进皇室纠纷;文官看人却只看他本人的资历和年纪——
    二十二岁的新科状元, 次辅张大人的门生, 四辅桓大人令郎的弟子, 印的宋版书还得了圣上亲自询问……无论从何处看起, 这宋状元实在都前途无量,未来是预定要入阁了!
    就算不提前程, 这么个俊秀的少年状元, 谁不想拉回去做个女婿、孙女婿的?
    桓阁老家虽说曾跟他定过亲, 又有师弟之谊, 可毕竟眼下没有适龄的女孩子嫁他, 总不能先拿个守孝的孙女绑了人家四年,再拿个才满十岁的孙女逼人再等五年吧?
    一席琼林宴吃罢,没几个人记得状元公那篇“圣恩天语叮咛寄, 誓报丹心敢爱身”的应制诗,倒都记下了他家寄住何处,家世如何,预备着回去便派媒人上门。
    满朝官员哪个没有弟女侄孙,连中三元的俊杰可是只得这一位,慢一点儿就抢不过人了!
    是以恩荣宴后,便有不少人提着礼物登上张次辅、桓阁老的家门,希望他们做长辈的跟宋家通个消息,让他家主动来求亲。
    毕竟是男方主动求娶,女家面子上比较好看。
    张次辅那里握了满把帖子,打趣来请托的下属:“我家也有女孩儿在,你们倒不怕我这中人半途将你们中意的女婿抢走了。”
    那来请托的仪制司王郎中也笑着说:“次辅大人已得了宋三元做弟子,何必一定要再做了女婿,分一半儿给我们不成么?”
    张瑛道:“原先只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宋家这儿郎也倒是百家求了。不过他与桓家关系更深,求桓家祖孙做中的人也不少,我看桓家自己说不定就要赔一个侄孙或外孙拉拢他……若是此事说不下来,抑庵可不要怪我。”
    王郎中倒以为,桓家都已经跟人家退了亲,还有脸再结么?
    不过话说回来,桓阁老的孙儿、给事中桓凌还没成亲呢!若宋三元已叫他家自己留下了,桓给事中亦是少年俊彦,又因守孝、外放之故不曾成过亲,也挺适合作女婿。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求张次辅说和时,他属意的两位未来女婿也正在研究婚事。
    ——如王郎中这样脸皮薄的,还要请个中人说和,更有那等亟待领个状元女婿回家,怕晚一步就让人拉走了的,恩荣宴一结束便去请了媒人到宋家提亲。
    宋时在礼部演礼,还未回家,宋晓、宋昀两个做兄长的便收了半匣媒人送来的帖子,只看着这家是在文选清吏司,那家在都察院……个个都是有名有实的好人家。
    可就是这人太多,他们不知如何选了。再加上这些年父亲因桓家退亲之事窝了气,总想着再挑个阁老家出身的媳妇,他们也不敢轻易做主定下。
    二人只好先以“要等家父家母做主”为名将媒人送出去,下午宋时演礼回来,便问他哪家好。
    宋时看着那盒帖子,就仿佛回到前世过年给七大姑八大姨逼婚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扯出他爹的大旗:“爹让我娶阁老的闺女,这里头有阁老么?没有不要!”
    他二哥不知怎地有点手痒,忍不住拍了状元新做的乌纱一把——如今弟弟成了状元,他也舍不得打人了,骂道:“爹那是气话,你也当真!哪儿有二十几岁的男子不成亲的?早先为了你念书考试耽搁了人生大事也就罢了,如今你都三元及第了……”
    宋时捂着纱帽分辩:“我都三元及第了,还娶不起阁老的女儿么!反正此事也不是咱们三人能做主的,还是等着爹回京再说。二位兄长与其关心我这点小事,不如先预备正事——”
    你这还算小事?西瓦子说话的都说“大登科后小登科”,还有什么比成亲还要紧的?
    当然有。
    宋时义正辞严地说:“我中了状元,过两日自是要授翰林修撰,爹也授了通政司经历,得在京里为官。保定离京又不远,兄长们何不把娘和嫂嫂、侄儿侄女一起接来?”
    他爹在外头做了两任官,好容易进了京,还不赶紧把家人接来团圆?反正他们家两人做官,父亲回京后叫家人把福建、广西的厂子卖了,就有一笔活钱能在京买房置地了。
    他将此事的合理性分析了一遍,又诱惑两位兄长:“兄长们在京里读书岂不也比在家强?你们自己不急,也得替我侄儿们想想,小的不算,大侄儿是在家请先生好呢,是跟着我这个三元及第的叔叔读书来的好?”
    宋大哥的心不禁跳快了些,宋二哥也有些心动,只是搬家这么大的事不是他们三人说说就能决定下来的,还需等父亲进京再议。
    宋时便道:“父亲得五月进京,我二十五就能回乡祭扫,咱们一道回去,先跟娘说搬家的事——娘同意爹还能不同意吗?反正家里没有离不得人的东西,无非是老宅和祖坟要人打理,就留一房老家人看着,每年大哥过去看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