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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
    “当时也是冬日,一场攻坚之战,敌军奔袭粮道,断了我们的粮草,行伍缺食,按修士等阶发配。”墨熄看着顾茫,一贯冷冽的目光难得有些恍惚,他轻声说,“我和他都吃不饱。”
    “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值夜,在营寨两边巡防。而他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大雪天的猎到了一只肥鹅。他本来完全可以一个人吃掉,却偏偏兴高采烈地叫上了我。需知道我那时候正值抽身,胃口比他大得多。”
    墨熄说到这里,忽见对面的顾茫一顿,抬起头来。
    “……怎么了?”
    顾茫舔了舔嘴唇,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拉过去:“再来个腿。”
    墨熄微挑了一点眉,把剩下那条鹅腿也割给了他,然后继续不管对方听不听,接着讲他的故事。
    “他从树上摘了些浆果。”
    顾茫又抬头了,和方才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墨熄抿了下嘴唇:“没了,一只鹅只有两只腿,何况你盘子里的那只还没啃完。”
    顾茫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浆果真好吃。”
    “……”墨熄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会儿,说道,“你说的没错,浆果好吃。那个人,他也喜欢吃浆果,经常大费周章爬到树上去摘,偏要说法术打下来的和亲手摘下来的滋味有天壤之别。”
    “他教我做的烤鹅,用料很简单。除了鹅之外,只要一点盐,一把新鲜的果子。”
    顾茫问:“和果子一起吃?”
    “不是,是填在洗净的鹅腹里,鹅肉用树枝串起,再用松木和荔枝木熏烤。”墨熄说,“我们坐在火塘边,他时不时往里面添一些树枝,等鹅烤的金黄,再往上面洒盐。取下来之后去掉填馅的浆果,直接吃烤肉,他那时候还告诉我,说这个吃的时候要很小心。”
    “小心什么?”
    “守在旁边等了那么久,闻了那么久的香味,还看着它在火塘边逐渐变得色泽金黄,往下滴油,难免会变得很馋很饿。这个时候总会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墨熄淡淡地,“难免会烫到舌头。”
    “那你烫到舌头了吗?”
    “我怎么可能。”墨熄的目光有些空濛,“倒是你……”
    顾茫啃着鹅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看,我也没有烫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没什么,你当我没说。”
    顾茫就管自己继续吃肉了,一整只鹅,他吃了一半,然后瞅着火堆上剩下的那一点儿发了会儿呆,不再动手了。
    墨熄问:“不吃了?”
    顾茫点点头。
    墨熄隐约觉得奇怪,这人的胃口如今瞧上去不容小觑,今晚怎么半只烤鹅就能填饱。但他还未及深思,就听顾茫问了句:“你的那个师兄,他叫什么名字?”
    一语如箭穿心。
    墨熄倏地抬起头来,对上顾茫的眼。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清冽,神态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而墨熄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渐渐觉得心口窒闷得难受。
    顾茫……你是装的吗?
    若你是装的,你怎么能够镇定自若成这样……
    “那个人。”墨熄顿了顿,“他叫……”
    他叫什么?
    只不过最后两个字而已,却鲠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墨熄就被那个名字鲠着,那两个字他说了那么多遍,但此刻却像是多年前就四分五裂的一场温柔梦境,扎的他满心满肺都是血。
    他说不出顾茫的名字,却因为极度的隐忍,眼眶竟渐渐地红了。
    墨熄猛地把脸转到一边,语气忽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狠。
    “问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茫:“……”
    一顿饭意兴阑珊,待到顾茫走后,墨熄的目光落在顾茫手肘边的青梅蘸酱上。他吃饭时未跟顾茫解释用途,于是那蘸酱纹丝未动,彻底受了冷落。
    墨熄闭上眼睛,他耳边仿佛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你光吃烤鹅可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试试这个梅子熬出来的蘸酱,酸酸甜甜的,配着脆皮咬下去——哇。”那声音带着笑,“好吃到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墨熄甚至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一些细节,有皓白无垠的雪地,有微微扬起的柴灰,有闪耀摇曳的火塘。
    还有那时候坐在他身边,笑着拿树枝拨弄松枝的顾茫。
    顾茫回过头来,眉眼笼在暖橘黄的火光里,黑眼睛那么深,那么亮。
    “来,你尝尝我这块,这块裹了青梅酱。”
    “怎么样,好不好吃?”
    “哈哈哈,那是,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天上地下,我可是最赤诚的,从不诓人。”
    墨熄的拳头情不自禁地捏紧,指甲深陷肉里。
    他方才特意把烤鹅片的很薄,片了很多,他还特意和顾茫讲话,因为他知道人在接连做着两件事的时候总是会走神的。
    顾茫从前吃这种片皮烤鹅的时候,每一块都一定要裹满这种酸甜青梅酱,要是不小心忘了,就算咬了一口也一定得放回蘸盏中重新回过,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
    墨熄之前想,如果顾茫是装的,很难做到一边听他说话,还一边保持着警惕不露馅儿,顾茫他十有八九至少会习惯地蘸上那么一蘸。
    可是没有。
    顾茫仿佛根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凝冻的梅子酱就和墨熄刚刚摆上桌时一样完好如初,而墨熄却已没了摆放它时的那一腔希望。
    他站在厅堂内,窗外是弥天风雪,厅内却是比风雪更冷的残席。
    他不知为何陡生一丛强烈的怨戾,恨得发痒,竟抬手哗啦翻了整一桌的残羹冷炙!待到李微闻声匆匆赶来,却见墨熄疲惫地立在窗前,把脸深埋在掌心里,头颅低垂,仿佛希望断却,就此生气了无。
    “主上……”
    “出去。”
    “主上您这又是何必呢,他记不记得从前,是不是装的,其实结果都一样,您又何必——”
    不,不一样。
    他要的顾茫,他恨的顾茫,他仰慕过的顾师兄,都应该是完整的,是能跟他高低相较,锋芒相映或相争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被背叛的仇恨中喘出一口气来,他才有奔头,才有报仇雪恨的快慰,才有希望。
    而不是这一拳打到棉花里的茫然无力。他的恨也好,他的怨也罢,都再也没有了可以真正倾泻的地方。
    “主上,主上!”这时候忽有一个小厮从外头快步趋入,李微立刻转头朝他使眼色,用口型道:喊什么喊?没看到羲和君心情正坏!
    那小厮一副里外不是人的为难样儿,踟蹰片刻,还是低头禀奏道:“主上,君上的传令吏来了,正在外头侯着呢。”
    墨熄微微侧过脸,剑眉低蹙:“传令吏?”
    “是。”小厮吞了口唾沫道,“很急,说是君上要因为……那件要事,得马上见着您!”
    第46章 换我锁你
    小厮一说“那件要事”, 墨熄立刻就明白了——
    重华有个极为骇然的秘密。整个王国知道此事的人恐怕超不过五人。
    而羲和君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迎风冒雪来到了栖辰殿, 随着侍官进了寝宫深处。
    大殿内炭火烧得极旺,两只食烟小金兽趴在火盆边,一如往常地为君上歌功颂德:“君上洪福齐天!”“君上万寿无疆!”所有的佣人随侍都已经被屏退了,唯独君上还独自靠坐在榻几旁, 脸上泛着些异样的青白。
    “君上。”
    “火炉,你可算来了。”君上有气无力地, “你再不来孤就要死了。”
    墨熄:“……”
    虽然君上说的是夸张了些,但这确实就是重华那个不可告人的机密--主君有疾。
    君上作为一国之主,却身患寒彻重症。
    这种寒疾无法治愈,虽不碍及性命,但依着病人的体质命数, 短则十年二十年, 长则三五十年,病患便会瘫痪在床。也就是说, 哪怕君上再是悉心调理,最多忍到五十余岁,便注定是个瘫子。
    墨熄看着君上倦怠的神色, 叹了口气道, “君上歇下, 我替你渡寒。”
    君上显少有这么疲态俱现的时候, 点了点头, 伏靠在软枕上。
    寒彻症发作起来苦痛难熬, 唯有火系修士为之推血度寒, 才能恢复常态。这也是君上为何有时称墨熄为“火炉”的缘由。
    君上阖着眼,由墨熄将火系灵力渡给他,良久之后,嘴唇的青紫终于慢慢缓和。
    他依旧不曾睁眸,而是叹道:“幸好有你在,不然孤可就要遭罪了,林药师虽然也是火系灵核,但灵力远微于你,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帮孤渡此难关。”
    小金兽还在炭盆边尖叫:“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君上哼唧了两声,冷嘲道:“什么洪福齐天寿比南山,狗屁。近几月来,孤的寒症发作愈发频繁,也不知这具身子还能撑多久。若孤之症败露于朝堂……”他嗤笑,“嘿嘿,想来那些虎狼之辈便会坐卧不安,将孤挖心掏肺,拆吃一空。”
    他说到这里,终于微微张开寸许眼皮,后睨着,瞧向墨熄:“若有这么一日,羲和君会替孤守着殿前的罢。”
    墨熄是个不爱拐弯抹角的人,他知道君上是在探他心意,遂直接道:“天劫之誓已立,君上对我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上笑了笑:“孤也只是随口谈聊而已。”
    但墨熄知道他并非只是闲聊。
    君上这个位置来之不易,他对谁都留有戒意。
    当年,君上的生母为了把这个秘密捂得严实,买通了太医,可老君上快殡天之时,事情竟又被抖了出来。先君为重华社稷考虑,担忧万一这个儿子在位时瘫弱,难逃有外患内忧,一度曾想废储。
    可是先君膝下单薄,只有这一个儿子,以及宴平、梦泽两个女儿,弥留之际废去这个储君,难道要立女儿为王?
    太荒谬了,九州二十八国,从来没听说哪一国会有女君主上位。
    至于兄终弟及,或者过继其他慕容姓的子嗣,先帝也都考量过,据说当时他还有意思想考验考验慕容怜这个孩子,可没等安排,先君的病情就转沉,不久后便殡天了。
    众人不知先君为何辞世前忽有废储之意,还道是老君上病重之际神志不清所致。而那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也都被打下了最可怖的守秘咒,从此将新君有寒彻之症的秘密深埋心底。
    暖融融的火焰之息在身体里涌流,慢慢地驱散了寒彻之症带来的痛苦。
    君上又闭着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来……火炉啊,顾茫到你府上也有几日了。诸事都还顺遂么?”
    “顺遂。”
    君上又不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就在墨熄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却又道:“还记得两年前,孤修书与你,向你征问对顾茫的惩处之法。你当时并无多言。但孤瞧你你回城之后,心思却已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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