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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正因为如此,岳欣然才一字一句道:“封大人,继任之事要争,您下任之事,更要争!亭州之位能免则免,绝不能任由小人摆布!”
    吴敬苍已经听得呆住,他原本只是担心吏部对封书海这封询札背后隐约的不善,是否关系到封书海的下任,可是……为什么是亭州?!
    然后,听到岳欣然的话,阿孛都日却忽地明了,这件荒诞事到底是怎么来的。
    一个州牧弹劾另一个并非相邻地界的州牧,此事本就非同寻常。就是村夫都知要与左邻右舍好好相处,更何况是州牧这样地位的官员。
    方晴这攻击看起来更像是情急之下的甩锅搪塞,连逻辑道理这般勉强都全不顾了,显然,能叫他这样情急,必是因为有人在追究他的责任。联想到如此之多的流民,去岁北狄扣关成功、再入亭州,简直不难想像方晴此时的处境。
    对于幕后者来说,如果朝中大佬们脑子有包,相信了方晴的说辞,那固然好,封书海处置失当,自然要引咎下课。
    如果方晴这锅甩不掉,必然是会被追究责任,哪州哪地制造如此之多的流民,州牧都是难辞其咎,哪怕是因为战乱的缘故。
    可现在方晴这攻击逻辑荒诞、压根儿站不住,这锅极有可能是甩不掉的!
    相信方晴自己绝对也清楚,可他为什么还是弹劾了封书海?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希望他这样去做,或者说,他用做这件事与某些人交换了什么利益。
    那么背后这些人想让方晴攻击封书海的原因是什么?
    ——亭州。
    试想,如果方晴下课已成定局,那么他下课前疯狂攻击过的另一个官员是不是就会进入高层的视野?而且流民之事上,双方对比如此惨烈,很难叫人不留意封书海的表现。
    而他下课之后,亭州不是正好缺一个州牧吗?
    现在的亭州是什么地界,战火纷飞,随时可能丧命就不说了,连安国公这样的军方人物都摆不平的场子,谁知道里面水有多深,现在,那里就是一个绞肉机,没人知道会不会从自己身上碾过去,直接碾个粉身碎骨。
    这一封询札,不论封书海如何回应,他都已经半只脚踏进了亭州的漩涡。这一手,阴狠、毒辣,根本就没有打算给封书海留下半分余地。
    或许,正是因为幕后者看得分明,如今的陆府,确实十分仰赖封书海这样正直、不与世家同流合污的官员,这一手报复才会如此精准狠辣。
    可是,这亦正是岳欣然感到愤怒之处。
    凭什么天下就要叫正人君子吃亏,无耻之徒获利?她从来笃信人间自有公平正义,即使到现在,她也依然相信。如果人间没有……那她就亲自去立!
    ……并不是只有世家才知道釜底抽薪这一招!
    第64章 取义成仁
    岳欣然一番话掷地有声, 吴敬苍却难免感到一阵无力,他苦笑:“岳娘子, 这毕竟是朝中大事, 事涉吏部,恐怕不比益州之内……”
    他看了岳欣然一眼, 不自禁提起了一件往事:“早年上皇在位之时,吏部尚书郭义曾与恩师不睦,争执至上皇面前……最终的结果是郭义迁至荆州任州牧, 上皇却命恩师兼了吏部尚书,郭义直至身故都一直在江陵,终身未能再有机会返回魏京。”
    大魏的政治斗争之中,地方官员与中央官员,那实在不是一个量级, 根本不是在一个层面交锋。离开魏京, 就意味着离开了权力中心, 哪怕品级一样,都是贬谪,就像郭义一样, 终身都再难翻身。
    后来,恩师辞官, 却选择隐居到荆州, 不知是否有这番缘故在里头。
    吴敬苍摇头,只对岳欣然道:“岳娘子,提起此事, 只是想同你说,”他看了一眼封书海,才郑重道:“吏部权柄之大,可堪与三公并论,即使不能直接决定各州州牧,却有考较之权……此次吏部这询札背后,太多牵涉,岳娘子,慎之,慎之。”
    并非吴敬苍不相信她的能耐,而是这件事情,涉及到太过复杂的朝堂漩涡,大魏朝堂,到了吏部这层级的,封书海这州牧都全不够看,纵使岳峻三十年前曾经权倾天下,可三十年斗转星移,如今朝堂,物是人非,他只怕岳欣然一直以来在益州呼风唤雨,会小瞧了朝堂诸公。
    岳欣然正要开口,阿孛都日却忽然拦在岳欣然身前,冷声喝道:“什么人!”
    然后一个轻佻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哎哟,阿愣,咱们被发现啦~”
    封书海与岳欣然俱是皱眉,吴敬苍面色难看,他们是在州牧府衙之内,竟然有人能潜入偷听都无人发觉?!
    吴敬苍走到门外打开门,却哪里有人?他正要出声叫来护卫,只听“呼啦”一声,白花花一大片什么东西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然后不必吴敬苍自己喊护卫,头顶有人咚咚咚地敲起了什么金属,一声堪称凄厉的嘶嚎哭唱在屋顶炸响,吴敬苍的脚步都情不自禁被吓得一个趔趄。
    后面的封书海看清那些洒下的东西,面孔不由沉了下来,那些赫然全是纸质冥钞!那哭声中黄腔跑调,赫然在唱的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首《薤露》亦是毫无疑问的挽歌。
    到得此时,出来的人个个看得清楚明白,对方这分明就是在州牧府中哭丧!州牧府中无人过世,无缘无故,潜入偷听便也罢了,竟这般肆无忌惮,在此处又虽挽歌又洒冥钞,哭丧哭到州牧府了,真不知哪里来的丧门星! 简直岂有此理!
    哪怕是民间的迂夫愚妇,在家门口遇上此事也要狠狠唾上一口晦气,追打上去,一州衙署,乃是一州最高权柄所在,竟有人敢这般轻亵,不抓住严惩都对不起益州百姓平素对州府的敬重!
    州牧府中自然是有护卫的,这样大的动静,就是死人也会吵醒的,更何况现在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州牧的护卫在阖州来看也算得上是干练,不必封书海或是吴敬苍再吩咐,登时就有人边追边大声喝骂:“哪来的丧门贼!好大的胆子!”
    那哭声登时歇了,一个铜盆咣当从屋顶砸了下来,先前那轻佻的声音“惊惶”地道:“阿愣!还愣啥呢!没看到有人追来了么!快跑!”
    吴敬苍朝屋顶看去,只见一个铁塔似的黑面大汉肩上负着一个锦衣少年,踏着州牧府的瓦片,竟矫若鸿燕、健步如飞,若等那些护卫赶来,怕不是对方早就跑掉了!
    吴敬苍立时急切吼道:“在屋顶上!”
    可岳欣然看得分明,对方负着一人,比现代那些跑酷的竟也丝毫不差,一个飞跃便要翻到墙边去了,哪里还等到那些护卫追过去!
    下一瞬间,只听“嗤”地一响,那大汉往前飞跃的身影忽然打滑,他身形猛然倾斜,稀里哗啦声响中,大汉连带他肩膀上的少年一起滚下来,少年兀自大呼小叫:“阿愣!这回真要被你害死了!!!”
    这少年语气虽然一直轻佻,可嗓音清亮悦耳,此时滚落中大呼小叫,却没有半分狼狈恐惧,他仿佛玩闹得极为开心,还在手舞足蹈。
    那铁塔般的大汉落地之后一拍身上的碎瓦,负起少年竟要再次跃上屋顶,“嗤”地一声响,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竟是岳欣然身后一直沉默的那个马夫抬手掷出什么。
    眉目如画的少年“哎哟”了一声,他一指阿孛都日,怒目而视:“阿愣!是那个混账乱扔东西害我们掉下来!快收拾了他!”
    这般情形下,所有州牧府的护卫哪里会错过这样的时机,都围了上来,这少年却全然不管不顾,还要寻阿孛都日的麻烦,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那大汉竟二话不说,放下少年就呼地挥着沙钵大的拳头,直直朝阿孛都日奔来!
    岳欣然离着十来步,都为对方拳头带起的狂风感到暗暗惊心。
    阿孛都日大步踏前拦在岳欣然身前,不闪不避竟猱身而上,眼看就要直吃这一记铁拳,却身形猛然一矮,不见他如何动作,已经自低处狠狠直踢而上,腿长胳膊短,那大汉这样高大的身形,变招却快,脚步侧移闪开了阿孛都日这一腿。
    随即二人拳来腿来,只叫人眼花缭乱,随即只听一声闷哼,大汉竟吃了阿孛都日狠狠一肘击,他却仿佛不觉疼痛般,毫不停歇又要冲过来,阿孛都日却朝周围冷喝一声:“都站着看什么!”
    周遭看得失神的护卫才一个个回过神来,这他娘的是抓丧门贼,可不是看教头展示武艺啊!登时一拥而上!
    一旁锦衣少年气得跳脚:“无耻!太无耻了!”
    不待他叫出第三声无耻,趁着那大汉被一众护卫缠住之时,阿孛都日已经一拳将这模样好看的少年捶倒在地,随便捡起一把冥钞塞到少年嘴里,再将他双手背在身后、鸡崽儿般地一提。
    阿孛都日才朝那大汉道:“还不住手!”
    主人落于人手,大汉不得不束手就擒,周遭被他打得七倒八歪的护卫这才慢慢爬将起来,看着阿孛都日的眼神便带了些敬畏,未交过手的人不知道大汉的可怕,简直真像一尊铁人般,巨力无穷,根本难走上第二个回合,这马夫……好生厉害。
    封书海亦不由留意阿孛都日,不只是身手,从这二人被发现,到被擒下,不过几息的功夫,临事而决,他这些护卫都不知被比到哪里去了,真不知这位陆六夫人哪里找到的草莽英豪。
    吴敬苍的目光更复杂中带了几分审视,先前未留意,方才便发现,此人形迹与岳娘子也未免太过……亲昵?
    岳欣然皱眉道:“放开他吧。”
    阿孛都日真的就直接松开了手,锦衣少年啪嗒一声好悬没摔个狗吃屎。
    岳欣然:……
    吴敬苍冷笑道:“州府之门是这么好闹的?岳娘子不必理会,活该这丧门小贼吃些苦头!”
    岳欣然叹了口气,她不是为这个。
    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取了自己口中的冥钞吐了出来,神情间没有半分难堪与害怕,只是一脸嫌恶:“脏死了!拿茶来!小爷要漱口!”
    听这一口魏京语音……封书海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登时有仆从端了茶来,少年真的大剌剌走进屋中坐下漱起口来,然后才看向岳欣然:“这就是你弄出来的茶砖,果然有些门道嘛!”
    阿孛都日面色一冷,少年见机十分快,立时就咳嗽一声,不再同岳欣然说话,转而朝封书海笑眯眯地道:“啧啧,看来你就是那个要去亭州送死的州牧了?”
    想到方才的挽歌冥钞,吴敬苍面色一变:“放肆!你这丧门小贼简直是狂悖无礼之至!”
    少年一脸无辜:“我千里迢迢前来吊唁,明明是心地善良!”
    封书海神情不变,岳欣然却开口问他:“你姓什么?”
    少年瞅瞅岳欣然,又悄悄觑了觑阿孛都日,一双漂亮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又在想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
    他回不回答其实意义不大,岳欣然向封书海道:“封大人,这位公子亦是好意提点,亭州之行,凶多吉少,还是应当能免则免,不若……”
    不待岳欣然说出自己的谋算,封书海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陆六夫人,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才道:“先前,我已经说过,不论在何处,皆是尽忠王事,岂能因个人祸福避趋之?只要继任者能够善待益州百姓,我去往亭州又有何不可?”
    亭州如今焦土一般,百姓流离失所,本就需要一个人去安抚,他封书海不论在哪里,都一样是做官,无甚不同。
    锦衣少年睁大了眼睛,先前他潜入偷听其实根本没听到什么就被阿孛都日发觉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封书海已经知道有人在谋划他往亭州之事,难怪方才他们不惊讶,可是,世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人,明知亭州是个火坑,还要往里边儿跳啊!
    少年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阿愣,这世上……有比你还愣的啊……”
    岳欣然却沉默了很久。
    她竟然……没有太感到意外。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往事,老头临终时向她提的那个问题,眼前这位州牧比她早一步给出了答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然后,岳欣然推案而起,向封书海深深一礼:“大人要往亭州,请容我最后相助一程。”
    她不能阻止君子取义成仁,可至少,她能将取义成仁之路上的荆棘狠狠斩掉!
    第65章 咳,大家期盼的打脸,久等了。
    张府。
    靳十四郎小心翼翼磨砚, 眼神却错也不错地看着书案上那副即将完成的画,只见张清庭最后一笔勾过, 漠漠沙尘、万丈深渊便如在眼前——前有黄沙万里, 后有不尽深渊,进退不得, 也不知是谁的命运写照。
    张清庭题了一行字“黄沙沉渊”,然后,他这才收了笔, 俯身端详,面也难掩满意之色,抚了抚须吩咐道:“十四郎,取那枚‘功成’字印来。”
    靳十四郎微微惊讶,舅父这枚“功成”字玉印从不轻易动用, 却为这一幅画破例吗?可他低头一看这黄沙沉渊图, 随即心中了然, 舅父这一次出手,想必亦是极为难得的神来一笔吧。
    打开重重柜匣,取出那枚小小玉印, 张清庭亲自取了魁红印泥,在画面右下角稳稳落印。
    就是以靳十四郎来看, 这副画寥寥数笔, 却将滔天黄沙、冰沉深渊勾勒得历历在目,他不由赞道:“恭贺舅父画功又精进了!”
    张清庭看着右下角那枚“功成”的朱印,却自失一笑:“最后忍不住显露了心迹, 还是落了香火俗气,比不得‘烟云山人’的山水飘渺哪……”
    靳十四郎却道:“那烟云山人不过一闲云野鹤,于世何益?如何能与舅父相提并论?”
    他是真的这般认为的,这几年在三江书院,慢慢执掌书院之事,接触益州真正的幕后大事,他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对舅父如此看重,如果舅父不是生在益州,受家族琐事牵绊,困囿于这周遭山势重重,恐怕早就声名鹊起,名振神州了!不过如今也是时候了,三江世族与魏京有了真正的纽带,舅父便真正迎来了大展身手的机会!
    张清庭却是挥了挥手,笑笑并不多理会他的话,转而道:“说说你对此番事的想法罢。”
    靳十四郎恭敬肃手应是,这几年来,这样的言传身教时时皆有,张清庭自己儿子并不争气,是将这个外甥当作自己亲传弟子来教了。
    “此番事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两个字为‘大势’。
    就譬如,陆府那茶园无论如何,定是要在我三江世族控制之下,这是‘大势’之一。
    先前九哥看清了这一大势,才有了六娘的声援,故而亦在族中得到他不曾获得的支持,动用得了他先前动用不了的力量,只可惜,他只看清这一点,却看不清陆府背后的大势,他非嫡非尊,用这样偏激的手段,偏偏一击又未能奏效,引来对方以血还血,以云铁骑收集回来的消息看,出手之人必有大魏军旅背景——陆府毕竟还与安西都护府交好,背后之人不作它想,九哥却想这般容易收拾了对方,这般下场,他死得也并不算冤枉。”
    张清庭并未出声,靳十四郎便顺着往下道:“而八爷出手,果然老辣,借陆府阴私打击陆府声望,虽说手段并不光明,却也有效,只是陆府的回击实是出人意料,那一曲《晴兰花开》,杀力强大,实在难防。陆岳氏之智,亦是此局中的大势之一,不可不防。八爷低估了对手,亦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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