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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白术看到空空如也的棺椁,顿时吓一跳,她愣了一会,摘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掀起夏竹布小褂的衣角擦了擦镜片,复又戴上去,弯腰,几乎把整个脑袋都伸进棺椁里细看,一层层的动手翻检。
    锦衣卫的人正要呵斥,陆炳使了个眼色,命令手下不要动,静静的看着白术以城管拆迁的架势把棺椁翻了一遍。
    龙体不翼而飞,守护梓宫的锦衣卫要负责。
    陆炳是嘉靖帝的奶兄,但是丢失龙体这种大事,他一个人也扛不住啊!
    所以陆炳如此放任白术。
    能够拖一个是一个,白司药动了手,她就和此事有关了,
    最上面是一层缂丝五爪金龙的锦被,被子下一床褥子,褥子上摆放着用来压岁的三十一枚“正德通宝”的铜钱。
    白术将连褥子带被子铜钱卷了卷,抱出棺外,棺椁下方有夹层,是一块雕刻着北斗七星方位圆孔的苓板,一来有转世轮回的意思,二来这七个孔可以把龙体的湿气排到棺材底部铺层的石灰和草木灰混合物上。
    棺材下方的混合物是用来吸潮防腐的。
    白术用葫芦瓢把这些吸尘碎屑全都舀出来,足足装满两个箱子,凑过去闻了闻,毫无腐臭潮湿之味。
    不像是装过“龙体”的样子。
    白术说道:“没错,我是最后一个见到龙体的人,之后,棺椁就合上了,一直停在此处,我也辞官出宫,再也没来过护国寺。”
    “至于为什么龙体不见了,我也不知道。这期间一直是锦衣卫看管,陆大人现在当务之急,是肃清锦衣卫内鬼,而不是把我绑过来浪费时间。”
    陆炳说道:“所有看守护国寺的锦衣卫都已经秘密关押单独审问了,目前还没有结果,白司药是最后一个见到龙体的人,去岁正月皇上祭祀的时候突然吐血倒地,也是白司药近身治疗,你有嫌疑。”
    白术觉得好笑,“丢失龙体是重罪,陆大人丢官是小,很可能性命都不保,自己查不到线索,就到处攀咬,想着能咬一个是一个,把有关人等全部拖下水,最后法不责众,只得减轻处罚,陆大人这如意算盘打的真好。”
    白术一步步走近过去,低声道:“陆大人,此事皇上还不知道吧。”
    陆炳不置可否,他去年还只是湖北安陆兴王府一个小王爷的奶兄,别说京城了,他的足迹都很少踏出湖北。
    突然小王爷成了皇帝,他鸡犬升天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在京城立足未稳,毫无政治经验,刚上任不到半年,就把先帝的龙体弄丢了!
    看到空棺材的一瞬间,陆炳魂都吓没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找到龙体,“完璧归赵”,把事情先压下来,处理妥当后再禀告嘉靖帝,如此,方能保住性命和官位。
    白术原本只是猜测,看到陆炳的表情,便知自己猜对了,说道:“横竖我脱不开干系的,不如你我合作,一起查找龙体,你先把牛二放了,好好照顾他。”
    陆炳吩咐手下:“把牛二带到锦衣卫的客房住着,再给他找个大夫。”
    手下领命而去。
    陆炳说道:“既然白司药肯配合锦衣卫,我求之不得。正德皇帝入殓的时候,我和皇上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根本没有见过龙体。白司药,你一直照顾重病的正德帝,直至咽气,在这期间,你可觉察过什么可疑的人或者什么异样事情?”
    “没有。”白术说道:“我当时日夜照顾皇上,每天合眼不超过一个时辰,忙昏头了,那时候除了皇上的病情,我对外界一概不关心,陆大人问我不如问别人。”
    “不过,我有一事问陆大人。”白术指着被掏空的棺椁,“棺材板都盖上了,陆大人怎么会想到要开棺验尸?”
    陆炳踌躇片刻,说道:“近来无论京城还是后宫都流传一个谣言,说正德皇帝诈死,抛下一切,改名换姓,四海逍遥游去了,棺材里只是个相貌相似的替身。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说看见正德帝在京城出现过。”
    白术问:“皇上相信了?”
    嘉靖帝很是不安,毕竟以堂哥正德皇帝荒唐的过去来看,他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倘若正德皇帝玩腻了,回到京城,京城二龙相见,多么尴尬?
    更何况,嘉靖帝是旁支小宗的堂弟,又不是儿子。从皇室血统上看,正德皇帝是正统大宗,真要让遵循宗法的臣子们选择,正德皇帝会以绝对的优势重新登基。
    嘉靖帝初尝皇权,才舍不得放手,遂命令奶兄陆炳四处查访,看谣言源头何在,是否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为君者讳。
    陆炳顾全嘉靖帝的面子,当然不肯说实话了,说道:
    “人死如何复生?皇上自是不信这些谣言。一定有人存心造谣传谣,要大明人心浮动,朝政不稳。
    身为臣子,定当为皇上分忧,所以我派锦衣卫暗自查访谣言的源头,想要揪出传谣之人……”
    陆炳找来找去,毫无可用线索,于是就想用反证法来澄清谣言,让嘉靖帝放心。听宫里的老人们说,正德皇帝左脚底板有七颗痣,呈北斗七星的样式排列,此乃从胎里带出的天子之相。
    相貌可以相似,七颗痣就不可能造假了,于是陆炳下令开棺验尸,打开之后,发现龙体不见了。
    说到这里,陆炳闭上眼睛,双手轮刮布满红血丝的眼眶,他已经两晚没睡觉了,肠子都快悔青了啊!
    我咋就管不住我这手呢?
    为什么要开棺?
    不开棺就不会发现龙体丢了,就不会丢官甚至丢命!
    陆炳初衷是立功心切,想要通过反证法让嘉靖帝安心当皇帝,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在抄家灭族的边缘疯狂试探!
    还是官场经验不足,贪功冒进,一开始就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陆炳自掘坟墓,还要拉白术陪葬。
    白术在宫廷混了十年,岂会轻易被他拉下水?表面和陆炳虚与委蛇,其实是拖延时间,等待救兵。
    白术叹道:“陆大人应该早些问我,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先帝是真的死了,先帝南巡落水归来,身体就一直不好,每日汤药不断。这些都有太医院脉案为证据,去年正月祭祀,先帝早上喝了参汤吊了一口气,强撑着去祭天,结果当场吐血晕倒,太医院全力救治,勉强拖了两个月,先帝动一动手指头都难,如何有力气布置诈死?”
    “我亲眼见先帝咽气,旁边还有太医院的人、司礼监、御马监的太监、内阁五位阁老、赵太后、夏皇后,纵使我那时候累得头晕眼花,难道这些人还辨不清楚生死?”
    陆炳当然知道先帝弥留之际有什么人在场,这些都写入了历史,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是现在嘉靖皇帝的人啊,他怀疑一下,也很正常嘛。
    陆炳也是要面子的,马上转换话题,“好吧,先帝已死,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先帝龙体去了何处?”
    话音刚落,地宫门口就传来械斗之声,一双洁白的皮靴踏着台阶缓缓而下,“先帝的龙体不见了?陆大人,这等大事,你居然隐瞒不报,当我们东厂是瞎子啊?”
    陆炳预料东厂会来找白术,但是没想到东厂会来的这么快,顿时面白如纸,怎么回事?谁泄密了?
    耿直的牛二把五花大绑像一只大闸蟹般的沐朝夕推出来,“这个沐千户看到了屏风后面的僧鞋,麦公公聪明绝顶,一下子就猜出护国寺出了问题——快把我们白司药放了!”
    麦公公从头到脚扫了白术一眼,顿时偏头疼,目光定在她头顶道姑髻上的筷子上面,薄唇抿成一线,讽刺道:“一年不见,白司药风采依旧啊。”
    作者有话要说:公公他偏头疼,后宫有佳丽三千,却不能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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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燃烧吧,我的八卦之魂
    白术绝对不是什么风采依旧,她打扮寒酸,导致沐朝夕曾经误以为她是村姑,发髻用一根木头簪子也好过直接插根筷子。
    面对麦厂公的嘲讽,白术置若罔闻,假装听不见:她还要靠东厂从这里脱身,此时不是吵架的时候。
    沐朝夕心想,牛二啊牛二,你真是长了一副漏勺般的嘴巴,什么事情都兜不住,一开口就把我出卖了,以后陆大人还不得天天给我小鞋穿?看来我在锦衣卫混不下去了,得想想退路。
    沐朝夕的身体被捆绑成大闸蟹,不得动弹,心思是活的,眼珠儿一转,对着白术说道:“我奉命捉拿白司药归案,也履行了诺言,照顾好牛二,给他喝了加了蜂蜜和盐的清水,他身上有几处刀伤,我也给他上了药。我想知道,白司药说话还算话吗?”
    从麦厂公带着东厂的人大闹锦衣卫诏狱,沐朝夕猜测白司药的后台就是这位东厂大佬了,陆大人不敢惹,就派了他去当替死鬼。
    沐朝夕对上司陆大人把他当垫脚石的行为很失望,如今锦衣卫又丢失了正德帝的龙体,大祸临头,索性干脆投靠东厂,大树底下好乘凉。
    锦衣卫要倒了,沐朝夕壮志未酬,还想着逐梦大明官场,出人头地呢,就是这么现实。
    白术看着牛二。
    牛二点点头:“好像是槐花蜜冲的水,有点甜,我现在有力气了。”
    白术说道:“给他松绑。”
    白术也很现实,如今她势单力薄,沐朝夕脑子灵活,出身名门,能够拉住一个是一个,之前的龃龉就先不计较了。
    沐朝夕由此得到自由。
    松绑期间,麦厂公将棺椁和地宫都细细看了一遍,一无所获,对陆炳说道:“从现在起,地宫里所有锦衣卫都移交东厂审问。请陆大人移步禅房,不要走动,此事关系重大,我要立刻禀告皇上。”
    东厂的番役都是锦衣卫里挑选出来的精英,立刻接管了护国寺,将指挥使陆炳软禁,干脆利落。
    麦厂公派人去宫里报信,自己留在地宫这个第一案发现场守着,他屏退手下,偌大的地宫只留下白术,牛二和沐朝夕三人,以及一副空棺椁。
    麦厂公的目光比地宫还要阴森,问沐朝夕:“待会皇上来了,一定会问你,到时候,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混迹官场的第一技能不是为国国民,兴国□□,而是就学会要甩锅,推卸责任,随时准备好顶缸的人,把自己摘出来。
    这是沐朝夕从这件事得到的技术总结,他心如明镜,说道:“标下虽出自锦衣卫,但标下更忠于国家、忠于皇帝陛下,此事皆因我们锦衣卫看守地宫松懈,陆大人玩忽职守所致。”
    沐朝夕全都推到看守地宫的锦衣卫以及指挥使陆炳头上了。
    哟,这小子还挺上道。
    白术和麦厂公默契的对视一眼,而后就像是眼球被对方灼烧似的,飞速移开视线,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
    白术咬了咬下唇,麦厂公浓密纤长如蝴蝶翅膀般的眼睫毛颤了颤。
    经历了一番跌宕起伏,沐朝夕为了保命保官,精神高度紧张,不知觉提升了洞察力,他觉得白司药和麦厂公的关系……不一般。
    听闻宫里有不少低等宦官和宫女们结为夫妻,以排解寂寞,被称为对食。有权势的太监甚至在宫外有府邸和家室,娶名门千金当老婆,收养义子义女,和京官们一样过着家庭生活。
    麦厂公又问沐朝夕:“那么,白司药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麦厂公目光里的威压更甚。
    觉察到这两人关系暧昧,沐朝夕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对白术那些粉红色不可描述的幻想全都摇出去了,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皇上要来!我有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祸之福之所依,福之祸之所依。我终于要飞黄腾达了!
    沐朝夕赶紧说道:
    “白司药是大夫,医得了活人,和死人有什么关系呢。陆大人太着急了,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真是急病乱投医。”
    白术听了,简直要为沐朝夕鼓掌,果然不愧为是百年望族沐王府的子孙,一点就通。
    白术并不知道,她和沐朝夕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已经脑补了和自己相识相爱结婚画眉涂唇脂穿衣穿鞋不可描述再不可描述以及离异分手为结局的狗血故事。
    麦厂公对沐朝夕的回答很满意,解决了这件事情,对白术说道:“待会皇上来了,你就一问三不知,少说少错,何况你本就与此事无关。为了防止陆炳再找你麻烦,这几天你先别回窦家村,就和牛二住在城里的麦府,有我……我的干爹罩着,谁都不敢动你。”
    沐朝夕内心的八卦开始燃烧:麦厂公的干爹?这得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白术果断拒绝:“不去,我有自己的家。”
    麦厂公讽刺道:“你的家?区区一个锦衣卫千户就敢上门抓人,你的自保能力就像鸡蛋壳一样薄,既然不能遮风拦雨,何以为家?”
    白术嘴唇都气白了,“一年不见,你还是这番自以为是、想要操控别人生活的性格。”
    “一年不见,你还是这样自由散漫,对自己的安危不负责任,对别人也是——”麦厂公指着壮如铁塔般的牛二:
    “好好的一个孩子,都被你养瘦了!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处的刀伤!眼眶是青的,嘴唇撕裂红肿,还差点中暑一命呜呼!”
    牛二比麦厂公还高出半个头,此时却温顺的不像话,怯生生的说道:“不是白司药的错。是我无能,丢了包袱;也是我太冲动,骗了白司药,独自闯进贼窝里和一群贼人打斗;是我太心急,顶着烈日回家,热到中暑。干爹,你别怪白司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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