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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她还在考验她。
    秋姜忍不住伸手捶打自己的眉心。这个汾酒喝着绵软,后劲却足。她酒量极好,千杯不醉,还是第一次这么头疼……当即吩咐车夫:“找个药铺停下,买份醒酒汤来。”
    头发花白,身躯佝偻的车夫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后,将车停下了。
    秋姜靠在车榻上继续捶头,顺便掀帘朝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中一抖。
    “复春堂”!
    车前的药铺,竟叫复春堂!
    她抿紧唇角,亲自下车,走进药铺。
    药铺很大,内设诊室,有大夫坐诊。车夫正在跟伙计买醒酒药,转头看见她进来了,不由一怔。
    秋姜给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理会自己,然后继续负手而行,走走看看。
    难怪风小雅会来此买药,这大概是玉京除了皇宫外药材最多最齐的地方了。共有伙计八人,包药的纸张十分雅致,右下角印着一个“王”字。
    秋姜的眉毛挑了挑,忍不住招来一名伙计问:“此地换主人了么?”
    伙计茫然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姑娘是说原来的掌柜江运么?他早不干啦。把铺子盘给了王家。”
    “为什么?”
    “听说家里出了变故,谁知道呢……”
    这时另一名伙计插话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他女儿丢了,他就把铺子卖了,到处找女儿去了。”
    前一个伙计好奇道:“那找到没有?”
    “那就不知了,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伙计问道,却见秋姜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便跟前一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双双转身继续干活去了。
    秋姜凝视着前方与墙等高的药柜,一行行草药的名字从她眼前划过,仿佛看见那个叫江江的小姑娘在柜前爬上爬下地翻找,而她的父亲便在一旁笑着指点她……
    ——可偏偏,不是记忆,只是幻觉。
    秋姜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地回车上躺着去了。过了一会儿,车夫捧来醒酒汤,她一边喝汤一边若有所思地问他:“为何刻意停在复春堂?”
    车夫沉默片刻后,答道:“鹤公说,带你故居走走。”
    “你是风小雅的人?”
    “是。”
    “胡智仁知道么?”
    “不知。”
    “胡智仁有额外交代你什么么?”
    “他只让我伺候好您,顺便看看您去哪里。”
    秋姜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年过六旬、忠厚木讷的车夫,忍不住笑了:“双面细作,难为你了。”
    车夫再次沉默。
    秋姜凝视着他,忽问:“你是被胁迫的么?”
    “什么?”
    “为何听命于风小雅?”
    车夫目光闪烁,秋姜提醒他:“你要知道我这样的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一眼就能看出来。”
    车夫犹豫了许久,用左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右手虎口。秋姜注意到,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块皮没有了,应是若干年前被刀切走了,如今已成旧疤。他就那么抚摸着那道疤痕,轻轻道:“我的大儿子阿力三十年前丢了。”
    秋姜呼吸微停。
    “我还有三个儿子要养,走不开,没法去找他。这三十年来,时常梦中看见阿力哭。如今,儿子都成家了大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便加入了‘切肤’。”
    “切肤?”她看了眼那个疤痕——切肤之痛的意思么?
    “都是丢了孩子的人,做什么的都有,加入后,彼此交换情报,留意路人,盼着能有一天把孩子找回来。鹤公,也是我们的一员。”车夫说到这,用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眼神看着她,“他没有胁迫我,我们都是自愿的。”
    秋姜沉默。
    车夫放下车帘,回到车辕上赶车去了。
    秋姜注视着手里的醒酒汤,片刻后,长长一叹。
    脑袋还是昏沉沉的,车身一晃一晃,眼皮沉如千斤,她被晃荡着,手指忽然一松,药碗掉到铺着锦毡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无边的黑暗劈头盖脸地朝她笼罩下来,秋姜闭上了眼睛。
    ***
    等她再醒来时,人还在马车里。
    马车是静止的,不知停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了,车夫拿着绳索走进来,见她醒了,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醒得这么快,连忙上前用绳索把她紧紧捆住。
    秋姜看着他,却是笑了起来:“鹤公让你捆我?”
    “不是。”
    “那你这是做什么?”
    车夫脸上闪过挣扎和犹豫,最终红着眼睛抬头:“我听胡智仁叫你七主。你是如意门中有身份的人。”
    “对。然后?”
    “想必那个叫什么如意夫人的,愿意用阿力换你。”
    秋姜明白了,这是想用自己当人质换他丢失多年的儿子呢,不由叹道:“第一,你如何知道阿力还活着?第二,你凭什么觉得夫人会愿意换?第三,你用我换你儿子,那‘切肤’里其他人的孩子就不管了?”
    车夫的嘴唇不停颤抖,最后大吼起来:“我顾不得其他人!我只要我儿子!你是那女魔头的得意弟子,阿力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她肯定会换的!”
    秋姜注视着他手上的伤疤,幽幽一叹:“切肤之痛啊……”
    “你闭嘴!总之,你快写信给那个女魔头,我把阿力的相貌特征报给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秋姜身上的绳索一节一节、像变戏法似地断了。
    车夫惊愕地睁大眼睛。
    再然后,得了自由的秋姜伸手拢了把头发,朝他笑了一下。
    车夫如遭重击:“你、你……你没被迷、迷倒?!”
    “如意七宝若这么容易就被迷药放倒,可活不到现在。”她之所以假装昏迷,不过是想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现在确定了,不是风小雅的授意,而是此人擅自的行为,便懒得继续做戏了。
    车夫大叫一声,朝她扑过来,秋姜伸出一个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他便倒下了。
    极为不甘地倒在了车榻上。
    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不甘地瞪着她。
    秋姜伸出手,摸向他虎口上的伤疤。车夫顿时筛子般地抖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所谓不切肤不知其痛。你丢了儿子,所以着急、悔恨,内疚,三十年了仍想求一个结果。可到头来,也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秋姜喃喃,“同理,江江丢了,风乐天跟风小雅才那般着急,耗费心力地找她。”
    风小雅设局找她,找到她后,提出的要求是:“留在我身边,我保你平安。”
    他想救她。
    他只救她。
    其他人,他看不见,也不管。
    可如意门中,除了个别是被亲爹亲妈卖了的,绝大部分是人贩私略的。如意七宝哪个不曾是伤痕累累命运多蹇的孩童?
    所以,虽然风小雅为江江所做的一切,经常会令她悲伤,却并不感动。
    如意门已存在一百二十年,达官贵族皆对它听而任之,毫不作为,为什么?
    孟不离、焦不弃,是如意门所出;老燕王的小易牙,是如意门所出;璧国右相姜仲的暗卫,是如意门所出;还有程王的随从、颐殊公主的婢女,颐非皇子的死士,皆是如意门一手训练出来的……
    秋姜想到这里,嘲弄地笑了起来:“皇亲贵胄,俱获其利,怎舍其死?所以看不见老父寻子,背驼手抖;看不见母亲哭儿,眼睛泣血;看不见荏弱孩童,被麻木地押作一排,挨个抽打,连哭泣反抗都不会……到头来,所谓的切肤,也不过是,找回自己的孩子就好。”
    车夫被这番话震撼到,后悔内疚彷徨全都融在了一起,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你看不见。我不怪你,因为你只是个……贱民。”但那些人看不见,那些身居上位者看不见,就是罪,是毒瘤的根源所在!是让如意门屹立不倒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不杀贱民。”秋姜轻声又说了一遍这句话后,径自下车。
    车外是条僻静小路,白雪之上立着一个黑衣人。
    秋姜的呼吸瞬间停止。
    两人相隔不过一丈,寒风吹着雪花飘到二人面前,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染上眉睫,既真实,又虚幻。
    世界仿佛静止,又仿佛乱成了一片。
    在如此苍茫一片的世界里,风小雅轻轻开口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第十三章 真假
    马车车夫的失控,不过是一场试探。
    风小雅,先让车夫带她去复春居,搅乱她的心。然后,让车夫暴露身份,观察她的反应。最后,用车夫的冒犯,试探她的底线。
    而秋姜,在此过程中,首次表现出了她的怜悯、宽容,和凉薄表象下的深思。
    她并没有真的被如意门变成怪物。
    在她内心深处,始终遵循着“不乱杀人”的底线,同情着失去孩子的人群,更对所有被拐入门的弟子们怀有感情。
    风小雅想起他之前收到的关于七儿的情报,那是个狡猾、冷血、无情的杀人工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所见到的秋姜,一开始也确实表现得如此。可是,他一直在凝望她。凝望到,终于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会放弃逃跑的机会,回头来救他。
    她会在谢长晏陷入困境时,颇为多事地指点她。
    她会给厨子留一条生路,没有杀人灭口。
    她也没计较车夫意图绑架她去换儿子的行为,只是哀叹所有人的切肤之痛,都是自私之痛……
    她是一只伪装得极好的刺猬,尖锐的竖刺之下,一颗心,柔软细腻。
    风小雅定定地望着她,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又像是很早很早前,就已熟知她。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对我坦言的原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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