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坐正看着他。
“顾正君让您伤了心,我们无以为偿。”顾夕正面提及了顾正君。这是赵熙心头伤,全华国恐怕只有他俩人知道正君真正的死因。
果然,赵熙目光霍地犀利,含着疯狂的痛意。
顾夕注意地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情,艰难道,“若您不弃,夕儿……愿意……”
赵熙眸光闪烁。
“顾夕请旨投军,愿以一身功夫,报效国家,酬报宗山诸位师父的大恩。”顾夕咬着牙,一席话说完,全身脱力般。
赵熙目光缩紧,审视地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个当口,顾夕还是讲了这样话,看来他早已经下了决定。
赵熙完全洞悉了顾夕的心理,他纵使聪明,也是太过年轻。对情爱太过美好的向往,才让他对未来的决定既惶惧,又不安的吧。奈何她只有一颗破败不堪的心,无力给出任何承诺!
顾夕垂着长睫,不敢看她眼睛。
“先生说过,情爱,最易伤人。”顾夕艰难道,“顾正君说,您是一国之君,……不仅仅是妻子。”当时,顾正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顾夕思虑了这么些日子,便也只有这个理由,能理解他的死遁。
赵熙怔了半晌,怆然道,“铭则说给你的?就为这个说辞,铭则便宁可散功,也要成全我未来有可能的千古一帝的威名?”
顾夕无言以对,只有点头。
“那么你呢?你的先生教养你十年,煞费苦心的,可知又是为何?”
顾夕脸色惨淡,无言以对。
赵熙探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夕儿,你如此聪明,一入京城,就发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吧。你十七岁入了天阁,是你先生始料未及,却是你师父一手促成。虽然在你入京城的年份上他们俩有所分歧,但无疑给你安排未来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入京伴君。对不对?”
顾夕死死咬住唇。多日来的面具,被哗地撕破,他感觉到心头亦有撕裂般的疼。当他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一种存在时,正是在顾正君死遁的那段日子。顾正君与他的身影,常在赵熙眼中交叠。他透过赵熙悲怆不甘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更看到了她的执念。
那是一种疯狂的执念,是对心中美好情愫的向往与求而不得的愤怒与失落。
“说要闯荡江湖,又说要贩马,如今又说要从军?你竟比你家先生更深谙求而不得、欲擒故纵的把戏?”赵熙言辞异常的尖利。
顾夕撩起眼帘,眸中全是雾气。
顾夕一颗心拧了几个结。他自觉没有这样深的心机,顾正君肯定也不是这么想的。人都死遁了,还玩什么欲擒故纵呢?可他却没法去反驳,甚至辩解的话也寻不出一句。
对她的三次试探,他得到了两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头一次,他始料未及,准备不足。第二次,准备充足,却又落了下乘。
他最开始是想过要走先生走过的路,可赵熙一出手,便掐断了一切可能——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为给他疗伤,甚至直接动荡了宗山的根基,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沦陷在她一步步编织的罗网里。
多日相处,他的想法一变再变。他没尝过情爱,不知缘起于何。只是相处日深,让他无法放她独自在撕心的痛苦中疯狂下去。
情不轻动,所以不会伤心。先生早先同他讲过这句话,原来是要教他用在这里。先生在告诫自己,也是在表达一种挂念与不放心吧。想到与先生十年相处,竟是这样的结局,顾夕心头全是涩涩。
顾夕于他十七岁人生中,遭遇了天翻地覆的变故。独自在京城,面对这样的局面,他身心俱疲,孤独无助。
他不是经不起风浪,受不起磨厉。其实早在茂林别院里时,他就已经做了选择。踏进顾府,只是一种仪式,他只是想在这之前,确定自己的心意。
顾夕咬着唇,不再讲话。
赵熙看到少年脸颊上,两行清晰的泪痕,泪珠汇聚到下巴上,滴落。
“夕儿……”赵熙和缓了神色,语气里,带出疼惜,“新朝初立,朝局仍不安稳。你身份敏感,太子府,你师尊万山,都不会放任你。即使我放你走,你也走不远的。你入顾府,便是顾氏嗣子,年后,我以侍君之位迎取。一年半载后,时局便会稳定,到时你即可入军营,建功立业去。”
顾夕缓缓点头,“好。”
他黯然地垂下头,泪扑簌簌地。这悲伤,不是为了自己的境地。而是他都如此袒露心意,在她眼里,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她为留下这份执念,真是用了心思……
第26章 北山大营(一)
顾府门前,赵熙令停下车, 目送顾夕走进去。
及至合上府门那一瞬, 顾夕转回头,朝她扬扬手, “天晚了,你回吧。”
赵熙提着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笑着朝顾夕挥挥手,“嗯, 明天来接你。”
顾夕就在门内,负手朝她点点头……
赵熙第二日接见完燕祁使臣后,仍想着那一幕。门缓缓合成一条缝的那一瞬, 顾夕灿若星辰的眸子,仿佛水洗般,澄澈透明。
所以,未到午后,皇上便命驾车去顾府, 把人接回来。
顾夕得报,从府里跑出来, 见街角仍停着昨晚那辆马车,便知道谁在里面。他也不要车凳, 抬长腿一下子就上了车, 赵熙连着车随他动作轻轻晃了晃。
“去哪里?”他上了车, 刚寻了赵熙对面的位置坐下, 忽觉失礼, 又得起身,撩衣见礼。
赵熙没拦他,笑着看他全礼。
顾夕尽量小辐度地动作,不可避免地又碰到她的膝。他先避了下,起身坐到对面。
这礼行的确实有些马虎,不过赵熙全没在意。
她着意上下打量了顾夕几眼,顾夕今日穿了件白色长裘,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小脸儿一半被立起来的领子遮着,越发衬着鬓裁如墨,双眸如洗。
赵熙示意顾夕宽坐,笑道,“到北大营马场,挑你可心的,便挑几匹去。”
“战马?”顾夕感兴趣地问。
“自然。我的坐骑也养在那里。”
“噢?”顾夕若有所思。
“打什么主意?”赵熙好笑地问。
“马呢,还是得自己亲自驯化的好,认主呢。”顾夕认真道。
赵熙惊讶,“这你也会?”
顾夕不答,只笑着看窗外风景。
赵熙失笑,瞧这得瑟的小样儿,定是会的。
“行,北燕晋上来的马,全是野性未驯的。打量着我们南华没人能驾驭呢,今天顾小爷就让他们开开眼界?”
顾夕知道她在取笑,也不辩,扬眉道,“到时候你就看吧。”
瞧这满脸的不服气,赵熙哈哈笑起来。
昨夜还是那样凄楚伤心,转头便又明丽。与他在一起,心情永远是明亮快乐的。赵熙舒服地靠回座位里,长长吁出口气。
北大营就在城郊,车行一阵,便到了。
正赶上中午,营中正在用饭,满营都是炊香。
骁勇大将崔是跑过来迎驾。崔是原是赵熙家将,常年征战,战功显著,被升任二品骁勇将军,领北大营。
北大营相当于城防部队,营中有马场,俱是一水的骑兵。将骑兵摆在城门外,肯定不是整顿城务用的,嘉禾旁这是为着防御北燕挥骑南下做足了准备。
顾夕游目四顾,营中布防有序。放眼远方,是层叠山峦,过了山口,几天马程,便是北燕的第一个边境重镇。顾夕观察了遍地形,满面惊诧。
“对祁燕这样的蛮荒民族,首先要让他们臣服在我大华朝的武力之下。”赵熙似乎看出顾夕的异样,笑着提了句。
“其次善用疏导之策。皇上允边地开十个互市的贸易区,这样燕祁也可用马匹牲畜换取必需要的粮食布匹。人民安居乐业了,才不会生出反心。”崔是在旁补充。
顾夕未语,只沉吟。
赵熙颇感兴趣地问,“想到什么了?”
“先生提过,武力可压服,边贸可抚慰,而要想南华周边和睦,还得从教化上入手。”顾夕缓缓道。
“陛下想在边境十几个镇上开设学堂书院,教授圣人之道呢。”崔是插了一句。
顾夕缓缓摇头,“能定居在镇上的,肯定都是农民或商人,他们有田有产,只要让他们有田耕,有钱赚就行了。即使不学圣人之道,也是不喜刀兵的。最需要教化的,是那些马背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化外之民……”
赵熙惊讶地与崔是对看一眼。
崔是抱拳道,“愿听小公子详谈。”
“不敢。所谓化外之民,最难教化,首先还是应该让他们臣服于南华的武力。”
说到底,还是强权。几人都默默点头。
“南华民风良善,不喜好勇斗狠,所以若论争斗,肯定打不过北燕。”顾夕一语见的。
崔是瞅了赵熙一眼,脸上有些变色。
顾夕负手道,“不过这个也不难,南华有能谋善战的将军们,亦有能工巧匠,我们可以从兵马武器上入手,改良战策,改进战法,以谋智取胜,以集团作战,避免单打独斗,这样总不会输了去。”
崔是略沉吟了下,眼睛都亮了,“小公子可有良策?”
“改进强弩,致可连发,可有效射杀对方飞骑军。改进铁篱、铁刺,改进火药剂量可制成烟障,两个合着用,可有效阻击对方骑兵的行进速度。”顾夕用手比划着,“几个兵种要协同作战,配备齐全到每个十人队中,这样每个小队都可以一当十了。”
这下连赵熙都惊讶地看着他。
“还有呢?”
顾夕笑笑,“您手下有能人,无须我多言,只是从旁参谋一下。”
崔是上下打量顾夕,爱极道,“陛下,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对军事颇有见地,可入北营不?”
赵熙笑着摆手,“别打他主意,他都是当玩呢。”说完,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顾夕几眼,方才说话的神态和语气,肖似正君,连她都有些错乱。
“啊?”崔是愣住,打量着顾夕。
顾夕点头,“小时候,先生和我就制了一个大大的沙盘,地形山川,兵力布置……如今看来,就暗指北大营。”在宗山时,先生和他常在上面用小泥人演练兵阵玩,这些东西,他都玩熟了的。
“我还玩过连发强弩,试过可将猛兽击毙。可给将军制几张图。”顾夕道。
崔是眼睛都亮了。
“行了,别弄虚礼。”赵熙拦住想重新给顾夕见礼的崔是,“饿了,吃了饭挑马去。”
“是。”崔是再不好意思提顾夕进军营的事,忙着张罗摆膳。
“年后就颁旨册封了,这些日子,可在军营里玩几天。”赵熙牵住顾夕的手,轻声在他耳边说。
顾夕全没了方才的激昂之气,垂着眼帘,轻轻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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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校场初展锋芒的人,就坐在对面,很斯文地吃饭。
兵营条件有限,何况赵熙从不准下面的人特意为她开膳。所以看着顾夕很平静地吃下粗米的粥,赵熙的笑里更多了些和暖。
赵熙瞧着一顿饭一直走神的人,笑着问,“想什么呢?”
“先生……”顾夕放下碗筷,轻轻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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