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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_40
    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八珍俱全,各色诱人,然而逝水着眼的却是汤中央众星捧月的乳白色猪大骨,和缀于其上,鬼斧神工的蝇行小字——‘福满’。
    世间能做八珍汤的厨师成千上万,摆出八珍汤来招徕客人甚至上贡朝廷的,也不下数百,然而会将小字撰于猪骨之上,历经熬煮炖滤而不模糊,且能在皇家挑剔的眼光下,仍然保留粗糙的猪骨一直到成品展示的,只此一家,只此‘福满堂’一家。
    “稍等片刻。”尽欢帝追随着逝水的视线定眼在那八珍汤上,而后对着福至挥了挥手,道:“给大皇子舀些八珍汤,用膳前该暖暖胃的。”
    福至殷勤地舀起一勺汤来盛到尽欢帝面前的青白玉碗中,而后又盛了些到逝水碗中,便垂手侍立,等待下一道命令了。
    逝水捻起碗中的玉嵌紫檀匙,浅浅舀起一汤匙碗中透亮芳馥的美味,而后任务般丢进嘴里,未经味蕾便一咽而下。
    尽欢帝偏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逝水的动作,明晰的食指搭在汤匙柄上,和煦的笑容一如冬日的暖阳,心中却疑窦丛生:“益气养胃,八珍汤自为上品,逝水可见有多余食材孕于汤中?”
    逝水敛眉,抹去眼中所有多余的情绪,只细细地看着碗中尚余的各色物什,半晌方才故作不解地道:“儿臣的食谱上未曾出现过八珍汤,故而不知,请父皇明示。”
    尽欢帝放下玉碗,对着就要喊出‘撤’字的执法太监作了个止住的手势,而后道:“几年前父皇微服出巡,在岭江一座酒楼品到此汤,回宫后念念难忘,一问起左右来才晓得,那酒楼竟是岭江第一酒楼,誉满地京师权贵无人不识,而这汤,便是楼中的招牌菜了。”
    逝水面露困惑,仿若不解般等待着尽欢帝的下文。
    尽欢帝嘴角的笑意愈发深切,语调却是半点不急:“福,满,堂啊,现下孤的御膳房几乎就是那酒楼原先厨师的天下了,逝水当真不知?”
    “儿臣孤陋寡闻。”逝水低垂了眉眼,纤长的手指拈着紫檀汤匙,静静地又舀起一勺来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福满堂,怎么可能不知?
    第十七章 心悦君兮(一)
    岭江山水誉满天下,福满酒色牵人唇齿。
    那个杨柳堤岸奢华却不失雅致,大气又含羞腼腆的七层酒楼,雕栏玉砌间尽是风光无限,一砖一瓦都弥漫着诱人的芬芳。
    一楼面向井肆的白丁布衣,二楼对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敞开,三楼招呼地方上一夜暴富的土财主,依次向上——哦对了,某人当年去的应当是七层吧,虽然某人说的自己是微服出巡,但在楼内察言观色领人入堂的资深伙计,大概还是做了正确的导航吧。
    啊所以,不知福满堂的七层现在还对外开放否?
    ——此是后事,后事不提,不提……
    说来真是无趣,自己去的,是地下一层,在那个随时都笼罩着暴风雨阴霾的地方,让自己的双手第一次沾上了血污,想象中的血污。
    那个衣着华丽,独处包间,面前铺叠了各色珍馐,点尽了福满堂招牌菜的——谁?
    师傅安排的一次试手而已,谁晓得他准确的是谁,自己甚至都不知道他正面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午时一刻到的福满堂,直下地下一层,三刻菜色上齐,而后正襟危坐着留给了倒钩在梁上的自己一个完美的,裸|露的后脑勺。
    与师傅给自己的信息,吻合地一丝不苟。
    已经观察了甚久,没有兴趣知道他在等什么,稍稍稳一下有些拘谨的手腕,轻轻使力,食指中指间夹着的银针便撕裂开稀薄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命中了目标。
    脑后厥阴穴,埋根而入,净深两寸,被袭击者绝无生路,袭击者眼神凝练,身手矫健,离去的时候还带着干净的双手。
    “皇儿在想什么?”尽欢帝温声出言,带着探寻的语调唤了一声。
    逝水倏然抬头,缓缓咽下在唇齿间逗留已久的白术,笑靥恍如新生孩童:“儿臣在想,父皇挑御厨的眼光,果真是好。”
    无论那次试手拉开了怎样的万劫不复,至少现在,自己还可以将罗网抛于脑后,专注于怎么在这人的虎视眈眈中生存下来,而后完成‘南天竹’许下的承诺。
    尽欢帝偏头凝眸,眼神跃过逝水唇边的笑容,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而后转向福至,道:“燕窝火熏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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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膳后不过半个时辰,尽欢帝便一如往常般翘掉了早朝,转而兴致盎然地领着逝水去了上书房。
    驻足在紫檀书桌边,逝水有些惊诧地看着其上明显比往日里齐整了许多的文房四士,淡淡的困惑徐徐萦绕了上来。
    笔墨纸砚齐备,青花缠枝的瓷制笔架卧踞在乳白色的宣纸边,中峰高耸,两旁四峰循次降低,纹着鬼斧神工的九龙图文,清雅的灵芝点缀其上,精巧地让人难以目转;敦厚的砚台稳占一方,浑厚的天青色包裹着细腻的质感,凤眼中却又闪烁着翠绿色的光华,天然的冰纹已经绚烂夺目,工匠又精心添置上华贵的双龙戏珠,难言的鬼斧神工之作。
    前些年猫在房梁上没见着这么隆重的阵势,近日和天钺同来上书房亦不曾见得,这人是转了什么性子,要把这里布置地妥妥帖帖?
    尽欢帝修长的手指搭在书桌边缘,蜿蜒着拾起了其上唯一的一本书,而后侧过脸来温声道:“早上说过的二十四孝,逝水还记得么?”
    逝水心中‘咯噔’一下,而后顺从地点头:“儿臣记得。”
    “嗯,好。”尽欢帝扭脸看了看桌边唯一的一条圈椅,始才发现禄全少安排了些什么:“怎的只有一条椅子,禄全?”
    “父皇。”逝水见机不差,连忙温声阻止道:“父皇国事繁重,不必为儿臣一人的学业便拖沓了那满朝文武。”
    “满朝文武自有去处,为苍生谋福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倒是孤的怠慢已经拖沓了皇儿的学业九年有余,较衡之下孤觉得皇儿这厢反而比较重要。”
    尽欢帝看着逝水的脸,语调里透着连自己都不禁要感动的慈父情节。
    逝水心中涌过一阵暖流,瞬间便又被心悸代替:
    这人罢朝罢了那么些年了,脸皮真真被养得坚固无比,在自己提及‘满朝文武’时非但没有歉疚之情,还完美地完成了从‘明君’到‘慈父’的转换。
    啊,这么说来,这人还真的要开始教授自己了?
    逝水抬眼看着尽欢帝,而后又垂头看看桌边唯一的一条椅子,突然便想起了之前的肢体接触,羊脂般莹润的耳垂顿时染上了一层晕红:
    这么一来不是要和这人,坐在一条椅子上了?
    ——不对不对,自己在想什么啊,偌大的皇城怎么会只剩了一条椅子?!
    而且而且,天子之尊在旁,自己虽贵为大皇子,怎么可以和其共用一条椅子,虽然之前已经共用了御辇,共用了早膳,让九五至尊屈尊为自己上了药,喂了粥……
    ……
    这么想来,不合礼数的事情自己已经做过太多了……
    好!停止胡思乱想!这是杀手的大忌!是步步惊心的大皇子的大忌!
    逝水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甩脱愈发天马行空的猜想,抬眼却又看见了尽欢帝似笑非笑的脸,一个念头便又闪电般打亮了已经有些混沌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