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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徐璆不知道桥蕤卖什么关子,只能欠身道:“请赐教。”
    “前年州郡起兵讨董,孙将军奉袁将军之命,在颍川一带与西凉兵血战。当时孙将军的官职是袁将军承制封拜,而统率西凉兵的徐荣却是朝廷任命的大将,颍川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众人面面相觑。颍川就在汝南隔壁,西凉兵前锋一度进入汝南郡,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位徐荣去年再次统兵侵入南阳,依然有朝廷诏书,结果他屠了南乡、顺阳,血流成河。”
    徐璆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的抬起了身子。“竟有此事?”
    桥蕤冷笑一声:“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从南阳返乡的难民,他们清楚得很。他们不仅知道徐荣屠城的事,还知道孙将军——我说的不是孙坚孙文台,而是他的长子,城外的孙策孙伯符——为解救南阳百姓,统两万新卒,与徐荣于穰城恶战,大破徐荣,全歼两万西凉兵。”
    徐璆等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们听出了桥蕤的威胁之意。你们以为孙策没有攻平舆城是不敢?错!他能战败徐荣,怎么可能在乎小小的平舆城。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桥蕤再次举起朱儁的命令,厉声道:“孙将军奉朱太尉之命,代理豫州军务,诸位想拒他于城外吗?”
    面对太尉府的命令,面对曾经击败徐荣的孙策,徐璆犹豫再三,没有正面对决的勇气,请功曹许劭代自己出城迎接孙策。
    许劭就是月旦评的主持人,但他首先是汝南大族许家的人。
    提起汝南大族,很多人首先想到四世三公的袁家,但袁家的影响力已经超出了汝南郡,甚至超出了豫州的范围,成为整个大汉数一数二的大族。许家还没达到那个境界,但也差得不算远,许劭的从叔祖许敬、许敬的儿子许训,许训的儿子许相都曾位列三公。
    但许相人品很差,许劭不愿意和他来往,而许劭的父祖也没做过高官,他主要靠是自己打下的名声,算是世家子弟中有出息的那一类。
    在城北沈亭,看到孙策的那一刻,许劭是带着三分傲气的。太守徐璆让他出马,就是想用他的赫赫威名震慑一下孙策,就算不能赶他走,也要让他知道这汝南郡不是他们孙家父子为所欲为的地方。
    “汝南许劭,蒙徐府君错爱,忝任郡功曹。”许劭长揖。他四十出头,白面疏须,中等身材,微胖,小腹前挺,眼睛上翻,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听到许劭这个名字,孙策就猜到了徐璆的用意,这是打脸来啦。不过他不在乎,他又不打算请许劭品评他,他只要平舆城。
    “月旦评的那个许子将?”孙策用马鞭抽打着手心,嘴角带笑,笑得很诡异。
    许劭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也见过很多自以为是的人,但从来没见过孙策这样的。那些人不管身份如何,地位如何,不管是不是来请他点评的,都很恭敬客气,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未必是对他,更多的是对人伦臧否、人物品评这种道德舆论。
    可是在孙策的眼里,他看不到一点敬畏,不管是对他本人或者是舆论。
    “正是。”
    “你不要紧张,哈哈,我不想求你点评。”孙策笑出了声。“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点评曹操的时候,他是不是真用刀逼着你啊?”
    许劭的鼻息重了,瞪着孙策不说话,怒火升腾。那是他的耻辱,他的伤疤,孙策一见面就揭他的伤疤,这是要战斗吗?可是他的眼角余光扫到孙策抚着刀环的手,心里又有些打鼓。如果孙策和曹操一样粗鲁蛮横,直接拔刀,怎么办?论杀人,孙家父子可比曹操还狠,而且一个比一个狠,孙坚杀王睿、张咨已经够狠了,孙策直接将蒯家灭了门。
    许劭权衡再三,只得强忍怒气,与孙策周旋。“将军认识曹操?”
    第292章 再战
    “嗯,认识,还打过几架。我差点干掉他,他也差点干掉我,最后我小胜一着,把他赶出了南阳。我觉得他不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啊,什么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
    许劭闭紧了嘴巴,决定不再和孙策说一句话,这卖瓜儿太无礼了,和他说话很跌价。怪不得袁术会选他做女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路货色嘛。
    惹不起,我躲着你还不行吗?
    许劭在心里关上了交流的大门,决定冷漠到底。孙策却意犹未尽,他背着手,来回转了两圈,又道:“你觉得袁绍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回家奔丧的时候,为了不被你批评,连随从都遣散了,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许劭白眼翻天,拒绝和孙策说话。评价袁绍是个不可解的难题。一方面,袁绍不臣之意已明,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沽名钓誉,什么为父母守孝,什么接纳士人,都是为了收买人心。孙策说的那件事就是典型,仅此一事,他就应该给袁绍下一个虚伪的评语,但是他能这么做吗?真要这么做了,不需要袁绍点头,就有游侠来取他的性命。另一方面,汝颍世家支持袁绍的人非常多,这时候说袁绍是伪君子,岂不是把汝颍世家都得罪了?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大汉火德已衰,放眼天下,最有可能改朝换代的人就是袁绍。这时候评价袁绍,不仅自己要冒风险,更可能为家族带来不可估量的危险。他既然以品评人物扬名天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袁绍和他身边的那些名士是什么德性,怎么愿意招无妄之灾。
    见许劭金口难开,孙策笑了,翻身上马。他知道许劭不敢说,别看他名满天下,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有骨气的道德完人。真要有骨气,他就不会被曹操用刀逼着下评语,更不会压制族弟许靖。他不奢望请许劭说他好话,但是他也不希望许劭话太多,找麻烦。
    许劭本想面折孙策,抖抖威风,让孙策见识一下汝南士林的风气,没想到被孙策毫不客气的噎了一通,心里搓火,却不敢发作,只能寒着脸,一路进了平舆城。
    来到内城前,孙策勒住坐骑,不走了。没等许劭明白过来,雷薄、陈兰各率本部沿着马道冲上城头,控制了内城城门,秦牧则率领五百骑兵向前,在大道两道列阵。城上的郡兵一看这些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步骑将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动手。一是太守徐璆并没有给他们攻击的命令,二是这些人明显不是善茬,惹他们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许劭紧张起来,强作镇定。“将军这是何意?”
    孙策拍拍腰间装官印的革囊。“劳烦你去通知一下徐府君,如果他不肯做这汝南太守,我给他半个时辰收拾行李,挂印离职。如果他还想做,那就请他尊重一下朝廷的制度。我身佩豫州牧的印绶,又有太尉府的文书,代理兖豫军务,已经到了内城,他这个汝南太守还高坐堂上,眼里还有朝廷,还有朱太尉吗?”
    许劭哑口无言,只得拱拱手,匆匆进城。
    时间不长,一行人从里面匆匆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桥蕤,他赶到孙策面前,亮出手里的印绶,神情尴尬。“将军,徐孟玉挂印而去,未及向将军辞行,托我向将军……”
    孙策打断了桥蕤,他才不相信徐璆会这么客气,还托桥蕤向他道歉呢。
    “桥公,这汝南太守之印暂时就由你保管吧。国家多事,桥公努力。”
    桥蕤大喜,谦虚了两下,顺势收入囊中。
    这一趟没白跑。
    孙策也很满意。桥蕤打硬仗不行,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有比没有强啊。更让他满意的是桥蕤态度好,作为一个前辈,能这么快就转变观念,堪称楷模。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对国色双胞胎女儿。得了他的忠心,将来才有机会左拥右抱啊。
    一想起大小乔,孙策就郁闷。过了年才七岁,老子是开幼稚园的吗?
    桥蕤新官上任,干劲十足,向孙策请示这太守府的掾吏如何处理。按大汉制度,太守由朝廷任命,掾吏则由太守自己指定,申报朝廷批准就行。通常能在太守府做掾吏的人都是本郡大族,特别是功曹、五官掾、督邮这样的右职,基本都由大族把控,太守能不能顺利的履行职能,很大程度上要看与这些人的关系处得好不好。
    现在的功曹是许劭,许劭明显和孙策不对付,桥蕤请示,干脆把他换掉。
    孙策也想把许劭换掉,但他想来想去,觉得一开始就换人不好。这会让人觉得他心胸狭隘,故意报复许劭。虽然他的确挺讨厌许劭的,但这个时代的人就好这调调,不管是非,只要是与上位者对抗就是豪杰,现在撸了许劭,除了给许劭再增加点名声,进一步抹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实际好处。
    这种舍已利人的事,他才不做呢。大战在即,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精力和许劭纠缠。
    “我在汝南的时间不会长,将来与他们共事的人还是你,你自己掂量着办。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其他的事我都不管。”
    桥蕤心领神会,对孙策的信任非常满意,随即以十二倍的热情投入了新工作。
    有了朱儁的手令,孙策名正言顺的接管了汝南郡。一边从郡兵中挑选精锐组建人马,一边发布募兵令,在整个豫州范围内征召身体健康、品行端正、武艺精湛的勇士从军。
    这种文书面向普通百姓,不需要引经据典,孙策自己就能写。除了正常的内容之外,他特地点明了此次募兵的三个原因:一是守土有责,保护百姓;二是维护太平,守护正义;三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因此,唯利是图,想发横财的人敬谢不敏,来了也不要。
    听完孙策的三个目标,原本就一肚子怨气的许劭嗤之以鼻,拿着桥蕤刚刚拟定的命令找到了孙策。
    “将军难道要拒忠于朝廷的勇士于门外吗?你这是为朝廷而战,还是为你孙家而战?”
    第293章 秀才遇到兵
    孙策做决定的时候就知道这些话会引起争议,但他没想到许劭会第一个跳出来。他不想和许劭发生冲突,毕竟他不是汝南太守,将来留在平舆的时间也很有限,桥蕤也不是杜畿、赵俨那种狠角色,治不住汝南世族。大战在即,他希望大家相安无事,集中精力完成战备,为此连土改的事都暂时放下了。
    但许劭显然没搞清楚情况,他居然发起了进攻。既然如此,他就不能退了。功曹太强势,太守就成了摆设,汝南会失控。
    孙策放下手里的事,直起身,双手按着案缘,盯着许劭看了半天,眼神轻蔑,像看白痴一样。许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扭身就走。看他走到门口,孙策幽幽的说了一句。
    “许子将,是天下大,还是朝廷大?”
    许劭愣住了,转过身,狐疑地打量着孙策。“天下和朝廷有区别吗?”
    “对坐井观天的青蛙来说,天和井口的确没什么区别,可是对纵横四海,扶摇直上九重天的鲲鹏来说,这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许劭气得脸色铁青,暗自在心里爆了一个粗口,瞬间热血上头,战意狂飚,一个箭步冲到孙策面前。
    卖瓜儿,敢在我面前卖弄,不骂得你吐血,你不知道我是谁!
    看到许劭像好斗的公鸡一样冲过来,孙策吓了一跳。
    “你干啥?”
    许劭冷笑一声:“将军不用紧张,我只是有些疑惑,想向将军请教。”
    孙策笑了,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那你站远点说话,我不习惯俗儒身上的酸腐味。”一边说一边拔出腰间的长刀搁在案上,刀刃摩擦吞口,发出刺耳的长声。
    这是曹操当初赠给他的七曜。原属蹇硕的那口六龙当作陪葬,埋在了袁术的棺材里,算是圆他未竟的皇帝梦。曹操的七曜被袁术夺去,袁术死了,又回到了他手中,成了他的佩刀。汴水边,曹操曾持这口刀杀出一条血路,其后又多次遇敌,皆凭这口刀恶战脱身,袁术得刀后又曾手持这口刀与曹操拼命,多处破损,后经黄承彦用新掌握的炼钢法重炼,七星依旧,却更加坚韧锋利,寒光闪闪,让人不敢直视。
    许劭登时气短,就像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化作几滴残液。
    “你……你想干什么?”
    “行圣人之教啊。”孙策轻笑道:“你学问渊博,不用我告诉你这个典故出处吧?”
    许劭的脸颊抽了抽,太阳穴呯呯乱跳,但他却不肯就此退下。如果他就这样认输,他的名声就全毁了。“少正卯为小人之雄,有五该杀,请问将军,劭与将军理论,也有如此大的罪过?若是如此,劭宁愿引首就戮,也不愿与将军共戴一天,请将军动手吧。”
    孙策盯着许劭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不错,虽然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终究能克服内心的恐惧,不失丈夫本色。汝南有义士,不止于范滂,可喜可贺。”孙策还刀入鞘,伸手示意许劭入座,又起身,亲自给许劭倒了一杯热水。
    许劭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再和孙策说一句话。他狠狠地瞪了孙策一眼,转身就想走。刚走了两步,孙策咳了一声。“许子将,这么快就不学范滂,改学张俭了?”
    许劭脚下一滞,扭身看着孙策。孙策斜靠在案边,毫不掩饰恶作剧得逞的笑意。许劭越看越觉得他可恶,恨不得一脚踹在他脸上,却又不敢来真的。孙策刚才这句话比他的刀还狠,范滂视死如归,自己死了,没连累其他人。张俭一路逃亡,不知道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如果他就这样走出去,难保孙策不会大开杀戒,牵连他的亲友。
    “将军是想效仿阉竖吗?”
    “不要动不动就拿宦官说话,党人有张俭这样的败类,宦者也有太史公那样的大家。袁绍在皇宫内大肆杀戮,天子蒙难时,护主而死的宦者并不比士人少。人的道德是否高尚,与他的身体是否完整并没有直接关系。”
    许劭挑挑眉,欲言又止。
    “是不是觉得我言伪而辩?”
    许劭盯着孙策,脸色接连变了几变,活像是见了鬼似的。他自认见微知著,但孙策似乎更胜一筹,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知道,他还没说出口,孙策就知道了。
    “盯着我干什么,想品评一下我?免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充其量说几句玄乎难懂,没办法验证真伪的废话,浪费口舌。”
    许劭再一次被激怒,人伦品鉴是他最得意的学问,不容孙策妄加非议。“将军如果对人伦品鉴之学不是很了解的话,可以保持沉默,不必急于发表意见。”
    “是吗?”孙策变换了一个姿势。“要不我们就讨论一下你所谓的人伦品鉴之学?”
    许劭傲然一笑,拱拱手。正是他最擅长的事,即使郭林宗在世,他都敢和他一较高下,更何况孙策这种一点学问底子也没有的寒门武夫。“恭敬不如从命。请将军出题。”
    “不用出题,我们先验证一下你之前的记载。月旦评,一个月几次?评点几人?有记录吗?”
    许劭哑火了。他评过的人数不胜数,但没有记录,这都是口口相传,谁会用笔记下来。
    “这么说,没有?”
    许劭急眼了,没好气的说道:“我主持月旦评,评点人物,只是为激扬风气,固本抑末,本不是想凭此售名获利,更没打算传诸子孙,何必如会计般一条条记于简帛?”
    “那好,你主持月旦评多少年了,这总该有个数吧?”
    许劭被逼无奈,掐指算了算。“一十有三年。”
    “好吧,零头不要了,就算十年。一年十二月,一个月就算一个吧,你也评过一百二十个人,对吧?”
    许劭点点头。他已经知道孙策的意思,但话说到这一步,他想往后退也没机会了。
    “你把你最得意的点评报一下,我们一个个的去对,看看有多少是靠谱的,有多少是不着边际的。几十个人你总记得吧?”
    许劭的脸憋成了酱紫色,心里把孙策骂得狗血淋头,不知道骂了多少声卖瓜儿。哪有这么干的,一个个的去对,这事怎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