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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1节
    孙策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以老庄济孔孟,这是个办法,也是后世的实践经验证明有效的途径。只不过那是被动而行,如果现在能够主动调整,效果应该会好得多,少走一些弯路。
    “德祖,你这个建议的确有可取之处,只是无法向佳人交差吧。”
    “臣不必向她交差。”杨修笑道:“相反,倒是她有求于臣。天师道虽有《老子想尔注》传承,却粗疏得很,若想在学术上有所进步,少不得求臣斧正。”
    “这么说,倒也不错。只是你阿母那边,又当如何?”
    “臣不急。”杨修坏笑道。“臣父生臣时三十有四,臣今年刚刚而立。”
    孙策哑然失笑。杨修是不急,可是袁夫人快要疯了。杨彪已经六十三了,杨修是独子,三十岁不结婚生子,万一杨彪哪天走了,死之前看不到孙子,岂能瞑目。
    孙策忽然想,袁夫人这次来汝阳过年,很少露面,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个时代的人结婚早,尤其是世家大族,像她这样六十多岁还没抱孙子的还真没几个。袁夫人一向骄傲,唯得在这件事上有些抬不起头。
    “当然,若是陛下觉得臣的建议有可取之处,立道学于学宫,臣助张氏争得祭酒之位,就忠孝两全了。”
    孙策皱起了眉头。“朕听你这意思,怎么像是说你是因为尽忠,影响了尽孝?”
    “陛下这么说……也没错。”
    孙策故意虎了脸。“杨德祖,朕现在就可以免除你的所有差使,让你回家尽孝。”
    “陛下舍得臣,臣舍不得陛下啊。虽说天下将定,但人心却未一,任重而道远,臣受陛下栽培十年,岂能为一己之私弃官而归,载酒江湖?陛下,此门不可开,此风不可涨啊。”
    孙策无语。杨修虽然有失轻佻,说的却是实话。天下将定,将领们的任务快要完成了,杨修等人的责任却没有减轻,反而更重。
    移风易俗,人心才是关键啊。如果不能在他退位之前打好基础,后世难免走偏。
    “朕再思量思量。”
    “这是自然。臣不急的,至少三五年是无妨的。”
    孙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沮授从远处走来,脚步轻快。杨修见状,笑道:“陛下,这必然是益州战事有了重大进展,否则沮祭酒不会如此得意。”
    孙策也这么想,只是他什么也没说。益州战事推演过很多次,双方的优劣,他心里一清二楚,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结果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倒是军师处的军谋们对曹操的估计不足,总觉得曹操未必能达到他们的水准,推演的结果往往比较乐观。
    思忖间,沮授来到孙策面前,躬身施礼。“陛下,益州有战报来。”
    “曹操败了?”
    沮授笑着摇摇着。“陛下识人,臣等自愧不如。正如陛下所说,曹操深谙用兵之道,机智百出,若非黄汉升和徐公明善战,后果不堪设想。”
    杨修吃了一惊。“难道是黄汉升吃了亏?”
    沮授笑容更盛。“这倒没有。徐公明孤军深入,在八濛山重创曹操主力,已成僵持之势。”
    第2484章 针砭
    黄忠的军报很详细,尤其是八濛山战役,不仅详述了整个过程,还附上了地图。
    任何战术都必须依附于具体的地形。对照着地图分析战事过程,才能看出双方的思路,昭显双方得失。
    就八濛山战役而言,双方打得都不错,只是徐晃更胜一筹。他利用了曹操等人的惯性思维和麾下将士的优势,玩了一个险招,骗过了曹操,诱使曹操不断的增兵,最终造成大量杀伤,挫了蜀军士气,迫使曹操不得不主动撤退,同时还用俘虏换来了急需的粮食。
    伤敌自救,一举两得,徐晃这一战险中求胜,可谓有勇有谋。
    曹操的表现也不弱。从战术而言,他并没有错,只是遇到了徐晃,未能得手。若换了稍微逊色一些的将领,或者徐晃麾下没有这样的素质,这一战的结果很可能是另外一个模样。
    即使曹操出师不利,形势也没有出现实质性的变化。曹操依然控制着宕渠,挡住了黄忠前进的道路,有底气议降。议降可真可假,也不妨看作缓兵之计。等曹操稳住军心,再战一场,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定。从襄阳、汉中运粮保障黄忠可不是轻松的事,黄忠若不能尽快攻占宕渠,实现自给,形势依然对他不利。
    孙策看完军报,转手递给杨修。杨修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眉梢轻扬。
    “这曹操确有狡智,败而不乱,此时此刻,居然还能挟益州民心自用。”
    孙策轻笑。“曹操请降,你们觉得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沮授和杨修都没急着说话,一个抚须沉吟,一个旁顾四周。孙策也不着急,站在溪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溪水,一时出神。
    “阿翁,阿翁……”孙胜拿着几页纸奔了过来,见沮授、杨修也在,连忙放慢脚步,迈着方步,来到孙策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儿臣见过父皇。”转身又对沮授、杨修行礼,小脸肃穆,姿势到位,一丝不苟。
    “什么事?”
    “儿臣刚刚看到几首新诗,以为颇有可采之处,特来献与父皇,并请父皇评点。”
    孙策笑笑。“要论诗赋,你父皇如何能及杨长史。”说着,将孙胜推到杨修面前。孙胜再次向杨修行礼,并递过诗稿。杨修接过,哗啦哗啦翻了一下,“噗嗤”一声轻笑。
    “原来是应德琏(应玚)、刘公干(刘祯)啊,怪不得前几天看不到他们,原来都是为今天的流殇诗会闭关。这几首诗是不错,只是雕琢太过,不够自然,一看就是之前准备好的。”
    “还请长史指点。”孙胜两眼放光,又施了一礼。
    “行,我们到那边说话,如何?”杨修拉着孙胜,向一边的座席走去,那里有他自己的座席,四周用帷幕围着,隐约能看到几个曼妙的身影,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子,借着诗会的名义来相亲。
    待杨修走远,孙策将目光投向沮授。“公与,你的意见呢?”
    沮授拱手说道:“臣以为,一如前例,由黄忠自行决定,枢密院、军师处只提供参考意见,不直接干涉。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诸将之前虽有轻敌,眼下却多已领悟,多方弥补。若能再战数月,想必获益更多。”
    孙策点了点头,却没有发表意见。
    沮授等了片刻,接着又道:“且曹操虽受挫,却未伤及筋骨,请降之心不坚,有拖延时间,再战之意,此时议降,纵使陛下宽容,怕是其欲如壑。之前黄汉升迫于形势,已对巴西大族做了让步。现在谈判,他们必然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若只是求官问爵,那便也罢了。若是他们不肯放弃田地,阻挠新政推行,那益州岂不成了法外之地。”
    孙策深以为然。黄忠只是请旨,却没有表明态度,显然对议降有所保留。从他的角度来看,当然是打下来更好,不仅可以弥补之前轻敌的过失,多少还能立一些功劳。如果接受曹操的投降,那他这次出征最多是功过参半,白忙一场。
    从朝廷的角度来看,现在也不是议降的好机会。接受曹操的条件,益州就成了夹生饭,而且益州大族得了好处也不会见他的情,只会感激曹操。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以后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益州的离心力本来就强,不能不防。
    当然,也不能简单的拒绝,逼着益州大族继续支持曹操,顽抗到底。
    “如果继续攻击,补给的负担是不是太重了?”
    “负担当然有,不过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关中新政推行成效渐显,并州也快稳定下来了。荆州、楚州本是新政最新推行之地,这些年发展得一直不错,集数州之力,围攻益州,还是可以支撑的。再者,曹操主力在巴西,对周公瑾、太史慈两部进攻贵州也有协助之功。对峙下去,曹操坚持不住的可能性更大。”
    孙策权衡了片刻,同意了沮授的看法,让他安排军师处讨论方案。继续打,就要做好长期对峙的战略准备,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八濛山这样的胜利上。毕竟黄忠的对手是曹操,不是普通人。
    沮授领了旨意,转身走了。杨修又折了回来,看了一眼远处沮授的背影,露出狡黠的微笑。“陛下,容臣猜猜?”
    孙策不置可否。
    “若臣所料不错,沮公与定然支持再战。”
    “何以见得?”
    “此时议降,得利的是曹操和益州大族,黄汉升功过参半,周公瑾、太史子义更是半途而废,所得有限,军师处岂能落着好?将来诸将班师,必有冲突。且一旦益州平定,天下太平,除非陛下即刻发动远征,军师处赋闲几乎是必然。有三害而无一利,军师处岂能甘心?”
    “你的意见呢?”
    “臣也建议继续打。”
    孙策颇有些意外。他还以为杨修会建议谈判呢。“那又是为何?”
    “臣刚才说过,新政虽有利百世,却有一时阳亢之症。这阳亢之症不仅表现在军中将士身上,朝中百官以及普通百姓也不例外。进取有余,自省不足。此心不静,纵使陛下以大局为重,接受曹操投降,军民也好战之心不止,说不定会立刻开拓海外。如此一来,只怕损失会更大。与其如此,不如以益州战事为针砭,让他们知道忘战固然不可,好战更能亡国。”
    第2485章 顺水行舟
    民主还是集中,又或者说,乾纲独断还是群策群力,是最近孙策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贤良文学齐聚汝阳,论政、论学、论道,论政无疑是最重要的内容,汉代儒生被党锢打压下去的参政、议政热情再次被激发出来,而且更加热烈,即使经过孙权、王粲等人的初步整理、筛选,每天送到孙策案头的上书还是堆成了小山。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妙论迭出,战况之激烈,益州的战事也要甘拜下风。
    如此热情,既有报复性反弹的因素,也有打笔仗不会死人,成本太低的原因。
    任何事,一旦成本很低,甚至没有成本,往往就会失去控制,最后变成莫名其妙的狂热。
    儒生们写文章的狂热还好说,军民好战的狂热却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如果不让他们切身感受到这种狂热带来的伤害,谁都拦不住他们。只有等他们撞了南墙,感受到切肤之痛,他们才会清醒。
    黄忠等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但眼前这点挫折还远远不够,就连黄忠、徐晃等人也没有真正冷静,否则黄忠的奏疏不会模棱两可,不提出任何明确的建议或请求。
    这里面既有黄忠本人的不甘,也有军心士气的影响。
    孙策当然可以一票否决。圣旨一下,黄忠自然退兵。可是正如杨修所说,圣旨能让黄忠退兵,却无法决定人心。这股快速发展带来的阳亢之气如果不平复,以后还会有别的问题。
    更何况,他本人是反对这种以个人意志凌驾于集体决策之上的,哪怕他肯定自己是对的。
    历史的教训太深刻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孙策露出一丝浅笑。“常听人说,善操舟者,当借水势,治国亦是如此。德祖,你最近对老子五千言下了不少功夫吧?”
    “功夫倒也谈不上,只是听得多了,斟酌其中,有些感悟罢了。其实臣对老子并不推崇,臣真正推崇的还是易。刚柔并济,阴阳平衡,这才是真正的道。一味用柔,难免有阴谋之失。”
    孙策大笑,伸手轻拍杨修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
    身为两个四世三公的豪门唯一的结晶,杨修的确不需要用什么阴谋。然而他毕竟年轻,低估了人心的险恶,所以在历史上才会被司马懿玩得团团转。如今司马懿已经抢先一步命归黄泉,他可以继续阳光下去。将来的人生路上,他肯定还会受挫,却不太可能遇到司马懿那样没底线的对手。
    这让他多少有几分成就感。
    孙策和杨修聊起了《老子》、《庄子》,尤其是《庄子》。
    《庄子》在后世影响极大,在秦汉却不受人待见,研究《庄子》的人不多。原因也很简单,汉代儒生重事功,以天下为己任,不太接受庄子的避世思想。况且庄子的优美只能存在于想象中,一旦面对现实,难免狼狈。他可以在文章里餐风饮露,在现实中则不免向人借米下锅。
    就算前世的孙策,对《庄子》也不大认同的。
    然而结合到人文关怀,对个人内心世界的尊重,就不能不谈庄子。
    杨修对《庄子》颇有研究,而且有独到之处,妙语迭出。孙策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便邀他一起入席,共用午餐。
    见杨修与孙策共座,说得投机,皇后袁衡命人准备酒食。虽无山珍海味,却很精致。一旁玩耍的几个孩子都围了过来,或倚或坐,听杨修闲说。杨修经常入宫,与他们都熟,又擅言辞,几个孩子都喜欢听他说话,学问上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喜欢向他请教。
    不大一会儿,孙策身边便聚了一群人。年纪大些的孙胜等人端坐一旁,年纪小些的大双、小双却挤在他的身边,小双干脆偎在孙策怀中,抱着孙策的手臂,听得入神。直到黄月英牵着孙平、黄安过来,她才依依不舍将最佳位置让给了小她几个月的弟弟。
    黄月英笑道。“杨长史今天真是忙里偷闲,讲的是什么?《山海经》么?”
    “不是,是庄子。”大双奶声奶气地说道。
    黄月英有些诧异,伸手捏了捏大双的脸蛋。“你听得懂庄子?”
    大双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不太懂,只是觉得有趣,想听。”
    “想听就听,而且要好好听。有蔡祭酒、杨长史这样的才女、才子给你们启蒙,将来不做个博士,真是对不起你们的父皇。”黄月英说着,看了孙策一眼。“陛下,臣妾去拜见皇后。”
    孙策会意,黄月英这是有事。他点了点头,一手搂着孙平,一手搂着黄安,继续听杨修说《庄子》。这两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都由蔡珏抚养,难得入宫,与孙策多少有些生份,却与大双、小双极是亲近。有她们陪着,很快就兴奋起来。
    黄月英看在眼里,心中欢喜,转身向皇后袁衡走去。
    又听了一会儿,孙平、黄安毕竟太小,也不像大双、小双一样对学问感兴趣,有些不耐烦了,在孙策怀中扭来扭去。孙策起身,张开双臂,让他们像两个小猴子似的吊着,来到袁衡、黄月英面前。
    两个小家伙兴奋得尖叫。“阿母,阿母,你快看啊,阿翁好大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