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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2节
    汗珠从孙权额头滑落,滴在抬起的衣袖上,洇成一团。
    “君临天下,万民欢呼,是不是很神往?”
    “陛……陛下,臣……”孙权咽了一口唾沫,声音沙哑。他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僵立在那里。
    孙策暗自叹息,摆摆手,示意孙权归座。本以为这些天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现在看来,这个弟弟城府太深,心结太重,终究无法坦诚相待。
    孙权回到座位上,却不敢坐实,只是坐了一点椅子边,随时准备再次起身。孙策却将目光转开了,看向两岸的山色。正当初夏,两岸青山滴翠,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不时有鸟儿从上空掠过,留下一声或清脆或婉转的鸣叫,然而听得最多的却是子规的悲啼。
    秭归的地名通常都归于屈原之秭女媭,另一说却是子规有关。子规也就是杜鹃鸟,又名杜宇,据说是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六七月间最为常见,昼夜不止,声音哀切,如盼子回归。
    此时听子规啼于峡中,孙策别有一番感慨,随着那些与子规有关的诗词涌上心头的却是那个接受过二十一世纪人文启蒙的灵魂。
    曾几何时,他已经渐渐淡忘了那个时代,不知怎么的,此刻却又悄然浮现。
    还有那个他以为已经消散的孙策本尊记忆。
    两个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灵魂混合在一起,记忆如潮水,此起彼伏,又互相交融,让他如在梦里,不知孰是客。
    可惜只有记忆,不是灵魂。他经常想,如果孙策本尊知道孙权后来的所作所为,他还会将基业交给孙权吗?
    孙策本尊无法回答他,他也无法做出决断。按照帝王术,自然是行霹雳手段,找个理由将孙权处置了,以绝后患。身在战场,这样的机会多的是,如此提议的人也有,可是他一直没有下决心。
    这个问题太复杂。关于道德和利益、人性和政治之间的冲突,几千年来都没得出令人满意的答案。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手划脚自然容易,一旦身处其中,难免为局所困。
    不如归去!
    “仲谋,江南一战,打得不错,当初的约定自然有效。”孙策率先打破了沉默,翘起二郎腿,十指交叉,置于胸前,拇指互相缠绕。“接下来打秭归,你要做好承担更大责任的准备,若是还有优异的表现,打夔城就让你做主将。”
    孙权不敢直视孙策,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孙策的神情,见孙策说得从容,不像是故意试他,这才起身施礼。“谢陛下不弃,臣一定全力以赴。”
    “沈弥这段时间如何?”
    “一直很安份。”
    “堪用吗?”
    孙权沉吟了片刻。“与我军相比,自然是远远不如。不过胜在耐苦,做些杂务倒是没什么问题。”
    “他是被你俘虏的,就划归你的麾下吧。留在长沙的那些人也调过来,攻秭归的伤亡不会小,你需要补充人手。甲胄、军械不足的部分,由中军调拨。”
    孙策顿了顿,转头看向孙权。“仲谋,指挥三千人和指挥一千五百人看似差不多,实则不同,你要尽快适应,为将来指挥更多人马作战做好准备。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看中了哪个军师,也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安排。”
    孙权哽咽了,躬身再拜。“多谢皇兄。”
    第2525章 野火烧不尽
    之前的战斗规模太小,孙权虽有先登之功,却不足以晋升,只是赏了一些钱和酒肉。孙策将沈弥及其部曲归于孙权麾下,已经算超格重赏,提携的意思很明显。
    如果他不是孙策的亲弟弟,换作其他将领,难免引起非议。
    孙权归营之后,先去见朱桓,向他转达了孙策的手诏。
    朱桓倒是有些担心,拿着手诏,迟疑了半晌。孙权见状,笑道:“将军担心孤驾驭不了降卒?”
    朱桓刚要说话,陈矫在他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朱桓虽然不明其意,还是改了。“大王言重了,桓岂有此意。只是陛下诏书来得突然,没有想好怎么向诸将转达。”他笑了笑。“不瞒大王说,桓以为大王会将俘虏分一些给其他营的,毕竟当时上阵的不仅仅是大王,你说对吧?”
    孙权觉得有理,决定从降卒中挑出三百,分给贾逵、孙观、潘华三人,具体由朱桓操作,再从赏赐中取一些钱财,以做补偿。沈弥的部下不多,私人部曲亦不宜分散,免得人心惶惶。毕竟接下来不是做苦力,还需要他们作战。
    孙权还打算单独送一些给朱桓,却被朱桓婉拒了。孙权知道朱桓不会收,也没多说什么,请朱桓安排人随他去俘虏营提人,再领一些装备。
    孙权离开之后,朱桓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转身看着陈矫。“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怀疑陛下?”
    朱桓脸色一变。“季弼,这个玩笑可开不得。陛下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对陛下绝无怀疑,只是理解不了他的用意。”
    陈矫点点头,将朱桓拉到帐中坐下,又示意亲卫把住帐门,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知道陛下今天为何出营吗?”
    “不是去看水师驻营之地吗?”
    “没错,是去看水师驻地,但船上还有齐王(孙匡)。齐王好绘事,他想观赏峡中风景,陛下陪他去看山看水。”
    朱桓笑了,羡慕不已。“陛下对这几个弟妹真是好得没话说。”
    “没错,陛下重亲情,天下皆知。左都护、右都护好武,他就从小培养他们用兵,齐王好绘事,他就为他请蔡祭酒教授给事。那长沙王呢?”
    朱桓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歪在椅子上,以手支颊,沉吟不语。他知道孙权想什么,要不然也不会如此卖力的支持孙权。可是听陈矫这意思,他似乎并不看好孙权。
    如果陈矫是对的,那他不仅之前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反而可能给陛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季弼,长沙王真的不能像左右都护那样坐镇一方吗?”
    “就算是做万人督,他也不宜在边境。”陈矫毫不客气地打破了朱桓的幻想。“临阵折冲,非他所长。统万人以下,还可以靠平时的努力。万人以上的大军作战,已经不是努力就可以应付的,必须有一定的天赋,勉强不来。”
    他打量着朱桓,又补了一句。“他缺少临机决断的直觉,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名将。”
    “比如?”
    “将军是想提醒长沙王沈弥可疑,不能重用吗?”
    朱桓目光微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没说什么,后背却凉嗖嗖的。
    ……
    围攻秭归县城的战斗部署很快完成,孙策召开战前作战会议,诸将各抒己见,以及日常争夺作战任务。
    秭归城并不规整,城池依山而建,呈东北——西南方向倾斜,东北背山,西南临江。孙策命令中军水师封锁江南,提供远程支援,朱桓部负责正面强攻,娄圭则负责东南方向发起攻击,牵制城上兵力。
    右将军纪灵在城东南的岭上立阵,阻击可能从丹阳城方向来的援军。
    孙权以上次的先登之功,顺利争取到了正面主攻的首发。
    孙观取代了贾逵,作战序列仅次于孙权。一旦孙权部作战不利,或者伤亡过大,就由他接上。
    贾逵则作为朱桓手中的预备队,随时准备应变。
    安排妥当之后,孙策亲自到孙权的大营里巡视。在大营门口,看到沈弥穿着吴军甲胄,站在孙权身边,孙策打量了沈弥两眼,将他叫到跟前。“既然仲谋相信你,朕也不想说太多,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仲谋的这份信任。若是出了事,就算是甘兴霸亲自来求情,朕也不能饶你。”
    沈弥拱手而拜。“多谢陛下。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长沙王。”
    孙策点点头,挥手示意沈弥退下。孙权陪着孙策向前走,一边巡视营地,查看准备情况,一边悄声问道:“皇兄怀疑沈弥?”
    孙策看看孙权。“小心驶得万年船。仲谋,降将用得好,固然能奏奇功,用得不好,也是很容易出事的。你不能因为沈弥是甘宁的故旧就掉以轻心。就算是甘宁在此,恐怕也要加三分小心的。不管怎么说,沈弥的家人还在成都。”
    孙权连连点头。“皇兄放心,臣弟一定小心些,不给他可乘之机。”
    在孙权的大营里转了一圈,随即又来到沈弥的大营。沈弥的部下被分出三百人,只剩下两百多,全是沈弥的私人部曲。虽然穿着吴军的制式甲胄,但精气神明显不如吴军,眼神怯怯,带着说不出的惶恐。虽然沈弥连声喝令他们站直了,拿出点精神来,却还是不顶用,有几个连站都稳不稳。
    孙策扫视了一眼,眉头蹙得更紧。
    “仲谋,你打算怎么用他们?”
    孙权沉吟片刻。“劝降。沈弥与文布、邓凯相熟,臣思量着,让沈弥以身示范,在阵前劝降,或许可不战而胜。就算不成,也可以瓦解一部分守军的士气。”
    “嗯,倒也有些道理。”孙策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呢?用他们上阵吗?”
    “当然,总不能白养着他们。要想成为我大吴雄师的一员,必先证明他们的勇气。”
    孙策环抱手臂,打量着那些无精打采的士卒,又看看孙权。“也好,阳关道,独木桥,总要自己走一遭才知道。你既然主意已定,就去做吧,凡事小心些就是了。”
    “唯。”
    “再过几天,季佐就要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给母后和姑母的?”
    孙权想了想,有些为难的搓着手。“皇兄,臣弟最近忙着作战,还真没准备。”
    孙策笑了。“你应该知道母后最需要什么。”
    孙权尴尬地挠挠头。“那这样吧,臣弟给母后写封家书,向她保证,打完益州,不管结果如何,臣弟就回去娶妻生子。不瞒皇兄说,臣弟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孙策忍俊不禁。“叫什么,孙登?”
    孙权愕然。“皇……皇兄,你连这都猜得到?”
    孙策也愣了一下,心中有种异样。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还真蒙对了,看来这历史的惯性真是不容忽视。他眼珠一转,笑出声来。
    “这还用猜?你没发觉先登夺城之后,你连走路都有点飘?”
    孙权瞬间臊得面红耳赤,连连拱手求饶。“臣弟谨遵皇兄教诲,戒骄戒躁。”
    孙策拍拍孙权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这还差不多。千万不要飘,一飘就会摔跟头。不仅你难看,连带得我都面上无光。”
    “臣弟明白。皇兄提携臣弟,看着眼红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恨不得臣弟受挫。不过请皇兄保证,臣弟一定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那就好。”
    孙策和孙权寒喧了几句,再次将沈弥招到面前。“仲远,听潘华说,当年巫县之战,你也参战了?”
    沈弥连连点头。“诚如陛下所言,臣也参战了,只是没有亲临战线,否则肯定和兴霸一样,早就追随大王了。”
    “兴霸可曾与你说过他与周公瑾见面的情景?”
    “说过。兴霸当时战败,进退彷徨,承蒙周都督不弃,起舞相属,这才重新振作。”
    “朕没有周公瑾的才气,不能起舞相属,为你鼓劲。不过朕可以答应你,只要你能尽心尽力的协助长沙王作战,朕必不负你,如待兴霸一般。”孙策看了一眼沈弥的部下。“包括他们。”
    沈弥微怔,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孙策一眼,正好迎上孙策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低下头,顺势单膝跪倒,双手抱拳过顶。
    “谨遵陛下圣谕,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孙策弯腰,伸手轻拍沈弥肩膀。
    “努力!”
    沈弥的部下站得远一些,虽然听不清孙策和沈弥说了些什么,可是见沈弥向孙策跪拜,孙策安抚沈弥,神情动作都比之前亲近,知道不是坏事,互相看看,原本低沉的士气不知不觉一振,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视察完毕,孙权、沈弥将孙策送到营门口,看着孙策远去,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努力!”孙权说道。
    “喏!”沈弥拱手施礼。
    ……
    回到中军大帐,孙策脱了大氅,扔给甄像。甄像接过,挂在一旁的兰錡上。
    孙策刚坐下,郭嘉就从外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书。
    “陛下,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孙策瞅瞅郭嘉,笑道:“你都看不出,朕岂能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