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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1节
    好在马超遇到了圣天子,终于走上了正道。
    马腾也理解了马超不肯回武都的心思。他深受圣天子知遇,又在安北都督府身荷重任,怎么可能回武都来割据一方。除非他像韩遂一样死了,圣天子命他回武都为一方督。
    “阿爹,还记得这里发生过的大战吗?”马云禄掏出手绢,为马腾拭去脸和胡须上的老泪,又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马腾接过酒杯。“段太尉的那一战?”
    马云禄点点头。“阿爹,你说段太尉为什么能胜?就因为他敢战、能战?”
    马腾转头看着马云禄,眼神警惕起来。见马云禄眼神坚定清澈,亮得刺人,又有些心虚,收回目光,借着饮酒掩饰。他能猜到马云禄想说什么。
    段颎为什么能立下大功?不仅因为他个人能力出众,更因为他与朝廷目标一致,得到了天子的鼎力支持,军饷、物资充足,没有后顾之忧,才能以一万五千步骑,历时三年,大破东羌数十万,斩首过四万,战死者却仅有四百余人,积功封万户侯。
    后来汉桓帝死了,段颎没了靠山,他就被关东人整死了,而且死得很窝囊。
    同一个段颎,有没有天子支持,区别就这么大。
    大吴天子又岂是汉桓帝可以相的并论的?他又不笨,岂能不知形势,只是知道和舍得是两回事,让他轻易放弃武都,他做不到。
    马云禄也不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兄长得天子器重,为安北大都督掌骑,乘良马,披精甲,粮秣无忧,漠北万里任他横行。你说,他会回武都吗?”
    马腾沉默不语。
    马云禄喝了一口酒,看向蹲在一旁的马铁。马铁还小,没有单独任事,跟在马腾左右。他双手托脸,眨着又黑又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马腾,一会儿看看马云禄,一会儿又偷偷瞥一眼马云禄身后的两个女卫。
    马铁继承了马家的羌人基因,皮肤白晳,相貌英俊,两个女卫也很喜欢这个少年,见马铁偷看她们,会心一笑。
    马铁红了脸,收回目光,心虚地看向别处。
    马云禄看在眼里,倒不意外。女卫到哪儿都是焦点,马铁少年慕艾,喜欢女卫是正常的,不喜欢反倒有些问题。马云禄招招手,将马铁叫了过来,问些家常话。父女姊弟都是武人,几句话便说到了武艺上。
    马铁想在姊姊面前表现一下,拍着胸脯说,平时父亲督促得紧,武艺练得很好,罕逢敌手。
    “挑一个,只能你能打赢,姊姊带你去关中。”
    马铁来了精神,装模作样的推辞了两句,便指了一个看起来更强壮的女卫,以示自己不欺负弱小。女卫请示了马云禄,便与马铁交起手来。
    临时起意,没有事先准备,又是晚上,不方便策马奔驰,持矛冲杀,两人只比了射艺和拳脚。射艺对力量的要求不高,对双方很公平,十二箭一个射中十箭,一个射中十一箭,女卫小胜一筹。拳脚却与力气相关,马铁自以为占了便宜,想在这一项上赢回面子,没曾想到在这一项上输得最惨。
    几个回合,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攻,攻不进。守,守不住。接连被摔了几个狠的。
    马铁固然输急了脸,马腾也很吃惊。虽说马铁尚未长成,可是力气不亚于成年男子,更别说是女子了,怎么可能输得这么难看?
    “云禄,这……”马腾指指女卫,有点相信女卫在汉阳打遍八方无敌手的传闻了。
    “你一天习武几个时辰?”马云禄问马铁。
    马铁涨红了脸,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至少一个时辰,有时候两个时辰。”
    “除非当值,她们每天至少习武两个时辰,不仅自己练,还要对练。除了骑术、矛法、刀术、射艺、拳脚,还要针对性的练习力量、速度、灵活性,尽可能做到有专长,没弱点。她们的射艺传自玉门督刘宠,拳脚、刀术传自奋武将军邓展,矛法、心法,采各家所长,骑术则由乌桓骑士教导,几乎每一项都来自于当世最强,又勤习不辍,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机会赢她们?”
    马云禄微微一笑。“就因为你是男子?”
    马铁面红耳赤,无颜以对。马腾却听出了马云禄的言外之意,连忙问道:“闻说吴军不事生产,唯以操练为务,难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左都护攻汉中,还需要我们出兵助阵?”
    马云禄抿了抿嘴。“那不用要你们助阵,只是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战士,不要心存侥幸。”
    第2536章 凉州曲
    马腾被噎得恼羞成怒。
    如果马云禄不是他亲生女儿,就凭这句话,他轻则一个大耳光,重则下令砍了她。
    然而此刻,他只能喝酒。
    他算是明白了。马云禄特地赶来,必是奉左都护之命,与他摊牌。
    如果他肯俯首称臣,放弃对武都的控制,不仅马超、马云禄、庞德不受影响,马铁可以随马云禄进入左都护府,他应该也可以做个闲职,从此悠游岁月。
    如果他不肯放弃,那马云禄等人就要面对选择:是放弃一切,支持他,还是放弃他,支持朝廷。
    这个选择并不难,至少对马云禄等人来说不难。他们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如果马腾非要他们说出口,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马腾生在凉州,长在凉州,他也清楚自己的子女不是恪守儒家忠孝观念的迂腐之辈。
    在生存面前,迂腐是不合时宜的。这是他一直以来言传身教的信念。他和韩遂结义,最后又坑了韩遂,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
    马腾很快做出了决定,放弃对武都的控制,接受朝廷的安排。
    第二天一早,马腾来到冀县城外,留下马岱指挥甲骑,自己只带着马铁,随马云禄入城,拜见安西大都督鲁肃及军师贾诩。
    鲁肃热情接待,与马腾相谈甚欢,只字不提之前的隔阂。鲁肃以马腾久在陇右,熟悉汉羌风俗,请马腾为长史,参军事,与军师贾诩并列。
    马腾清楚,这是要他交出兵权,留在安西都督府,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此战之后,再因功升迁,顺理成章的调往朝廷,远离陇右。
    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爽快的答应了。
    鲁肃投桃报李,举马岱为平蜀中郎将,领武都尉,领马家部曲及武都汉羌郡兵,听从左都护府号令,进攻汉中。此外,他又命人重修了马腾之父马硕的坟墓,亲至祭祀。
    马家部曲数量众多,远远超出三百之数。鲁肃与马腾商量,一方面挑选精锐,将其他人安排到郡兵中,另一方面将挑出来的部曲分成几部,分别留给马超、马岱等人,确保每个人的部曲都不超过朝廷规定的三百之数,马腾本人再留一百侍从骑士。如此一来,既不违反朝廷规定,马家也能保留部曲中的精锐,只不过不再由马腾一个人控制而已。
    马腾很感激。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什么也剩不下,从此寄人篱下,没曾想鲁肃还给他留了这么多,至少体面是保住了,看不出一点问题。
    在随后的几次军事会议中,马腾积极性高涨,献言献策,俨然以鲁肃左膀右臂自居。
    马腾的态度转变影响了更多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家族见割据武都的马腾都俯首称臣了,生怕自己成为鲁肃的打击目标,纷纷表态支持。
    鲁肃继续西行,进入陇西郡。
    半路上,他收到了朝廷诏书。天子接受了贾诩的上书,同意对董卓进行公正的评价,收集撰写相关的史料,将来在史书新编中为董卓立传。
    孙策还特别给贾诩一道诏书,请他以董卓为例,总结凉州人这几十年来的功过得失,为朝廷治理凉州提供参考。
    接到诏书后,贾诩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
    第二天,他向鲁肃请示,要先行一步,单车去金城,与金城督阎行会面。
    ……
    皋兰山下,金城督阎行夫妇并肩而立,神情凝重,不时相顾叹息。
    鲁肃进入凉州这么久,他们一直没有派人去迎接,就是想看看鲁肃怎么处理马腾。韩遂战死,这个仇不仅记在曹操头上,马腾也逃脱不了干系。如果有机会报仇,他们不介意连马腾一起收拾了。
    如今马腾拱手交出武都,摇身一变,成了安西大都督的左膀右臂,这让他们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愤怒。
    得知贾诩单车而来,两人都知道贾诩的来意,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贾诩。
    贾诩如今不仅是安西大都督鲁肃的军师,更是凉州名声最盛的智者,有不少人拿他和韩遂比较,认为他远胜韩遂。凉州能有今天的局面,皆是拜贾诩所赐。
    这让阎行、韩少英更不舒服。
    如何接待贾诩,成了他们必须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按他们的本意,别说出城相迎,让不让贾诩进城都是个问题。只不过他们不得考虑一个问题:天子当年亲自赶到河东与贾诩见面,如今贾诩主动来金城,如果他们闭门不见,怕是过于傲慢。若有人因此上书弹劾,他们无法解释。
    看在天子的面子上,他们不得不屈己从人,出城相迎,免得落人话柄。
    可是心里这团火,却是难以熄灭。
    在焦躁地等待中,贾诩的马车急驰而来,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住。
    马蹄踢起的烟尘如龙,向前席卷而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消散了些许。
    车门推开,贾诩用袖子掩着口鼻,缓缓下车。
    阎行、韩少英互相看了一眼,上前行礼,扯动嘴角,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向贾诩问好。贾诩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头,目光在阎行、韩少英的脸上来回扫了两趟,笑了一声。
    “强颜欢笑,真是委屈你们了。”
    “岂敢,岂敢。”阎行尴尬地说道。
    “不必掩饰。”贾诩摇摇手,伸手一指远处的雪山。“我们凉州人就像雪山,黑白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掩饰的。”
    阎行、韩少英互相看了一眼。韩少英说道:“军师所言甚是,只是如今却是有仇也不能报了。”
    “想杀马寿成,为文约报仇?”
    韩少英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
    “你们想过没有,文约统兵入武都,是为了救马寿成,还是想夺武都?”贾诩瞥了他们夫妻一眼,淡淡地说道:“文约为什么被人称作九曲黄河,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吧?”
    韩少英涨红了脸,脱口而出。“军师单车而来,难道是为了羞辱亡者?”
    贾诩摇摇头。“亡者已矣,生者可待。我与你父亲虽然没什么交情,却也没什么仇恨,大可不必驱车数百里,只为逞口舌之快。我老了,没那样的精力。”
    阎行拦住韩少英。“军师,你这是……”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文约与马寿成虽是结义兄弟,却从来没有把对方当成真兄弟。孰生孰死,都是各人的运数。”贾诩轻声叹息。“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可是为什么凉州人一直被关东人鄙视?不是因为凉州没人才,而是凉州人太喜欢内斗。彦明,你当年不是差点打死孟起么?”
    “我……”阎行哑口无言,咂了咂嘴,讪讪地说道:“少年意气,军师就不必再提了吧。”
    “是的,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贾诩叹息良久,又道:“报仇的事放下了,说说报恩的事吧。”
    “报恩?”阎行、韩少英互相看看,不知道贾诩想说什么。
    “彦明,你可知委任你为金城督,陛下顶住了多少非议?”
    阎行一惊,连忙拱手说道:“陛下待我,自然是恩重如山。若无陛下知遇之恩,我如何能有今日。”
    贾诩看向韩少英。
    韩少英不敢怠慢,也拱手道:“军师,若无陛下,少英哪有机会与男子一般统兵征战。若说感恩,少英更胜彦明一筹,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陛下不需要你们赴汤蹈火,陛下只需要你们能捐弃私仇成见,为凉州安定出力。安西大都督西行,巡视凉州,就是受陛下之托,来安定凉州。你我身为凉州人,若还是抓住一点私仇不放,不以大局为重,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阎行、韩少英无地自容,躬身拜谢。
    ……
    阎行将贾诩迎入城中,设宴款待。
    贾诩将他上书朝廷,天子同意为董卓作传,并推而广之,检讨近百年的凉州得失,为凉州的长治久安做准备的事一一说与阎行夫妇、成公英等人听。
    阎行等人又惊又喜,连声叫好。
    凉州乱了百余年,早就厌倦了这种朝生夕死的生活,尤其是见识了关东的富庶之后。阎行、韩少英私下里聊天也常常遗憾,如果韩遂没有阵亡,他们的前程也许会更好。如今回到了金城,虽说是荣归故里,坐镇一方,终究不能和关东相比。
    凉州形势特殊,不能照搬关东的新政,如何才能理顺关系,避免动乱,一直是他们考虑的问题。天子有意治理凉州,根除凉州百年动乱,并尊重凉州人的意见,这让他们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此之前,朝廷从来没有真正重视过凉州人的意见,即使有傅燮那样的凉州贤士在朝堂上大声疾呼,最后也只是一时起色,很快就故态复萌。百年之间,朝臣们正式提议放弃凉州竟有五次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