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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天旋地转间,眼前恍惚飘过诗歌舞曲艳绝扬子江畔的母亲那双柔软的手,缓缓抚摸他的头顶,将他搂进怀中静静端详,温暖如同夏日江边的暖潮。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娘如今也与他隔着万里之遥…...
    “何为求志?心怀绝念,不求一时欢愉,纵高于星辰之巅落于沧海之尾,只要道心在,万死而取之。继君,每个人都要有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它在你生命的每一岁甚至每一天都能寻到它的踪迹。爹爹和你的叔伯们被那些小人陷害,妻离家散,可我从没灰心过。当我寻得我的道路后,便去接回你娘,夺回我们一家应得的一切。你也一样,即便天下人都认为你是废物,你也不能自甘堕落。寻它的第一步,便是执着本心。”
    数年年前那场动乱后,身为大儒却布衣出身的父亲带着周继君在天下世家的嘲讽鄙夷中黯然逃离扬州。一路上,除了教导周继君读书识字外,便只有这句话令周继君印象深刻。那一刻,不通武道,只有满腹渊博学识的父亲身上所散发出的一往无前的气势让他微微乍舌。
    …….
    脑中闪过凉意,周继君猛然睁大双眼,身体内潜伏的疲倦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望向白衣人的惊恐目光渐渐平淡。
    “果然,我只是个小孩而已,不该不听爹爹的话,背着他来这里。屠龙老人传说性格怪癖,喜恶无常,果真如此。”
    “可是……”
    男孩埋头低语着,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双目透着残忍光芒的白衣人,正如毒蛇般,一步步地向他逼来。凌厉的刀光闪过,仿佛银链划破天际,别说周继君这区区孩童,便是飞瀑也能在这一刀下止流。
    眼见白光与那孩童只剩下数丈,似乎眨眼间便能将这个不自量力的男孩斩成碎片,为首白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屠龙老人满盅饮罢,一脸舒坦。
    就在这时,即将斩杀周继君的白衣人一愣,却是他刀下的孩童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白衣人从没见过一个眼神里能包含如此多复杂而矛盾的感情,有坚毅、有果决、有不甘、有愤怒……然而更多的,却是他从前江湖生涯时候最常见的——一往无前。
    寒风凛冽的峰顶忽然被一个声音填满了,白衣人手中的刀为之一顿。
    那是男孩不甘的吼叫,临死前用他已僵硬梗塞的沙哑喉咙吼出来的话:
    “我叫周继君!”
    “我生于京城洛家,第三房嫡出!”
    “我是没有根骨废人!天生无法习武!”
    “我今年十岁!”
    “我从万里外的扬州来到这!”
    “万苦寻先生,只为了习得屠龙之技,夺回我娘!”
    “望先生成全,君万死为报!“
    之后,是漫长的静谧。
    良久,屠龙老人放下酒盅,嘲弄地说着,“你的这些事,又与我何干?”
    “啪!”
    “啪!”
    “啪!”
    。。。。
    周继君对着老人磕头,直到身前的冰块被他沾满鲜血的额头敲烈,才努力抬头道,“我有诚心。”
    “这天下有诚心者多了去,并不差你这一个。”
    低喘着,周继君沾满鲜血的小脸上疯狂地闪过讥诮,“传闻屠龙老人有通天手段,为大煜国御,连七岁孩童都知屠龙之威,看来名不副实。莫非,你怕了?对我这个废人便束手无策了吗?”
    屠龙老人微怔,随即一脸古怪,轻轻摇头道,“可是我帮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只要能跟随先生,我愿为先生做一切。”
    “做一切吗?”
    “是!”
    “哦?这样…….那好,我也不要你做多少事,只要一样,我便答应你。”
    “先生请说!”周继君心头浮起希冀,坚定地看向屠龙老人。
    屠龙老人脸浮起冷笑,伸手指了指周继君背后的万丈深渊。
    “跳下去,然后,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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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苦尽,缘起
    “跳下去……”
    周继君望向屠龙老人的眸子渐渐黯了下去,绝望与无力化为滔天洪水将他淹没。
    万里奔波,与父辞别,孤注一掷独身上山,其中的艰险即便让一个成年人甚至是武者去经历亦会绝望,可年仅十岁的周继君挺了过来,一步步来到传说中屠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条龙的老人面前。孰料最终的结局依旧如同失去星辰泽耀的残碎的夜般,让他绝望,再无半点支撑下去的动力。
    “我苟且偷生从京中逃到这里,却还是这般运道。这便是我的命吗?再也见不到爹爹,也救不回娘了……君儿不孝!”
    紧抠着地上坚硬雪泥的手渐渐松开,周继君不再看屠龙老人,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子,颤抖着走向悬崖,仿佛冷风中摇曳的雪花般无力。
    低头看向见不着底的深渊,那袅袅云雾让周继君一阵眩晕。身后传来冷风的呼啸,已然心死的周继君惨笑一声,横着心硬睁着眼纵身跳下。
    片刻过去,为首的那名白衣人眼见屠龙老人闭着眼没有半分举动,忍不住开口问道,“尊主,您真的不去救他吗?”
    “救他?他为何要我去救?”
    “可是……你不是想……”
    “步空堂,你何时学会耍心机了?”
    那白衣人脊背发凉,连忙半跪道,“属下不敢。”
    冷笑一声,老人白翳的瞽目“望”向远方,“我知道,你们这些当年叱咤大煜,甚至笑傲七州的王、侯级高手被我这个糟老头扣在荒凉的云州,这么多年,肯定满腹怨恨了。”
    身后哗啦伏倒一片,三十多名白衣人垂着头,没说话,亦不敢去看那个身残的老头。诚如老人所说,他们皆是数十年前名盛一时的强者,大多是武道高手,也有隐秘的旁门左道的风云人物。普通的王侯级高手倒也罢了,可那领头的白衣人更是数十年前便在武王榜上排名前几位、半只脚已跨入尊级的高手,在这天下七州的威望除了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通天高手外,便仅次于高高在上的尊级人物。
    即便如此,这些人在残疾老人面前心甘情愿地地半跪着,纵使有再多不满,亦不敢造次。
    “时也命也,大道无常,运道亦无常。你们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时候遇到我,经受不了通天之道的诱惑随我到此,守护云州之边。这一切,只能怪你们的运道。”微微闭上眼睛,老人声音渐渐低沉,“那孩子也是,‘观‘他面相,后天缺道,可偏偏心志极佳,命数中亦有转机,运道未定。祸福相依,运道机缘往往稍纵即逝。你说是吗,步空堂?”
    眼中闪过深思,步空堂微微迟疑道,“尊主是说,他在葬龙谷会有奇遇?那里奇兽灵药甚多,可是……”
    “可是也要看他有命没命了。以如此废体走到这已是奇迹,若能抓住一线运道或许真能改变命格。这运道与人的心智努力无关,它存于生死之间。若是抓不到,即便他再聪慧,死不足惜。如今七州大地上所传的武道都太末流,那些他不学也罢。”屠龙老人冷冷说道,陡然间,面色一僵,“你们都起来罢,该死的鸟人来了。”
    不学也罢……步空堂闻言微微一愣,错愕地看向屠龙老人。尊主他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呵,他好像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那个心智绝佳的男孩吗,可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去死?
    对了,那个山谷!步空堂突然想起老人若干年前,在一次醉酒后提到的关于那个山谷的隐秘。虽然语焉不详,但步空堂却清晰地记得老人当时浓浓的戒意。能令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心怀畏戒的,又是怎样的存在?
    老人话音未落,原本的晴空万里渐渐黯了下去,从天空尽头飞来一团乌云,旋转着,越来越大,似想将那夜幕提前拉下。
    “梦靥之阵?哼,那些鸟人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招?”步空堂冷哼道,眉间闪过恼意,往前走了两步。
    “且慢。苍怒子,你去散了那片云阵。”老者推开身前的几案道。
    削瘦高拔的白衣人蹙着眉,越众而出,撕开面纱,英俊的面庞似乎完全不受岁月的洗濯。
    “腾!”
    苍怒子面色不动,只是张开吐出一个字。这个“腾”字被他漫不经心地道出时,地面猛然一颤。从未入夜的天空中闪过两道流星,星光瞬间没入他脚下,苍怒子的身形变得朦胧起来,下一刻,他已脚踩星云飞腾上天。
    若是周继君还在此,看到这副场景定会惊得瞠目结舌,如此之能,还算是武者吗?
    “双子星腾术施展起来这般轻松,看来不久便能摸到道尊境界了。好,很好。”
    老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苍怒子腾飞而上,漫不经心说道。毫无波痕的口气直听得步空堂心生寒气,这么多年了,双目已瞎的屠龙老人不用看便能判定他们的修为进度,即便早已习惯,可每每此时,步空堂心底还是会冒出说不上的冷意。
    莫非瞽目对于屠龙老人这层次的人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不用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他的修为到底达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层次?而我,真的如此遥不可及吗?
    迎上那团乌云,苍怒子双眼微眯,面色依旧如不波古井。
    三十年了,似乎眨眼间过完,可人生又能有几个三十年?那时候的他以天下八大门派之一的荡羽阁当代第一天才子弟的身份行走江湖,不谈年轻一辈,便是已成名英豪对他也是礼敬有加,只因为他是千万年来七州历史上第七个二十岁前便突破侯级境界的天才。
    要知道,侯级境界者都是成名已久的英豪,称霸一方,万人敬仰。大多数人,这辈子能达到侯级,便已托了祖宗十八代的福气了。当时监天云阁曾有预言,以他苍怒子的资质百岁前便能达到尊级,就是那神秘莫测的通天之道亦有契机。
    可是他不服,他是天才,以十八岁之龄突破了侯级境界的天才,怎么会甘心到垂垂老矣之时才去有机会触摸通天之道。于是当他偶然邂逅传说中的屠龙老人时,毫不犹豫地随他来到这落云山,只为了屠龙承诺的《皇极星野七经》。
    这是传说中的法诀,不属于武道,而是早已消失七州大地上的玄道法诀。如今那本失传已久的玄道秘典已深深刻进他脑子里,他自己也离那尊级只差一步之遥,在龙宫众人中,他唯一看不透的只有对自己的修为讳莫如深的步空堂。不到五十岁便有机会初窥尊者境界,这足以令他笑傲江湖。可他依然只能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云州之末,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不仅因为尊主的威慑,也为了沧海对面那些不断想翻过落云山脉的可恶的翼人。
    谁也不知道屠龙老人为何对翼人恨之入骨,当年集结了他们这些年轻高手,传授他们超乎于武道的奇妙功法后,便秘密在落云山巅的无光峰修缮龙宫,守这一隅,日复一日地击杀翼人。不过对他们而言,以七州子民对翼人族的仇恨,这些妄想来到七州的异族人杀之无愧。只不过,自从上落云山后,半师半主的屠龙老人就再没放他们离开过这山。
    “该死的…….”苍怒子眉间泄出一缕冷意,并腿顿在天际,双臂侧绕至头顶,指尖射向星辰,猎猎滚风划过袖口,暗色的袖子陡然亮了起来。
    却是七道银色的星芒从苍穹落下,缠绕上苍怒子的双臂,仿佛天神般威风凛凛。修炼玄道的根本便是利用星辰之力,以苍怒子如今的王级巅峰实力,虽然勉强能在空中腾翔片刻,然而调动七颗主星的外力却不费吹灰之力。
    “破!”苍怒子冷喝一声,欲将星辰之力扫向那团乌云。
    就在这时,未等幻化成光和风的星力袭来,那团乌云竟然自己开始消散。站在众人之前的步空堂只看到乌云下露出的那三只巨大锋利的爪子,犹自滴着血,道心一紧,玄而又玄的感觉从心底生出,下意识地瞧了眼适才周继君跳下的那个悬崖。
    “你也感觉到了?”屠龙老人的话音落在步空堂耳边,“我传你的《惊天乱野玄杀道》是以无上武道配上星相心法,你若还没察觉,可真对不起龙宫上任主人的心血了。”
    步空堂微微错愕,一来是想不通屠龙老人传授自己这门绝学的目的,二则因为自己这位寡言的尊主今日似乎兴致特别高,言语间隐约透露出一些陈年旧事。
    “这下有趣了,鸟人带来的那只怪鸟似乎与那周姓娃娃的命道有关,只是看不出是生机还是死机。这运道之说,果真如她所言,离得越近,反而越难看清。”屠龙老人微微闭目。
    “周姓娃娃……怪鸟……”步空堂望向天穹,只见乌云散去,日头的光洒在那庞然大物身上,竟然是一只不断尖叫挣扎、身形硕大到可以遮天蔽日的三爪巨鸟。
    “三爪巨禽……莫非是传说中的风雀?”步空堂喃喃道。
    “自然不是。”另一位白衣人思索片刻,开口说道,“《奇兽志》中记载的风雀虽也是巨大无比且脚生三足,可性情温顺,不像眼前这只如此暴躁,往往隐于山岭巨泽边。这一只和风雀如此相似,可又出现在这,或许是它的上古远亲,只是不知……”
    “那是凶物榜上排名第七的猎风,翱于澜海,喜食海中巨鲸与风鸟。哼,虽是风族鸟禽的近亲,却喜猎食宗亲,孽障尔。”屠龙老人说完,睁开了眼。
    旁边的白衣人闻言都面露惊讶,凶兽榜前五十的怪物都是恐怖的存在,实力不下于尊级,而前二十的更是堪比通天高手的存在。翼人族虽然道法奇特,可这么多年他们熟知的高手仅有一个尊级,莫非这一残族真有通天高手坐镇,能将那猎风从澜海擒来?倒是那位刚刚吊书袋的白衣老兄不慌不忙地掏出绢布本,慢悠悠地记着什么。
    “好了,把苍怒子唤回来吧。步空堂,你领十人将那猎风射下。”
    话音未落,异变却起。
    只见天空上的翼人们怒吼着躲避着套在阵法中狂躁猎风,为首一人用古方语对他同伴们急急说着什么,随后从身后褡裢中掏出一个半人高的巨蛋用力摔向落云山。
    银白色的巨蛋携着巨力旋转着飞向无光峰,半途陡然加速。看见大蛋儿即将撞向山峰,猎风的“禽面”上竟露出慌乱的神色,不断地甩动翅膀,哀鸣连连。
    到了此刻,落云山上诸人都已知晓翼人想耍什么花招,无非是借着烈风的蛋将它引至落云山,然后借刀杀人。可是,在白衣人们眼中,这些翼人未免太愚蠢了点。即便是强如猎风,面对屠龙老人也是毫无胜算。
    山头这位废了眼残了腿的老人外表看上去再如何羸弱,可七州大地上谁也忘不了,天底下最后一条龙,是被他亲手折断脖子。
    区区猎风,又何惧?
    然而,眨眼间,那鸟蛋已近山头,而它坠落的方向,居然是天转崖与无光峰间那道山谷。屠龙老人嘴角微撇,却没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