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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薛崇训道:“治病,一个人只能医治少数人;但治国,却能让更多的人避免水深火热。李先生可赞同?您身怀治病治国之术,何以存小义而舍大义?”
    李玄衣对着黄河哈哈大笑:“治国之术?做官可不是有德有道就行的,我不适合做官,无能为力,只要取小义独善其身,没有我李玄衣,世上还有黄玄衣、姚玄衣……术业有专攻,各司其能罢鸟。”
    笑罢,李玄衣转过身看着薛崇训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我真想入世,也不会辅佐卫国公或者太平,太子才是国家之福。哈哈……卫国公,我奉劝您一句,这做官啊,和做郎中一个道理,术用得再好也是末,别忘了‘仁义’二字,这才是本。当年魏征有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现在老朽把这句话送给你,好心的。”
    薛崇训沉吟不已。李玄衣又道:“掌印的人,谁不是饱读诗书典籍?我中国典籍似海,翻开每本书,字里行间无一不透着‘仁义’二字,您说世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第三章 不平
    “西日下山隐,北风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俦。鸿鹄虽自远,哀音非所求。贵人弃疵贱,下士尝殷忧。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
    薛崇训刚出舱门,便看见张九龄长身站在船头,仰头吟起诗来。“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这一句薛崇训听得最是真切,心道:他莫非是想着那些为非作歹的斜封官才有此感叹?
    只见船头的张九龄一脸的惆怅,但惆怅中的神情却透着坚定。那坚定的东西就是胸中的抱负吧?匡扶宇内,平治天下。这是很多有信仰的文官共同的抱负,或许张九龄也是怀着这样的理念。
    平治天下,可能很多人的想法是大功之日衣锦还乡,留得身前身后名,留得青史万代传;也有的人是为了建功立业获得食封千户万户侯;当然也有人是怀着大慈大悲之心,怜悯黎民百姓。
    不管是出于何心,也不管是不是有时代局限,薛崇训心里其实是很敬佩他们的。起码有追求有目标、信一些东西不是,哪像后世,多少人只是口上唱得好听而已。
    薛崇训自己就觉得比较惭愧,他细想之下,不认为自己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当然有时候会感动,不过想的说的,能和做的比吗?真要人牺牲到嘴的利益,甚至牺牲性命,只为了一个义字,他自问做不到。
    ……运粮船队过了三门砥柱,薛崇训留在岸边的十来个侍卫也接上了船,然后和熟人们告别,因为随同运粮船队的那些人是西去,而薛崇训要东去洛阳,分别在即。薛崇训只等船行到大路旁就下去从陆路继续赶路。
    天气很好,大家都在甲板上寒暄着说话,张家叔侄多次感谢直不必言。
    这时黄河西边迎面有艘小船航行过来,薛崇训无意中看了一眼,也没怎么注意。却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嗖”地一声,冷不丁一支箭羽破空而来,甲板上的一个人捂住脖子便一头栽下水去,“扑通”的落水声让众人都震惊了。
    “有河匪!快敲铃!”有人大喊了一声。
    方俞忠冲了上来,护住薛崇训回到躲进了船舱。甲板上的人纷纷找地方躲,一时慌乱不已,这些被征运粮的富户,多是良民家,虽然雇有一些会拳脚的壮丁保护,小股匪患还能应付,但真遇到大事真是够看不够用的。
    这时对面小船上有人大声喊道:“前面封了,你们过不去,想活命就乖乖听令,先把船靠岸。听咱们的,咱们就只为财,不杀生!”
    几个当头的人聚到了船舱,人心惶惶的,有人指着河岸上刚刚出现的一群土匪说道:“起码上百持械河贼,都是亡命之徒……而且这帮人竟敢动朝廷粮船,铁定不只这点人。要是惹恼了他们,不得死伤无辜么?张家的,你快拿个主意。”
    张岳然皱眉道:“要钱咱们给钱就是,可船上装得是朝廷赋税,有粮有帛,要是他们把粮帛也抢去了,我们无法如数交付,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另外一个人沉吟道:“我们的护卫其实也不少,可都分在各船上,要是能聚到一块儿,能和河贼拼上一拼,现在关键是要把人聚一起。”
    “贼人还能给机会准备不成?要是有异动,他们先杀上船来了,到时候场面一乱,咱们雇得那些人指不定会硬抗着卖命,才多少钱的差事?”
    这时外面的匪徒又在喊话了,自是威胁之言,再不靠岸就要动手了之类的。船上的人更是惊慌,不由得催促张岳然:“张家的,您尽快拿个主意呀!”
    薛崇训看了一眼张九龄,他没说话,看来也是个外行,有治国策的人不定有急智。
    眼见船上这些人都是外行,薛崇训不由得叹道:“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们这么磨叽什么机会都没有了。这种事还用犹豫?匪贼拦道抢劫,你们有刀有弓,就这么拱手投降,然后洗干净了脖子等官府问罪?行,看在李鬼手的面子上,这事我管了。再说这些船运得是朝廷的赋税,我头上挂着官衔遇见了却不管回去名声也不好。我手下有十八人,个个不错,没点本事的人也混不到我卫国公手下。你们这条船上会几下子的有多少人?”
    张岳然道:“大约二三十人,都有兵器,但无盔甲陌刀。”
    为了缓和气氛,让他们能镇定点,薛崇训便笑着说道:“您这不是废话么,盔甲陌刀?真想造反不成?”
    张岳然不放心的说道:“就算如此,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十人,以寡击众,万一卫国公有个好歹,咱们张家还有活路么?”
    “乌合之众罢了,别一提起亡命之徒就腿软,他们真要强,东躲西藏的作甚,怎么不见这种人杀官造反?亡命之徒就是欺软怕硬的另一个说法。”薛崇训道,“不用犹豫了,快把人都叫到一起来。办事!”
    因为船上当头的也拿不出个果断的主意,加上薛崇训又是朝廷大员身份,大家便只好听他的,把这艘船上的壮丁都叫到了一起,薛崇训开始安排事宜。
    “张先生现在去下令让船只缓缓靠岸,先稳住匪徒。”薛崇训对张岳然说道。
    待张岳然去了之后,薛崇训又对另一个刚才参与决策讨论的人说道:“一会岸上打起来了,你们别管许多,马上吆喝所有船上的人一拥而上,拼了!叫大家伙别管下面的胜负,冲就是。只要一发生冲突,万一失败匪徒要报复,与其引项待戮,为什么不拼一下?”
    “好,听卫国公的,此事交在我身上。”
    薛崇训又对方俞忠说道:“前排弩手,后排刀手,懂的吧?虽然是小弩,不过匪贼用的弓箭也不是军用,不见得比咱们远。”
    方俞忠抱拳道:“郎君放心,定然杀他个片甲不留。”
    船在缓缓向岸边靠拢,薛崇训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又走到船员壮丁面前,说道:“收了报酬,就得卖命!不然雇你们来游玩的?”
    这些雇员,跑这么远的路,一般都是三两熟人在一起好相互有个照应,薛崇训心下一猜测,熟人一般都是挨着站的,便说道:“分成两拨人,这么分,每挨着的两个出来一个。”
    分完之后,薛崇训又对一个当头的富户说道:“立刻把两拨人的姓名都记录,一会下船,就这么分。你们都知道,天子就是我的舅舅,谁要是不听安排,老子杀几个人是小事一桩!第一队,分作两排,一会站在我的九名弓弩手后面,他们冲你们就冲;第二队,站最后面,你们要是看着前面的同乡兄弟拼命自个跑了心里很舒服,就尽管跑。方俞忠,一会你带刀手紧靠着站前面两队后面,后退者,斩!”
    就在这时,只见刚不久才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张家五郎走了出来,说道:“算上我一个。”
    张岳然忙道:“五郎回去!你刚从阎王爷那儿回来,掺和什么?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回去怎么给你娘交代?”
    只见那张五郎面如刀削长得是相貌堂堂,他挺起胸膛道:“伯父大人,您不用操心,就算娘在这里,也会同意。我自幼习武,不敢忘‘义’字在胸,卫国公对我有救命之恩,且如今我张家有难,别人舍命援手,我能效一份力,岂能推脱?”
    “好!”薛崇训先赞了一声,多个有能耐的人就多份成功的把握,先把高帽子给这张五郎戴上,“五郎如此豪迈,乃国家栋梁之材也!”
    果然张五郎高兴地说道:“男儿志在四方,我练就一身武艺,正愁报国无门。”
    张岳然听五郎说的就是个理,也就无可奈何。
    人员集结完毕,安排妥当,薛崇训便不再说话,从舱门上观察着岸上的光景。这时方俞忠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何三娃不是咱们府里的人,是去年雇的,家里就他一个男丁,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万一死了……”
    “那你雇他作甚?”薛崇训冷冷道,“咱们现在正缺人!我让你当侍卫头儿,你要明白怎么当头。谁都是你兄弟,谁都叫你大哥,真需要办事的时候你让谁去冒险?俞忠,你关照他们也得有个规矩,只要什么时候都能拿出办法来,别人就服你。”
    “是,郎君。”方俞忠立刻应道。
    船马上就要靠岸了,薛崇训大喊道:“有话好说,我是运粮船队的头儿,想先和你们的大哥谈谈,否则只有鱼死网破!”
    岸上一个汉子喊道:“怎么谈?兄弟们只要买路钱,识相的留下银子,咱们就不为难。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咱们江湖规矩,不动刀枪,放人一马!”
    薛崇训回道:“咱们身上的钱财你们随便取,但粮帛是朝廷赋税,不能动!答应就成交!”
    岸上立刻发出一声哄笑,这阵笑声很显然是在打喊话那大哥的脸,什么规矩不都是扯淡么?不过那人却一本正经地喝道:“笑甚?就这么办,快把船停下,人都下来!”
    薛崇训忙道:“是啊,你们笑甚么?喂,兄弟说话可得算数!真要不讲规矩,咱们左右是死,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不行,我不能太相信你们的话,你们退后一百五十步(弓箭射程之外),咱们派人下来谈清楚了再说!”
    “少废话,赶紧痛快点,省得老子放你们的血!”
    薛崇训道:“没诚意就拉倒,来吧,老子看你们怎么攻这大船,大家耗着呗。”
    第四章 恶斗
    后面是“鬼门关”,粮船队经历千辛万苦才熬出来,自然不愿意再回头,何况他们大部分都是岭南人,不习地形也不习黄河水,运着这么多粮帛赋税也不好跑掉。
    不过匪贼们确实怕船队像薛崇训说的那样,这么耗着。粮船都是大船,匪徒要强攻就是仰攻,得付出惨重代价,真要那样恐怕只有凿船底了。
    岸上的河贼们商量了一阵,便喊道:“成,你们派人下来,咱们后退一百五十步。”
    薛崇训从甲板上看下去,只见河贼作了一些安排,一些携带弓箭的人占据了高地,其他人退到一百五十步外聚集。他当机立断道:“马上搭登板,刚才安排的人全部下去,立刻布好队形!要快,怕贼人反悔,乘我们立足未稳就攻!”
    方俞忠道:“郎君,刀剑弓矢不长眼,您在船上掌控大局,下边的事交给我来。”
    “少废话,下去!既然要干,就要全力以赴!”薛崇训喝道。方俞忠只得转身和众壮丁一起下船去了,只对三娘说道:“保护好郎君!”
    薛崇训走在后面,回头对刚才那当头的嘱咐道:“记住我说的话,一打起来马上敲铃,叫大伙一拥而上。”
    “生死在此一战,卫国公且放心罢!”
    待众人都下船了,对面空地上的贼人喊道:“怎么谈?”
    却不料这时薛崇训大吼道:“列阵!”
    远处的贼人们顿时大骂起来,“他|妈|的,要和咱们拼命不是!”“不想活了,鸡蛋碰石头……”
    见贼人们没有马上进攻,薛崇训再次鄙夷地骂道:“乌合之众!”
    这么一耽搁功夫,船队这边的人已经列成了六排,最前面的是薛崇训的侍卫弓弩手九名,后面依次是两排船员刀弓手、一排侍卫刀手,两排船员刀手。
    薛崇训悄悄把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金簪出来,藏在手心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却亲了一下那簪子。希望它真的如愿是一件吉祥物。
    片刻之后,他便缓缓从腰间拔出了明晃晃的横刀,亮铛铛的刀身反射着阳光,犹如一面狭窄的镜子。
    贼人那边喊道:“给老子弄死他们!”便操|着各式兵器蜂拥而来。
    薛崇训将横刀平指前方,高呼道:“前进,后退一步者,斩!”众人齐呼一声,六排一起向前推进。虽然事前没有一起训练过,步伐有些凌乱,不过基本的排列队形还是保持住了的。
    河贼也迎面向这边挺进了,他们没有队列可言,有的把刀拖着地走,有的把兵器抗在肩膀上,一大群吊儿郎当骂骂咧咧地向这边蜂拥走来,和干群架没啥区别。
    “嗖!嗖!”稀松平常的箭羽从河贼那边射到空中,但射程不够,暂时没伤着人。
    五十步,方俞忠取出了一把黑漆漆的大砍刀,吼道:“放箭!”他手里那把砍刀平常很少拿出来,长度和横刀差不多,但又宽又厚,刀身也是直的,很重的样子。
    五十步已经完全进入射程,弩手一轮发|射,箭矢嗖嗖地窜进密密麻麻的河贼人群,几乎例无虚发,河贼那边也在零星用远程边打边进。终于接近到二十余步了,方俞忠大吼了一声“杀”!双手抡起砍刀,带头奔了上去。
    两边对冲,片刻之后便短兵相接。刀光闪处,惨叫声就像鬼哭神嚎,鲜血横飞。薛崇训这边的弩手收起了弩,纷纷拔出横刀直冲贼群,瞬息之间就破阵插|了进去。薛崇训举起横刀,随即也和队员们一起紧贴了上去。
    横刀很趁手,不是很重,但厚脊构造很给劲,毫无轻飘飘的感觉,劈砍时是干净利落,薛崇训眼睛里全是兴奋,好战分子的本能暴露无遗。
    成排推进的刀手左右都是自己人,勇气大增。薛崇训刚一冲进敌群,马上大喝了一声,双手抓着刀柄“呼”地一刀向迎面的贼人劈下,立刻见鲜血乱飙。横刀对没有盔甲保护的人杀伤非常强,几乎每刀毙命。
    “郎君,左侧长枪!”
    这人挤人的没法躲,薛崇训看得长枪来势,一把抓住,硬生生用一只手定住了,然后身体沿着枪杆一转身,反手一刀劈了下去,只见白的脑花红的鲜血满空乱飞,溅了他一身,一脸的腥味叫人十分恶心,那血沾在手上,粘粘的。
    薛崇训抬眼向前看去,前两排的队形已经散乱了,在贼群中横竖乱冲,杀得昏天黑地。只见方脸壮汉方俞忠一身都是血,就像一只熊一养嗷嗷直叫,一把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
    “挡我者杀!前进,击溃贼人!”薛崇训大吼一声,双手举着横刀竖在肩侧,见人就捅见人就劈。
    “嗖!”薛崇训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劲风飞过,心下一惊,直觉有一枝箭从后面飞来,片刻之后,只见前面正要冲来的一个贼人捂住眼睛大声惨叫起来,丢到兵器跪倒在地。薛崇训回过头时,看到那个张五郎正从箭壶里取箭,看着薛崇训点了点头。
    就在回头时,薛崇训看见有几艘粮船已经成功靠岸了,许多人拿着棍棒刀兵从船上蜂拥下来。薛崇训大喜:“咱们援兵来了,贼人马上就会溃散,大伙放开了杀!杀呀!”
    一群乌合之众遭受了冲击本来就溃不成军,眼见更多的人冲来,果然许多人掉头就跑。薛崇训带人趁势掩杀,提刀冲进去,一刀一个真他|娘|的痛快,跟切瓜似的。匪贼立时大溃,死伤无数。
    “何三娃中箭了!”战斗快结束时,听得一个侍卫大喊道,“郎君,郎君!三娃想对您说句话!”
    薛崇训把刀在身上的衣服擦了两擦,放进刀鞘,顺着喊声跑了过去。只见方俞忠关照的那个雇佣的侍卫胸口中箭,正躺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满嘴都是血,还没死。
    薛崇训走到他面前蹲下去时,何三娃立刻紧紧抓住了薛崇训的手,说道:“郎君,我这条命卖给您了,家里的老小……”
    “你死了,家里的人我给你养。”薛崇训抓住他的手道,随即回头喊道,“快叫李鬼手!”
    “方俞忠,带人把山头围了,不用攻,叫上面的人缴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