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袍 (八 下)
长生天啊!处木昆吐马提猛然将目光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羡慕得差点儿没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石头城背靠且末河,城南城北有好几大片的水草丰美的绿洲,城西之地还有上百里戈壁滩可供蓄养牧草。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西域部落打过此城的主意,都被麻羯族武士拼死杀退了。没料到周将军只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令方圆数百里的膏腴之地换了主人。
想到这儿,处木昆部大埃斤吐马提心里越发后悔。早知道如此,自己又何必去腆着脸拍哥舒翰的马屁?跟着楼兰人一道接下保护辎重队的任务不就得了么?即便捞不到石头城的主人做,至少也能分碗汤喝?怎么会像现在,偷鸡不成,反而差点把老底都赔得一干二净!
他这厢羡慕得两眼冒火。老狐狸康忠信却被天上突然落下来的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两相比较,绿洲环绕的石头城比楼兰族目前暂且藏身的那个温泉山谷强得何止一点半点儿。然而,论整体实力,楼兰族与麻羯族之间相差着也不止是一点半点儿。眼下虽然后者刚刚遭受重创,没十年八年功夫很难恢复元气。但在平地上作战,双方都无险可据的情况下,楼兰人也没有丝毫胜算。偏偏石头城周围偏偏是一片空旷。如果康忠信今天敢接下周将军恩赐的话,失去了家园的麻羯族没勇气怨恨安西节度使心狠,却绝对会跟楼兰部拼个不死不休。
“怎地?还嫌我给的报酬低么?”见康忠信始终支支吾吾不肯谢恩,周啸风把环眼一瞪,沉声喝问。
“不,不低。太高了,太高了!”到了此时,老狐狸康忠信总算是明白过味道来了。敢情周老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楼兰人已经扣下的那两成辎重讨要回去。而是试图通过这笔军械,将楼兰族死死捆在了安西军的战车上。日后,保护楼兰古道沿途大唐商旅的责任,就落在了楼兰部的头上。而与此同时,楼兰部还得时刻提防麻羯人和其他几个居住于且末河流域的部族联手报复。
“这是你们应得的。我周老虎最肯讲道理!不会亏大一个对安西军有功的人,当然,也不会饶恕一个敢冒犯大唐天威的家伙!”扭头扫了尚懵懵懂懂的小洛和石怀义两人一眼,周啸风呲牙而笑。
不由自主,神医小洛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赶紧缩了缩脖子,躲到了石怀义身后。石怀义也被周老虎笑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却不敢辜负小洛的信赖,硬着头皮挺直身体,同时不停地拿眼睛往自家族长,老狐狸康忠信那边瞄。心中还暗暗纳闷,‘能得到石头堡及其周围的数百里草场,不是件好事情么?怎么族长大人看起来好像要哭一般?’
的确,老狐狸康忠信现在连哭一场的心情都有。这么大的恩惠,他根本没理由拒绝。如果拒绝了,回头跟族中其他长老也无法交代!可硬着头皮接下来,恐怕用不了多久,楼兰部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正手足无措间,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嚎啕之声。杀光了本族“败类”的阿拔斯小跑着上前,扑倒在地,抱住周啸风的双腿大声哀求,“周将军开恩,周将军开恩啊。您把麻羯人从石头堡赶出去,让我们全族上下七万余老幼,到哪里去安身啊!”
“你们,不是早就在河西那边找好了新的草场了么?怎么,又突然舍不得离开了?”周啸风将腿抬了抬,甩开阿拔斯的胳膊,冷笑着追问。
“将军大人开恩,将军大人开恩!”阿拔斯膝行几步,再度抱住周啸风的靴子,死也不肯松手。“那都是我哥哥和萨满两人的主意。他们两个被猪油蒙了心,自己往绝路上走。可麻羯族其他男女老幼,却对大唐忠心耿耿啊!”
麻羯一族的确跟哥舒部的使者有约在先,完成了截杀辎重队的勾当之后,如果害怕封常清的追究,就阖族迁徙到哥舒翰的治下。由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在玉门关大泽附近,另外再拨出一块更丰腴更宽阔的绿洲来,供麻羯族修生养息。反正眼下河西节度使手里,有的是当年王忠嗣灭后突厥时夺取的疆土。
可现在麻羯族非但没有完成哥舒部交代的任务,反而实力大减。对哥舒翰而言已经彻底成为鸡肋。再腆着脸投向河西,肯定没有任何好果子吃。
这些苦处,阿拔斯是有口说不出。只敢以头抢地,嚎啕不止。周啸风听得不耐烦,再度抬起腿来,将阿拔斯踢开数尺,冷笑着问:“就这么个忠心耿耿法?趁我不注意,就拿着刀子砍我的弟兄?手和脚都在你们自己身上长着,我就不信,阖族上下都不愿出战的话,你哥哥和萨满两人有胆子自己过来送死!”
“我们拗不过他。胳膊拗不过大腿啊!”阿拔斯回头看看近在咫尺的数千本族武士,继续哭叫。嚎了几声之后,知道光凭着谎言交代不过去,他擦了把脸上的血,抽泣着补充:“萨亦黑和默啜两个狗贼的人头,我已经割下来了。还有哥舒部的狗贼,我也已经命人拿下。将军大人稍等,我马上给您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起身返回刚才的杀戮场。命人拎过来数个血淋淋的人头,逐个捧给周啸风。“这是我那被猪油蒙了心的哥哥萨亦黑。这个是萨满默啜。这几个是混入我部的大食‘曼拉’和他的仆从,我都给您拎过来了。请将军大人过目。”顿了顿,又将手向背后一伸,指着抬在族人手上,十四个被绑成粽子般的家伙说道,“这几个是歌舒部的狗贼,打劫辎重队,都是他们的主意。小的不敢随便处置,交给将军大人审理。如果这样还不能令您老人家心里的怒火稍微平息一些的话,麻羯族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您老,只求您老开恩,千万别把我们赶走啊!”
说罢,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
“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周啸风轻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叹道。“你部其他长老是什么意思?还愿意留在安西节度使治下么?”
“愿意,愿意!”阿拔斯立刻收起眼泪,连声回应。
“那好,你们把石头城让出来,交给楼兰部来居住。城外的绿洲分为三份,你部留下其中三分之二,另外一份交给楼兰人!”
这个条件虽然还是很苛刻,但比全部被从且末河畔赶走,已经宽容了许多。阿拔斯不敢再争辩,流着泪答应。“嗯,是!谢将军大人开恩,谢将军大人开恩!”
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康忠信,便是满眼怨毒。
老狐狸康忠信被看得心中一凛,知道梁子已经结下了,此刻再想抽身恐怕早已来不及。也只好上前半步,躬身向周啸风致谢。
“不用担心。你做了大唐的石城堡总管,自然有安西军在背后给你撑腰。有人敢攻击你族的话,回过头来,我带人灭了他!”周啸风笑了笑,出言安慰。
“多谢周将军!”老狐狸康忠信这回终于心服口服,再度躬身施礼。论谋略,他自诩不输于任何人。可没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此刻任何谋略使用出来,都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准备接受石堡城吧!护送辎重队的任务到此为止,剩下没你们楼兰部什么事情了!”周啸风摆摆手,示意老狐狸康忠信退下。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阿巴斯,“你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泪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今天你部向我发起攻击时,是谁下的命令?如果我不出手替你杀掉那些做梦都想进入天国的家伙,回过头去,族中还有你什么事么?”
闻听此言。阿拔斯又打了一个冷战。当时目睹哥哥身死,他又惊又惧,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确反应来。一众改信了真主的族人们,全是在黑衣大食恶客的唆使下,才不顾一切向大唐将军发起了进攻。
这简直是将麻羯族往深渊里边送!杀掉一个小小校尉没关系,哥舒翰肯定兜得住。而杀掉一个云麾将军。恐怕即便哥舒翰有心帮忙,在大唐皇帝的震怒下,麻羯族也要被连根拔起了!
更何况这里边还涉及到了族中权力之争的矛盾。那么多改信了真主的族人拧成一股绳,自己即便继承了哥哥的位置,恐怕根基也无法稳固。届时,大食人再偷偷派过来一个‘曼拉’,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自己这个族长,只能充当一个聋子耳朵?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对周啸风的怨恨大减。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的目光,却愈发的阴毒。对方接替了石城堡总管的职位,麻羯族当然不能明着跟其背后的大唐对抗。可暗地里用些手段,恐怕天高皇帝远,安西节度使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操心!
正在心里发着狠,又听见周啸风沉声命令道:“今晚我就住在石城堡中。你的儿子,还有部族中每个长老,各送一个儿子到我帐下来!明天一早,必须到我军中应卯。有机会的话,我将着力提拔他们!”
“这.......是,将军大人!”阿拔斯犹豫了一下,不得不答应。这回,他连使阴招的机会都没了。长老们日后顾忌自家做人质的子侄们的安全,肯定会非常小心。族中任何对抗大唐的举动,都会受到慎重考虑。
“去,将死者都安葬了吧!”挥手赶走了阿斯拔,周啸风又将注意力转到十几个捆成粽子般的哥舒部使者及其仆从身上。他先前逼阿拔斯自己主动交人,不是为了掌握什么罪证,而是为了彻底割断对方与哥舒翰之间的联系而已。如今安西军远征在即,根本没时间跟哥舒翰打一场无头官司。况且据长安来的消息,李林甫已经病故,杨国忠如今独掌朝中大权。有此人在背后撑腰,安西军掌握不到更强大的证据,也搬不倒哥舒翰这个军头!
至于以后怎么把冒充沙盗,劫杀辎重队的帐算回来,那都是需要封常清大都护仔细考虑的事情。作为一名得力干将,周啸风眼下能做的只是给哥舒翰一个教训,让他别扯安西军的后腿而已。转眼间,十几个想法便从周啸风心中闪过。皱了皱眉头,他选择了其中最稳妥的一条。
“留下这个,其他的全杀了!”用手向俘虏们指了指,他沉声下令。
立刻有亲信答应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将十四名来自哥舒部的俘虏杀掉其中十三,只留下看上去衣衫最华贵的那个,倒拖着丢到了周啸风脚下。
“你,叫什么名字?”周啸风用靴子踢了此人一脚,沉声喝问。
“饶命,饶命啊,大人。小的招了,招了!”哥舒部的信使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瞎话,试图蒙混过关。没想到对方问都不问,就开始动刀子杀人。立刻吓得连尿都淌了出来,爬在湿漉漉的尿泥里,大声哭号。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看到沙地上迅速扩展的一大片水渍,周啸风直皱眉头。用这种人当心腹,亏得哥舒翰能做得出来!换到安西军这边,还不够给大都护丢人现眼的呢!
“小的,小的叫哥舒阿勒贷。是哥舒部卓班的阿尔斯亲弟弟,别杀我,别杀我。小的全招。全招!”使者一边哭泣着回应,一边来回在尿泥里打滚。
对于这种疲懒人物,周啸风杀他还真觉得脏手。命人将绳索割断,然后又命人牵过来三匹骆驼,拿出几袋淡水和干粮放在骆驼背上,笑着说道:“杀了你,谁给老子送信回去?赶紧滚吧,滚回你主人身边去!告诉你家主人,别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干的那些龌龊事情,安西军上下全记得!”
“您,您真的不杀我?”死里逃生,阿勒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骆驼腹下,低声问道。
“滚!”周啸风冲着此人屁股狠踹了一脚,大声重复,“回去告诉哥舒翰。让他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贵由何而来?!别光顾着替族人捞好处,如果没有大唐,他连屁都不是!”
第五章 紫袍 (九 上)
第五章 紫袍 (九 上)
“......他说,他说,让大将军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贵由何而来?!”十余天之后,哥舒阿勒贷终于赶到了河西节度使大营,趴在哥舒翰面前,哭哭啼啼地汇报任务失败的详细经过。
“你说什么??”哥舒翰脸色铁青,伸手便去按腰间刀柄。阿勒贷见状,赶紧向前爬了几步,哑着嗓子干嚎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大哥,大哥,是姓周的说的。我只是转述,只是转述啊!”
“你这丢人现眼的家伙!”哥舒翰恨不得一刀将族弟劈成两段,接连咬了几次牙,才勉强将心中的怒火压下去了一丁点儿。“他,他还说什么了。你,给我一句句讲来!”
“他,他......”哥舒阿勒贷又怕又累,因为长时间不眠不休地赶路,声音哑得像风吹破锣,“姓周的还说,还说,您别觉得做的那些龌龊事情都,都天衣无缝。他们,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他还说,还说,如果没有大唐,您老,您老人家连屁都不是!”
说罢,他偷偷看了看哥舒翰的脸色,继续伏地大哭,“真的不是我说的啊,我只是转述而已。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这,这厮。我,我杀了他!”哥舒翰长身而起,挥动横刀,奋力向自己的帅案砍去。只听“当啷”一声,厚重华贵的楠木帅案被砍进去半尺多深,横刀也断成了两截。一半还握在他手里,一半飞了出去,掠过几名亲信将领的眼角,把对方吓得寒毛直竖。
“该死!”哥舒翰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抬起腿来,将帅案踢翻在地。随即手握着半截横刀,瞪圆了眼睛左右乱扫。亲信侍卫们知道他的习惯,都远远地躲了开去。只有他的同族远房堂弟,跪在地上的哥舒阿勒贷无处可躲,一边哭一边替自己辩解,“大哥息怒,大哥息怒!我,我已经尽力了啊。我什么,什么都没招啊!”
“你还用招么?”哥舒翰将高高举起地刀锋偏了偏,砍在族弟的胳膊上,划开一个寸许深的小伤口,“你当时怎么不去死!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大哥息怒,啊!”哥舒阿勒贷被吓得魂飞魄散,惨叫着跌倒。发现自己没有被砍死,赶紧手脚并用向外爬走。
“你这吃货。赶紧去死!”哥舒翰将半截刀刃丢出,砸在族弟的脚后跟上,将对方又吓了一跳。也只能如此了,对方即便罪孽再深重,毕竟是哥舒族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洒同族兄弟的血。
可被封常清帐下一个小小云麾将军羞辱,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喘着粗气在中军帐内踱了几个圈子,哥舒翰心中的怒火终于又小了些,停住脚步,沉声道:“你们几个,刚才可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姓周的欺人太甚!”“这事儿,咱们绝对不能就这样算完!”火拔归仁、阿布思、左车、浑惟明等几个哥舒翰的心腹将领们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回应。
“当然不能这样算完!”哥舒翰没好气地补充,“我需要你们几个帮我拿个主意,接下来,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苦笑以应。当初哥舒翰为了还杨国忠人情,派遣下属截杀飞龙禁卫,大伙明知此举不甚妥当,却谁也没有出言阻拦。毕竟对方只是个小小的校尉,死就死了,无论是明着杀掉还是暗地里做掉,对哥舒翰这种手握重兵的节度使而言,都跟碾死一个小蚂蚁差不多。
但是,谁也没料到,一件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情,如今却演变成了这么大的一场风波!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安西军打一场御前官司?河西这边肯定不占任何道理!即便朝中有杨国忠帮忙,也未必能讨回任何‘公道’来。毕竟,此事根本见不得光。况且随后的几场战斗都发生在安西军管辖范围之内,哥舒翰派心腹过去,又违反几大节度使各安其分,兵马互不往来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怎么了,都哑巴了!遇到事情就装哑巴,我养你们干什么?”等了半晌,听不到众人的回应,哥舒翰又狠狠朝已经倒地的帅案上踹了一脚,厉声喝问。
这回,大伙不敢再继续保持沉默了。哥舒大帅的性子是外宽内厉,一旦被他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霉。又互相之间用眼神打了几下招呼,职位最高的火拔归仁上前半步,低声说道:“既然姓周的家伙如此侮辱我等,我等又何必忍气吞声。大帅干脆点兵打过去,给封瘸子点儿颜色看看!”
“对,直接带兵打过去,给封瘸子个教训。看皇帝陛下能把咱们怎么样?”沙洲都督跌思太也唯恐天下不乱,跟在火拔州都督火拔归仁身后,张牙舞爪。
这种话几乎等同于在劝哥舒翰造反了,站在稍远处的忠武将军鲁炅皱了皱眉,发出了一声轻咳。他也是哥舒翰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但由于身上没有突厥族血统,所以永远也走不到对方的亲信圈子里去。但对于哥舒翰的知遇之恩,心中依旧非常感激。
哥舒翰循声扭头,怒气冲冲地瞪了鲁炅一眼。却发现对方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而是抬起头来,微笑着与自己的目光相接,双眼中充满了期许。
猛然间,哥舒翰觉得自己的心脏动了一下。燃烧的怒火迅速衰减。真的要跟安西军来一场火并的话,自己有必胜的把握么?过后朝廷追究起来怎么办?难道还能真的造反不成?且不论麾下的将士未必肯追随,即便包括忠武将军鲁炅这种汉人将领也遵从了自己的号令,最后又是为谁辛苦一场?
‘没有大唐,您老人家连屁都不是!’顷刻间,族弟的话,又回荡在哥舒翰耳畔。令他的头脑愈发清醒。按照突厥的传统,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可以做所有突厥人的大汗。哥舒部眼下虽然日子过得红火,当初在族中地位却排不上前十。论血统,火拔归仁,跌思太两人都比自己距离阿史那家族亲近得多。特别是火拔归仁,是后突厥大汗阿史那默啜的亲外孙,可谓如假包换的名种名血。
倘若自己愤而造反的话。哥舒翰眯缝起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恐怕即便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到头来,突厥大汗的金冠也戴不到自己头上吧!想到这一层,他的心态愈发冷静,意味深长地还了忠武将军鲁炅一眼,随即,又意味深长地扫视了擦拳磨掌的火拔归仁和跌思太等人一圈,摇摇头,低声道:“这口气,肯定要从封常清头上找回来。却不可因为私怨而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你们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更妥帖的办法?”
“这......”火拔归仁和阿思泰两个耸耸肩,默默退回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刚才,他们两个心中的确存了将哥舒翰架在火上烤的心思,没想到对方却不肯上当。既然他哥舒翰自己默认,离开大唐他就屁也不是,大伙还替他操那个心作甚?老老实实等着看热闹罢了!
将二人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哥舒翰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这就是他的同族,总把别人当傻子,自己当做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总是在互相倾轧中寻找快乐,却不知道将自己的同族踩进泥沼当中,事实上自己也同样被人看扁。早知道如此,自己当初又何必辛辛苦苦提拔他们?还不如原封不动保持前节度使王忠嗣大将军的安排,至少,不会令河西军像现在这般,如同一盘散沙。
这都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总是急于证明自己比前任高明,结果害得昔日的同僚纷纷借故离去。总是相信自己的同族比其他将领更忠诚勇敢,结果却使得河西兵马战斗力每况愈下。总是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提拔起来的那些家伙,却一个个都丝毫不懂得感恩。
有股冰冷冰冷的感觉,渐渐涌上哥舒翰的心头,浇熄了先前的怒火,却令他愈发感到压抑和痛苦。火拔归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跌思太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没有他的大力举荐,阿布思此刻应该在居延海边上给人放马,而浑惟明那厮,充其量顶多当个从五品别将,还是带队冲在第一线,替主力挡箭雨的那种。他们理应与自己一条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事实上,他们每个人肚子里都藏着单独的一册账本!
还有高适高达夫,最可恨的是这厮。自己把他从一个不得志的县尉,直接提拔为节度使幕府掌书记。本以为可以借助他的文笔,替自己张目,免得明明打了一个大胜仗,还被那些不开眼的读书人侮辱,说什么“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谁料,此人到达河西之后,竟然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诗都没写,却每每破坏自己的好事。这次,如果不是他从中横插一脚,古力图也许早就把姓王的校尉收拾掉了,根本不会引出随后的一系列麻烦!(注1)
想到此节,哥舒翰挥出一拳,重重地打在身边的朱漆廊柱上,“来人,去,让高达夫速速前来见我。浑唯明,你跟左车两个去。带上本部兵马。如果姓高的胆敢推三阻四,你们两个就直接把阳关城给我端了!”
注1:“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此句中的石堡,位于青海湖附近,与前文提及的石头堡名字类似,却不是同一地点。这句唐诗是讽刺哥舒翰为了建功立业,牺牲无数部下的性命,强行攻克的吐蕃的石堡。以将士的鲜血给自己换了一身标记着身份的紫袍。相传为李白所作。但也有人认为是时人托李白之名所写。
第五章 紫袍 (九 中)
第五章 紫袍 (九 中)
“诺!”浑唯明和左车二人肃立拱手,回应的声音老大,却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见到此景,哥舒翰脸色登时一沉,“怎么,难道本帅的政令,已经不能出此帐门了么?”
“大帅.......,嘿嘿嘿......”“大帅息怒!”浑唯明和左车继续讪笑,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地补充道,“那个,那个高达夫,不是,不是已经被您给关起来了么?”
“哦?!有这事儿?”哥舒翰以手扶额,低声沉吟。好半天才想起来,早在半个多月之前,高适就已经从阳关城赶来觐见。可当时自己正在火头上,连中军帐都没有让此人进,就命人将其软禁了起来。
“就在,就在校场左侧的那个小楼里关着。当时,您还说,要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唯恐哥舒翰贵人多忘事,浑唯明笑了笑,低声提醒。。
他的好心,只给自己换回了一个大白眼。“用你多嘴!”哥舒翰狠狠瞪了他一记,“看,我都被你们给气糊涂了。去,你们两个,把高达夫给给我叫来,不,给我押过来!”
“诺!”浑唯明和左车二人拱了拱手,怏怏地去了。片刻之后,即一左一右“伴”着高适走了回来。他们两个为了哄哥舒翰高兴,故意摆出了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谁料被当成俘虏看待的高适却没有大祸临头的觉悟,先是微笑着向一众同僚点了点头,然后冲着倒在地上的帅案之后肃立拱手,“阳关城代都督高适,见过节度使大人!”
“你还敢来见我!”看到高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哥舒翰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莫非,你嫌本节度的脾气好,不敢杀你这个酸丁么?”
虽然做了半辈子落魄文人,高适的胆子却一点儿也不比在场的将军们小。明知哥舒翰正在气头上,却继续装傻充愣,“不敢来见大帅?为何?高某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帅的事情,为何不敢来见大帅?以大帅的地位,杀了高某自然是轻而易举。可是高某却不知道,哪里做得错了?居然让大帅恨到如此地步!”
“你早就该死!”哥舒翰恨不得当头给高适一记。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来,佩刀已经被自己刚才砍断了。瞪圆了冒火的眼睛左右扫视,准备在帅案上寻找一个趁手的家伙。无奈帅案现在还倒在地上,镇纸、令箭、笔筒全都被撒在了脚底下。
“大帅是找刀么?”高适笑呵呵上前两步,解下腰间横刀,连鞘一并递了过去。“高某这里有一把,但是,用刀之前,高某斗胆请大帅当众明示所犯罪状,好让高某死后能做一个糊涂鬼!
眼看着高适捧着兵器距离主帅越来越近,左右亲卫赶紧闪身上前拦阻。待看到高适那施施然的模样,又讪讪地退开了半步,愣在了当场。
“都给我滚远边上去!”哥舒翰怒不可遏,抬起腿,一脚一个,将丢人现眼的亲信们踢开。他是正经八本的武将出身,身材比做了半辈子落魄文人的高适魁梧的不止一点半点儿。甭说眼下高适的举止没有丝毫歹意,即便是对方意图行刺,哥舒翰也有足够的自信不会让对方找到任何机会。
几脚踢完了,他心中对高适的恨意反而不那么浓了。劈手夺过对方献上来的横刀,用力抽出半个刀身。“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杀了你,也不会惹来任何麻烦!这刀,这刀不是我送给你的么?你这该掉脑袋的杀材,你还有脸带着这把刀?!”
“的确,此刀为大帅所赐!”做了半辈子小吏的高适对人心的把握极为到位,笑了笑,轻轻点头,“大帅当日以此刀赠高某时,曾经有言,希望高某持此刀,替大帅清理干净阳关城附近的盗匪。如今,玉门关、沙洲、阳关三地之间,匪患已经彻底绝迹。是以,高某可将此刀交还给大帅了!”
“你这......”哥舒翰骂不下去了。把高适丢到阳关城去历练,他的本意是想借着大漠的寂寥,煞煞这个书生身上的傲气,让此人今后彻底对自己俯首帖耳。谁料从没有过行伍经验的高适高达夫第一次独当一面,就展现了除了惊人的治军天赋。非但令阳关城守军的面貌焕然一新,并且通过几次干净利落的战斗,打得大雪山脚下的一众盗匪屁滚尿流,再也不敢靠近阳关城半步。
功劳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的“罪责”却见不得光。如果此刻强词夺理杀掉高适,恐怕今后整个中原的文人,都会以自己为靶子。这种可能遗臭万年的事情,哥舒翰在清醒的时候才不会去做。“呛喨”一声将刀刃收起,奋力丢还给高适,“你这靠耍笔杆子吃饭的酸丁,本帅说不过你。滚吧,滚回阳关城吃沙子去,这辈子再也别来见我!”
“为何?”高适后退了半步,卸去了横刀上的力道,然后又笑着追问。
“本帅不想再见到你了,行不?”哥舒翰彻底被弄没了脾气,瞪圆了眼睛大喊,“本帅见到你,就想杀你,行不?听清楚了没有,听清楚了,还不赶紧给我滚!”
“原因?”高适根本不为对方的怒火所动,笑了笑,心平气和地继续询问。
“本帅见不得你这种幸灾乐祸的模样!行不!”哥舒翰上前半步,跳过帅案,伸手去扯高适的胸口。“你现在高兴了,是不。得意了,是不?你的那个朋友平安被周啸风接上了。你不用再替他担心了。本帅的安排全部落空了!行了不。你还想要什么?难道非得把本帅气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