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甭说,即便是信口开河,薛某人也胡诌得头头是道,把众将士唬得眼神发愣,脸上的表情立刻带上几分钦佩之意。见到大伙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为得意,笑了笑,拉长了声音道,“这第三么,就是封大帅的高明之处了。悬师城外,围而不攻。逼着大食人远道来救。结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马乏,战斗力剩下的还不到原来一半儿……”
“哎,算了吧大人……”闻听此言,众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又变成了不屑状。围城打援不是什么太神秘的计策,老实说,从封常清下令对健驮罗城停止进攻那一刻起,军中大部分将士就猜到了主帅的战略意图。大食人那边其实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来而已。所以在赶路之时,大食主帅必然会考虑到麾下将士的体力情况。要么距离唐军远远地就扎营休息,要么就是在尚有足够的体力战斗之前,才会向唐军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现先自己把自己跑个半死,再送上门来挨刀子这种情况!
“那你们说,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么了。个个如同软脚虾一般,难道安西军中,还有人会咒术不成?”薛景仙心里不服,摸了摸滚烫的脸,笑着反问。
“这儿……”包括王洵在内,大伙虽然不认同薛景仙的第三项剖析,却真说不出所以然来。正为难间,只见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挤了挤,讪讪地说道,“卑职,卑职倒是能,能猜出个一二来。就是,就是不知道对,对还是不对!”
“说罢,咱们不是都在瞎猜么?管他是对时错,说出来算!”在一群武夫之间,薛景仙倒也不愿意摆什么文人架子,招招手,笑着喊道。
“那,那属下就斗胆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后笑着分析,“属下,属下当年在码头上替人,替人扛过活。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个大活儿,需要装卸的东西特别多,大伙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干完的话,中间休息时,就不能在原地站着。必须,必须来回走动,好把血脉给活动开。否则,否则一旦中间休息时站着不动。等再去搬东西时,肯定浑身都没力气,没一两个时辰,根本,根本缓不过劲头来。”
“着啊!”话音未落,薛景仙已经大声抚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帅在给其麾下兵将创造喘息机会,还是任由对方拖延下去。并非为没看破对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对方如此,将计就计。
其谋划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将士,还惧什么区区大食?!纵使其来势如同天河决口,又当如何?
自有壮士挥臂力挽,净洗胡尘!
酒徒注:病了一场。所以断更了几天,见谅。
第四章 社鼠 (一 上)
第四章 社鼠 (一 上)
待众人回到营地,天色已经完全变黑。整个营地灯火辉煌,将士们杀牛烤羊,引吭高歌,一齐庆祝首战的胜利。
与唐营的热闹相比,此刻健驮罗国都坦叉始罗城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白天安西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击垮了数倍于己的大食圣战者,健驮罗大相艾敏和一干文臣武将站在城墙上几乎目睹了整个过程。随着代表大食人的黑色战旗倒下,大伙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谁都明白坦叉始罗城被攻破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纵使天使亲自降临,恐怕也无力回天。
然而以艾敏为首的众贵胄却全是天方教信徒,这多年来,也全是凭着大食人的支持,他们才能架空其国王,牢牢掌控国内的政局。为了讨好背后的宗主,他们用强力禁止了国内的其他一切宗教。强迫僧侣还俗,拆毁寺庙,捣毁佛像;驱赶拜火教信徒,将婆罗门教祭祀丢到河里活活淹死;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异教徒的鲜血。万一城破,力主与唐军为敌的大相艾敏固然难逃一死,其他文武重臣恐怕也会被蜂拥而上的各类异教徒们撕成碎片。
更何况这一代国主已经年满二十,按照唐人的传统,断没有不扶持一个血统正宗的国主,而继续任由权臣把持朝政的道理。可以说,无论是现在就开城投降,还是继续负隅顽抗。等待着大相艾敏众人的,都是死路一条。其中差别仅仅是,只死少数几个掌权者,还是拉着城中无辜百姓一道为自己殉葬而已。
文官们当然吵嚷着要死战到底,武将们心中却清楚,到了现在,恐怕士卒已经没有与唐军交战的勇气。甭说逼着他们提着刀继续顽抗,就是在唐军下次攻城时,想保证大伙不一哄而散,亦没有任何可能。因此,平素一个个皆衣冠楚楚的权臣们你指责我本事差,我抱怨你目光短,哭哭啼啼,自己先乱成了一锅糊涂粥。
大相艾敏被吵得晕头转向,不得不再度拿出平素的威仪来,大声喝斥了一嗓子。“唐人不是还没开始攻城么?等开始攻城再说!先各回各家,安排一下各自的后人吧。如果真主明天就需要我等证明忠诚,我等即便争吵,又有何用?”
毕竟其家族和本人都已经把持朝政多年,在众人心中形成了一定的积威。一声断喝之后,争吵立刻噶然而止。文武权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地叹了会儿气,摇着头陆续散掉。待众人的背影都去得远了,大相艾敏也慢慢踱回了自家宅邸。进了门,先命人叫来自己的两个孙儿,每人各给了他们一笔金子,命令二人城中相熟的商铺藏身,从此隐姓埋名,不准再提起与家族相关的任何事情。然后又将儿子、女儿、女婿等家族近亲叫过来,一一替他们安排出路,以免城破后玉石俱焚。最后,命找来管家哈桑,叹息着吩咐道,“把我珍藏的那瓶孔雀胆取来吧!准备了这么多年,该到喝它的时候了!”
“主人!”闻听此言,管家哈桑立刻哭叫了起来。上前抱住艾敏的双腿,死死不肯松开,“您不用这样啊。不是城池还没被唐人攻破么?即便城破了,凭着您的身份,也可以得到唐人的赏识,何必非得走这条路,死后也不得安宁呢!”
“父亲——!”
“祖父——!”
艾敏的几个儿女和孙子们早就猜出事情不妙,一直躲在门外没有离开。此刻听到管家的哭诉,立刻先后抢了进来,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无论如何不准许艾敏服毒自尽。男男女女,哭成了一团。
“傻孩子们啊!”听着儿孙们的哭声,大相艾敏心中也有如刀割。“等唐军入了城,我还可能死得如此体面么?他们跟大食人为了争夺这一带的控制权,打死打活几十年。断然容不得我这个大食人的鹰犬。早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了,又何必非得承受最后的煎熬呢?!”
“可,可城中还有很多忠于您的兵士啊。曼拉大人也保证过,会调动所有虔诚的信徒,为真主死战到底!”艾敏的儿子也是个文官,扯着他的手大声哭叫。“唐人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飞上城墙来。只要咱们能再守三个月左右,肯定能等到第二波大食援军!”
“第二波援军。你不是说梦话么?”艾敏摇摇头头,满脸是泪,“我为大食人效力了这么多年,心里还不清楚他们的习惯?用得着时向来是拿你当宝,用不到时则像狗一样踢开。咱们坦叉始罗有什么宝贝,值得大食人送掉了一支军队,很快就再添上另外一支?况且那些曼拉们,又有哪个不是嘴巴上说得比唱得都勇敢,真正需要打仗时,立刻就躲在别人身后边?赶紧都走吧,别再耽搁了。按照我说的先藏起来。唐人没人屠城的传统,不会把刀子砍到你们头上。先分散开躲一躲,然后悄悄混出城外去。再过三五十年,咱们家肯定能重新兴旺起来!”
“可,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即便城被攻破,您也有化妆逃走的机会啊?!”几个晚辈依旧不肯放手,哭喊着继续给艾敏出主意。
“胡说!我好歹也是健驮罗的大相!”艾敏把眼睛一瞪,厉声呵斥。“你以为咱们家享受百姓这么多年供奉,是可以白拿的么?每吃一口粮食,拿一块金子,天使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是还债的时候了。何必明知道事态已经无可挽回,还非要再欠上几千条人命?不如自己把自己奉献出去,见证对安拉的忠诚。免得复生之日来临时,受到地狱之火的炙烤。”
天方教亦如十字教,讲究末日、地狱和天堂。最高神安拉身边,有四大天使负责传达神谕、降示经典、掌管世俗时事、司死亡和吹末日审判的号角。如果某人在尘世间犯下罪孽,复活之日来临时,就要被送入地狱受苦。而善良的人和忠诚的信徒们则被接入天堂,永远享受欢乐。
艾敏一家信奉天方教已经多年,虽然其中包含了太多的功利成分,但对于末世之说却是不敢质疑的。此刻大相艾敏把自己选择服毒的理由摆出来,儿孙们也无法再继续劝阻。只好含着泪站起身,相互搀扶着离去。
唯有老管家哈桑还不肯奉命,趴在地上痛哭失声。艾敏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低声安慰道:“你去拿酒吧。然后自己打开库房,拿一袋金子离开。唐军素来军纪严明,应该不会伤害你这头发已经白了的老人!”
“主人!”哈桑哑着嗓子嚎叫,头碰在地毯上咚咚做响,“你不能这样啊。不能啊!真主说过,自杀也是一种罪行!”
“比起拉着成千上万人一起去死,罪行毕竟轻一些!”艾敏又长长地叹气,伸手从地上扯起老管家,“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拿你当外人看。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服输。可这回,的确已经没的选择了。去吧,早点喝完酒,我还能睡个安稳觉!”
“主人啊。主人啊。您听我说啊!”到了此时,老管家哈桑再也顾不得双方地位悬殊,“没到这种地步呢啊。没到呢啊。大食人刚刚吃了一场败仗,还没有全军覆没呢啊。不彻底将他们收拾干净,唐军怎么会放心攻城?”
“啊!”艾敏楞了楞,猛然将身体坐得笔直。但是很快,他的腰杆又驼了下去,“可那不是早晚的事情么?十二万东征军,连三万唐军都没打过。如今剩下的顶多也就是一小半儿,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哈桑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道:“可如果您抢在东征军覆灭之前,把坦叉始罗献给唐人呢?怎么着也算戴罪立功了吧?就算是为了做给其他国家的掌权者看,唐人也没理由再杀掉您。况且那些曼拉们的性命,此刻还掌握在您老手上。把他们绑了献出去,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胡说!”艾敏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得直哆嗦,“我是安拉的信徒,怎能下手残害自己的兄弟?赶紧闭嘴,否则我不会再宽恕你!”
“可即便您不杀他们,唐军入城之后,等着他们的也是死路一条。这些年来,他们的那些作为,哪点儿又符合了教义?不过是打着真主的名义,行罪恶之实。若说背叛,他们才是真正的背叛者。您杀了他们,只是替真主清理蛀虫而已。”
“你,你……”艾敏气急败坏,连话都说不利落了。然而心中却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他,老管家所言,句句属实。自从上两代人昄依了天方教之后,他的家族对经文多有涉猎。私下里慢慢发现,其实原始的教义并不像传教曼拉们所讲述得那般严苛。事实上,天方教非常讲究和平与包容,要求信徒们忠诚,却不排斥与其他信仰并存。而不是像健陀罗、大勃律等国现在这般,非要将其他信仰的神庙焚毁,将其他神明的教徒和祭司斩尽杀绝。
肯定有人在故意歪曲经义!艾敏对此心知肚明。然而当大多数心中的狂热都超越理智之时,只有表现得比别人更为狂热,才能得到最大的支持。否则,肯定会被打成异类,从而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经义中曾经说过,要大伙拆毁佛寺么?经义中曾经说过,异教徒必须处死么?经义中曾经说过,可以随便占有别人的家产,土地么?经义中曾经说过,可以向邻居举起刀么?”老管家也豁了出去,看着艾敏的眼睛大叫,“六信五功当中,哪一条是战功?为什么有人非要逼着我们,对自己从前的朋友和邻居动刀子?只有善良的种子,才会结出善良的果实。用刀子推广经义,播种下去的全是仇恨,怎可能建立起地上天国?”
“你,你这该死的老家伙。你还不赶紧去死!”从没听人以这样口吻向自己发问,艾敏简直怒不可遏。但是,他的灵魂,却慢慢地从绝望中走了出来。老管家的话没错,那些试图用杀戮建立地上天国者,本来就已经背叛了真主。出卖他们,不应该是罪行,而是替真主伸张正义,让真正的教义重新回归人间!
“可,可哈里发那边,我怎么交代?”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坐下去,“毕竟,此事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凡是身体健康的信徒,一生都要去麦加朝圣!”老管家想了想,沉声提醒。“哈里发病重,哈里发的弟弟和大相正在争夺整个国家的控制权。您如果派人去朝圣,顺道说明您为了稳住东方的局势,不得不忍辱负重。想必任何人都能理解您的苦衷。况且在短时间内不可能组织起第二支东征军的情况下,与唐人恢复交往和贸易,对大食国来说,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艾敏眼前立刻一片雪亮。家族名下的商队头目曾经向他汇报过,在大食以西的若干国度,来自大唐帝国的一切商品,都可以卖出天价。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挥师东进,占领商品的原产地,对大食国来说当然是最佳选择。可在东征失败的情况下,保持通往大唐的商路畅通,就成了重中之重。否则,别的不说,光是失去了茶叶和绸缎这两项物品,就足以令很多大食贵族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
如此,他这个健驮罗大相的地位,就更加重要起来。沟通东西两大帝国,向交战双方传递消息,把坦叉始罗城变成东西方商品的集散地,从而为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想到这儿,艾敏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抓起镶满宝石的腰刀走到门口,冲着外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来人,给我敲响王宫门口的大钟。我要召集群臣议事。我要给大伙指一条明路!来人,召集所有王宫侍卫,别忙着跑。我还没死呢,大伙都有平安渡过此关的希望……”
“铛,铛,铛……”钟声很快就响了起来,打碎笼罩在健驮罗国都,曾经的佛教圣地,坦叉始罗城空中的漫漫长夜。把明亮的星光,洒满在每个心怀期盼者的眼睛。
第四章 社鼠 (一 下)
第四章 社鼠 (一 下)
黑暗是阴谋和交易的最好掩饰。第二天早晨,坦叉始罗城的百姓从自家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就发现城中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已经被天方教霸占多年的一座座佛寺,重新打开了山门。房顶的形状却还没来得及恢复原貌,数以百计的工匠们在士兵的逼迫下,将房顶周围匆匆忙忙钉了一圈翘起的飞檐,以示盖头换面。曾经被当做菜市场的拜火教神庙也重新清理了出来,长满茅草的房顶上青烟缭绕。最离谱的是几处临街的店铺,窗口处挂满了不知道从哪里寻找来的女人衣服,长长短短,花花绿绿,让习惯了黑白两色的眼睛直发痛。而平素腰里别着棍子,以替安拉严肃经义为名,四处敲诈勒索的差役们却对此视而不见,难得换上了一幅笑脸,冲着门缝后的眼睛躬身抚胸,不断示好。
“他们这是怎么了?被门板夹了脑袋不成?”个别胆大者无法相信自己所见,从门口走出来,到街上举头张望。一看之下,嘴巴立刻张得能塞下个鸡蛋。怪不得差役们都换了嘴脸,原来背后给他们撑腰者都落了难。那些打着安拉名义到处作威作福的收税官,那些动辄就将人处以极刑的传教曼拉,全部被绑了起来,像待宰羔羊般关入了囚车。跟在囚车后边,却不只是数队满脸惶恐的王宫护卫,还有几百名手捧木鱼的“高僧”,扯开嗓子向大伙宣布国王陛下废除天方教的最新决定。只是他们显然是昨夜才临时接受剃度的,发茬被初升的朝阳一照,立刻反射出一层扎眼的青光。
“这不是糊弄鬼么?”有人撇着嘴暗骂。健驮罗国王,从他祖父那辈起就成了摆设,城中百姓哪个对此不心知肚明?那些横行霸道的大食曼拉、圣徒们,有谁背后与贵族老爷们没牵扯?可嘲弄的话只能偷偷的说,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坦叉始罗城已经变天了不假。一夜之间,寺庙换了经文,神明换了面孔,然而坦叉始罗城掌权的那几个大家族却没有变。只不过人家从“真主的最虔诚信徒”,一转身就成了佛陀或者火神在人间的讲经者,转过来转过去,总是走在了风云变幻的最前列。
“铛……”“铛……”“铛……”,清脆的钟声又响了起来,打断人们心中的困惑。堵在城门口的巨石被士兵们一块块挪走,城门大开,先将几面白葛做的旗帜挑了出去。随后,新剃度的“高僧”们哭丧着脸,念着自己也不熟悉的经文,簇拥起一个苍白面孔高官,在刀剑的逼迫下走出城门。跟在他们身后,是一辆辆锈迹斑斑的囚车。紧接着,城门“咣当”一声又关了起来。将城里城外分隔为两个互不关联的世界。
“投降了,他们要投降了。向唐人老爷投降了。”在城门口附近居住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贵族老爷们在做什么,嘴里发出绝望的叫喊。但很快,叫喊就被附近的士兵们大声喝止,“胡说什么?咱们这不是投降。大相说了,这是举义,举义,你们懂么?”
举义和投降之间到底有多少差别,百姓们的确不懂。但是,所有人心里却慢慢又安宁了下来,旋即涌起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终于不用打仗了,奶奶的。再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听头上的弩箭呼啸声了。贵族老爷们改信佛陀也好,改信了火神也罢,终于良心发现,没拉着大伙一道给他们殉葬。至于唐人入城之后究竟会如何?就随他去吧。反正城中值钱的东西早被大食人拿走了,除了性命之外,大伙不会再损失更多。
“大相说了,所有罪责,都由他一人承担!”士兵们的呐喊声单调而乏味,却一遍遍重复,以图将谎言彻底地重复成真相。“原来他命令大伙抵抗唐人老爷,是因为天方匪教凶残,而唐人老爷善良。如果在战局未定之前,咱们就开城迎接唐人老爷。万一事情发生了变故,则城中必然血流成河。而唐人老爷向来仁慈,即便咱们举义稍晚了两天,想必也不会过分难为大伙。大伙别怕了,别怕了。所有罪责,大相他老人家都一个人担下来了。不求大伙对他有多感恩,只希望今后所有人都能安守本分,太太平平过日子!”
希望如此吧。百姓们摇摇头,叹息着掩好了自家院子门。改天换地,那是大人物们的戏耍。真话也好,谎言也罢,寻常小人物只有听的资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较一次真儿,那还的确犯不着。
坦叉始罗城不战而降,在封常清预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于其预料之外。早在做出围城打援的决定之时,他就相信,像健驮罗、大勃律这种弹丸小国,根本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唐军的实力高过大食人,则这些小国就立刻会成为大唐的藩属。而万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实力哪天又占据了上风,唐军也甭指望这些小国的忠诚。
只是封常清没有预料到,健驮罗大相投降得这么果断,并且“洗心革面”得如此干净利落。派出使者带来的投降条件,甚至比唐军在大勃律经过威逼利诱得到的还要多。这倒让封常清有些不忍过分替健驮罗国主讨还公道了。好在当初兴兵之时,“扶持健驮罗国主,清除奸佞”本来就不在他的兴趣之内。眼下大食残军还没被彻底歼灭干净,他也不愿意在安西军背后留着一颗隐患。因此,只是稍微捏拿了一番,便接受了健驮罗使节和一众“高僧”带来的请降文表。
按照健驮罗大相艾敏自己主动提出来的条件,该国重归大唐庇护范围之内。历代国主,得不到中原册立,则不得正式接位。而王子、王弟,以及国中各级贵胄的嫡系子孙,十二岁之后都要到大唐学习三年。能做到“明法度,知礼仪,工文字,受教化”后,才可以回国辅佐他们的父辈。
因为先前受大食曼拉和“少数奸臣”的胁迫,健驮罗上下对天朝多有不敬。所以该国拨乱反正之后,将处死所有乱臣奸党以及传教曼拉。查抄他们的家产,补偿唐军为主持正义所造成的花费。并且由国库出资,弥补其中不足。
作为大唐的藩属,今后大唐讨伐外寇之时,健驮罗必须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协助。包括粮草、辎重以及仆从兵马。各级官员,将士,服从大唐统帅的调度,令行禁止,否则,必以军法处置。若是胆敢像葛逻禄那般与敌军暗中勾结,则自愿承受神明和唐军的双重惩罚,永不超生。
此外,坦叉始罗城彻底废除天方教所坚持的,只准信仰唯一神明的严苛教义。所有被天方教徒霸占的佛寺和拜火教寺院由贵族们捐款重新装潢,归还于其原本教派。天方教不准女子单独上街,不准露出面孔、肢体和不准穿彩色衣服的法令,也一并废除。百姓可以信奉任何神明或者选择不信任何神明,其国家不准强制干涉。
……..
健驮罗贵胄们自己主动提出的,再加上封常清和麾下幕僚商议之后补充的,林林总总四十余款,上午由健驮罗使节带回城中,下午就被大相艾敏等人全盘接受。第二天,艾敏代替健驮罗国主出面,向唐军正式负荆请罪。然后,坦叉始罗城打开所有城门,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张灯结彩,恭迎王师入城。
随即,封常清与健驮罗大相艾敏两人,当着所有将领和城中贵胄的面儿,在王宫中交换条文,对天盟誓,永远遵守信约。接着,条文由通译们分别誊抄为汉、突厥两种文字,刻于石碑的正反两面,竖立在健驮罗王宫前方。
一连串的繁文缛节折腾结束,安西军将士们也从大战的疲劳中恢复了精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纷纷回报,大食残兵在二百里外的迦布罗附近重新集结,大约还剩下五万多人马,依旧打着东征圣战军的旗号,准备凭借附近的丘陵地形,继续苟延残喘。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赶紧向封帅请缨,我跟你一道做先锋,挑了这伙孽障!”薛景仙悄悄扯了扯王洵的衣袖,冷笑着点评。亲眼见证了大唐兵马如何破阵灭国,勒石为铭,他现在自信心膨胀到了极点。根本舍不得立刻打道回返,只希望能随着安西军一起向西,将大唐的旗帜插满每一片视野能及的土地。
当然,收益不仅仅是心灵上的。一场追亡逐北下来,分到他名下的敌军首级就有二十几个。阵斩三人策勋一转,策勋三转官升一级。带着这份功劳回去,再由背后的太子势力稍作提携,身上的袍服换一种颜色指日可待。
“恐怕轮不到我出头!”王洵扭头看了看他,低声回应。“等会儿吧,封帅自有安排!”
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请战之声。李嗣业、周啸风、赵怀旭等人纷纷出列,要求担任前锋,将大食残兵彻底清理干净。
“犁庭扫穴!”
“犁庭扫穴!”
将领们出列拱手,争先恐后。功名但在马上取。大唐男儿不屑掩饰心中对权力和富贵的渴望,却要堂堂正正地,在万马军中将功名换回来。
“李元钦带领五百人协助健驮罗大相守城!”老将封常清也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大笑着站起身。卧薪尝胆两年多,他终于带领安西儿郎,重新找回了昔日的信心与荣誉。这份痛快难以言表。现在,他不求身着锦袍入玉门关接受奖赏,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安西军的威名播得更远一些。
“其他众将,且下去整军。明天一早,拔营西进。待洗净千里黑尘,封某当与诸君把盏!”他的声音不算高,却响彻了整个大帐。
“洗净千里黑尘!”
“洗净黑尘!”
第四章 社鼠 (二 上)
第四章 社鼠 (二 上)
毕竟已经在这一带经营近百年,天方教于民间已经有了一定根基。虽然健驮罗国中权臣断然宣布洗心革面,不少天方教徒还是心向大食。发现城内唐军有集结迹象,立刻连夜将消息传到了二百里外的东征圣战军手中。
大食军主帅艾凯拉木闻讯,魂飞魄散。不敢与唐军交战,以保护教众为名,迅速将残兵撤入了迦布罗城中。同时征发阖城青壮,用乱石巨木堵住了由坦叉始罗城通往该城的唯一官道。
迦布罗附近的官道还是大唐中宗时期在此地设立写凤、条支、修鲜三个都督府时所修建,本来就因为地形和人手的限制,因陋就简。天方教趁大唐内乱之时得到此地后,便只管利用,不管建设。数十年下来,官道早已被其糟蹋得破败不堪。再让艾凯拉木蓄意这么一番破坏,立刻彻底宣告瘫痪。非但大队人马无法通过,连外出放羊的牧人,都失去的回家的希望。
有道是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安西军上下都没料到大食人竟然如此无耻,被堵在了黑石山口之外,数日不得寸进。无奈之下,封常清只好放弃了重新打通道路的设想,带领大军转道向北,准备从小勃律国内迂回到迦布罗以北,再度逼天方军决战。
闻听唐军北撤,已经连续数日没睡过安稳觉的艾凯拉木终于松了口气。派人将所有在上一战中幸存的将领召集到总督府,带着几分悲凉跟大伙商议道:“这次东征,咱们本来就准备得过于仓促。而真主又因为咱们这些信徒之间内斗不断,拒绝再给予任何帮助。为了保全真主的信徒和领地,我已经尽了一切可以尽的努力。如果唐军再从北方迂回过来,作为大军主帅,我只能用鲜血证明自己的忠诚了。但你们几个,却没必要陪着我一道等死。能寻门路平安调回西方去的,现在就自己想办法吧。我估计还有一个月时间可用,趁着唐军到来之前赶紧走。别让士卒们知道就行,不用再陪着我死撑了!”
众将虽然因为前番溃败,对艾凯拉木甚为不满。此刻闻听了他的肺腑之言,也一个个感动得落下了眼泪。抽噎了片刻之后,纷纷开口劝道:“大人不要丧气。咱们手中不是还有五万多士卒么?天气马上就要凉下来了。从小勃律迂回到这边,路上至少得走一个月。迦布罗城还算坚固,只要咱们在城中死守上一个半月时间,便拖到了秋末。那时候不用咱们动手,光是临近雪山上刮下来大风,也能把野外扎营的唐军活活冻成冰疙瘩!”
“是啊,我们当初来时都把话说得太满,现在找借口跑回去,即便凭着家族的力量逃过追究,这辈子估计也难再抬起头来,还不如留在城中再拼一次!”
“上次作战,可能是健驮罗狗子勾结唐人,在饮水中给咱们下了毒,所以才导致将士们手脚发软。这回咱们死守在城里不露头,不信唐军还能飞进来!”
“是啊,是啊。野战咱们未必打得赢,守城总是行吧。在西边作战,攻打拂菻人的城池,咱们最少都得打半年左右。这迦布罗的城墙比拂菻人的城墙丝毫不差。只要咱们下定决心死守,坚持两三个月应该没问题!”(注1)
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没离一句本义,那就是与唐军在野外交手,无论如何都是打不赢的。但凭借天气和地利,撑过今年肯定没问题。
“天冷下来又能怎样?” 艾凯拉木打断大伙的话,摇头苦笑,“如今周围各仆从国都被唐军吓破了胆子。唐人要求进城避寒,他们敢不好吃好喝伺候周到么?等明年雪化了,还不是一样要打到城下来?!”
“当初就该把这些对真主不忠心的异教徒国家,统统屠灭干净了!”有一个络腮胡子将领跳起来,恨恨地骂道。
“对,这些异教徒就该下地狱!杀光他们,将财产给弟兄们分掉,鼓舞士气!”立刻有人跳起来,朝着窗外鬼哭狼嚎。
大食国同时朝东西两个方向推进。在西边所遭受的阻力可没有东方这么大。那些信奉十字教的小国要么举国西逃,要么留下来被当做奴隶。很少如同东方这般,还需要圣战者们假惺惺做些怀柔举动来安抚。敢对大食老爷流露出半分不敬,甭说是人,连城池都可以给它完全抹去,根本不会留一点儿挣扎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