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走出来的人,李衡惊的神情一怔。面前的人一半熟悉一半陌生。虽然八年未见,但是当年对方已然成年,容貌即便有变化,也不会变化如此之多。
若非是心中有了既定的猜想,若非是听到熟悉的声音,乍一见,他真的恍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难怪派来缁墨的九楼旧人查了这么久除了桑蕤没有查到更多的消息,想必耿先生的容貌也变了。
“李公子不认识我这故人了?”男子笑着走到上首坐下。
李衡迟疑了俄顷才犹犹豫豫的唤了声:“秦大哥。”
顾惊蛰轻笑:“认不出来也无甚奇怪,毕竟这么多年了。当年分别之时,李公子也不过和小寒同龄,还是个少年人,少年人有时候忘性比老者还大。”
李衡听的出这话不是在为他解围,恰恰是暗语讥讽,斥他无情薄义。
“人随年岁渐长,要承担背负的东西渐多,很多东西总要取舍,有些人事自然渐渐的淡忘,但是有些人事,有些刻在骨子里、融进血脉里的信仰不会忘。这么多年,无论何种取舍,我从没有后悔过,也从无半分对不起师父。”
顾惊蛰目光如炬的盯着他,须臾顺着脸颊下移到他脖颈处的衣领,衣领之下正是那道如颈纹的旧伤疤。
李衡下意识的勃颈处一凉,刚刚的坚定蓦地塌陷。口口声声说无半分对不起师父,可脖颈处的这道疤便是对自己最好的反击。他惭愧的微微垂目。
顾惊蛰冷笑一声:“李公子,我希望你此生也仅此一件有愧洛王之事。”
曲九复见顾惊蛰将话说到这份上,知道多半也是出自桑葳之事,想开口为李衡解释,话到喉间又没有勇气。他此时体会到这么多年李衡隐瞒赐死桑葳真相而被误解的辛酸。他虽然不知道具体事情,但是触到他底线的无非是与忠义有关,与大周社稷有关。
这么多年,他不说只是一个人心寒,若是说出来便是大家都心寒。
“秦大哥,不知耿先生是否也在缁墨?”他岔开话题。
花厅内的气氛稍稍的融洽一些。顿了顿顾惊蛰才道:“耿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在缁墨,耿逾、牧狄、桑蕤也都在顾府。”
李衡猜想所谓的顾二公子和顾三公子便是耿逾和牧狄。
“顾家主就是耿先生?”
“不是。”顾惊蛰直言,“耿先生化名顾杭毅,顾家家主顾璞相是洛王早年安排在缁墨的人,你们并不知道。”
李衡虽然在见到顾府门匾的时候心中已经猜想顾府的存在远不止八年,“顾府”二字是洛王的手笔,顾府应该是洛王给自己和九楼旧人留的一条后路。但是却没有想到这条后路不是交给耿先生,而是另有信任之人。
顾璞相这个人却是他从没有听洛王提及过的人,洛王应该是防着他,怕他走上和陛下相同之路。
心中几分失意怅然。
“我想见一见这位顾先生。”片刻沉默后,他沉声道。见一见他是什么样的人,让洛王如此信任,将缁墨顾氏经营的天下皆知。
“顾先生不在府中,明日回府。”顾惊蛰迟疑下又补充,“耿先生也明日回府,牧狄和桑蕤去了城外桑老先生那里,只有耿逾在府中。”
正说着话,听到门外引路青年的声音,紧接着便见到从回廊绕到厅前的年轻人,朝里看了眼,顿了下步子迈进花厅。
李衡见到来人发现其和顾惊蛰给他的感觉一样,容貌五分陌生五分熟悉,需仔细辨认方能确认,来人是化名顾清明的耿逾。
顾清明进厅后,朝李衡微微欠身颔首:“李公子一路辛苦,刚听下人禀报李公子被大公子请来了此处,贸然而来,请见谅。”
李衡微微点头一笑回礼,顾惊蛰道:“来的正好,李公子和曲公子十数日车马劳顿,你送他们到卧虹阁休息。”
顾清明应了声,李衡和曲九复闻言也不便多留此处,起身随顾清明离了花厅。
一路穿堂过院,李衡沉静的一字未言,看似欣赏两边的景致,实则目光幽深在深思。
他一生最敬重、最信任的人,一直都在提防他,怀疑他。若非是这次变故,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洛王的背后还有顾璞相这个人。
洛王为陛下倾尽一生,最后将九楼作为退路;为他用尽手段相护,甚至因为其临终谏言,他才被陛下立为储,可洛王却还是瞒着他缁墨顾氏的一切。
在洛王的心中,他与陛下并无区别。他一生起起伏伏,自始至终忠的不是君,护的也不是他,而是大周国。只要有利大周,他可以不计得失、不顾一切。
只是,洛王不知,在他心中,他的分量多重。
十六年的教养之恩,他于他早胜父亲。
曲九复看出他的哀伤,便默不作声。
顾清明也察觉了身边人的情绪低落,解释道:“李公子,大公子对于当年洛王之事依旧耿怀,言语失当之处还请包涵。”
李衡未答,顾惊蛰耿怀的岂止洛王薨逝这一件事,还有世子,还有桑葳。
三人沉默的穿过一段碎石小径,来到一处水榭,翻过水榭前的高拱虹桥便到卧虹阁。
阁子位于湖中,四面都兼有宽平的观景木台,一侧通过虹桥与岸边水榭相连,一侧通过曲桥与湖中心的水亭相接。
阁子洒扫干净,行李也都搬了进来,整理有序,几名侍女正在摆放花瓶、茶果点心。见到来人,纷纷规矩见礼。
“我记得李公子素来喜欢清静,这儿最适宜,湖水相隔,无人搅扰。视野开阔,湖中湖岸景色也算赏心悦目。”
“多谢二公子。”
顾清明见他满目愁色,没有兴致与他多言,便识趣的道:“不扰李公子休息。”吩咐几位侍女尽心伺候,便先离去。
李衡独自上楼,侍女准备跟过去伺候被曲九复唤住:“没有吩咐,别去打扰。”
侍女们有些好奇,但刚刚管事吩咐来的是贵客,又是二公子亲自送过来,自然也不敢多问。
曲九复朝楼梯看了眼,微微的轻叹,转身离开卧虹阁。
李衡站在二楼楼台凝望对岸榭台上跑动的几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身影面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楼下也安安静静,周围只有飞檐下风铃脆响。
他不自觉的探手抚了下自己颈处的伤疤,那是横在他和洛王之间最深的沟壑,也是洛王提防他、怀疑他的最大的原因吧?
往事不由的慢慢席卷而来。
八年前,洛王已负罪离京多年,陛下怀疑九楼,派人暗查九楼,加之雍王为首的藩王意欲作乱反叛,九楼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洛王无心他顾,疏忽了世子秦辛。
年仅八岁的世子因缘巧合遇到了陛下,因母亲平邑长公主死在陛下之手,对陛下仇恨,年幼无知的世子当面对陛下行刺,被关押。
他得知后立即去向陛下求情,见到洛王世子的时候,他已满身是伤。
他心中对陛下有怨,赌气不让侍卫护送,带着洛王世子回九楼。
经过山林之时遇到了截杀,最后躲进山中一处山洞避难。
世子饿的肚子疼,他便留他在山洞躲着,自己去山中找吃的。
当捧着山果回到山洞,将息未息的火堆旁边几匹野狼在啃食撕咬一个衣裤尽碎、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孩子,尸首已被啃食的只剩半副残躯。
他至今都清晰记得洛王在九楼见到世子残躯时候的神情,愤恨、悲痛、绝望交织。从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洛王,当着众人的面泪落如雨。最后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瞬间便颓丧的如苍苍老者。
他意欲自刎谢罪,被洛王及时拦下,但此后洛王待他再无如师如父的关心,更多的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子来教。陛下对他两度怀疑欲杀,他对于皇子,又怎可能不提防不怀疑?
不由眼角竟然有泪滑落,他抬手拭去,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深深叹息,喃喃低语:“师父,无论我是何身份,何种处境,无论你信不信我,这辈子都会坚守从你那儿继承的风骨。”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楼下有动静,他回头望去,曲九复从楼下上来,递给他一个小竹筒:“炎都那边来的消息。”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那边的消息,这几日正忧虑焦急。他忙接过打开。
看完来信,刚刚抑郁愁色慢慢的散去。
“什么好消息?”
他随手将信递过去。
曲九复看完之后霍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早成了顾先生和南楚太子这棋局上的棋子了。”
李衡自嘲苦笑:“若我不是棋子,顾先生又怎么能够明目张胆毫不避讳的将我接到顾府来?”随手将细竹筒也递给他,回身走到厅内的矮桌边盘膝坐下。
曲九复一边卷起纸条一边跟过去:“看来清和之前提到的那个暗中相助的人,就是顾先生的人。”
李衡点了点头,他在南楚只安排了清和这一支,虽然清和不知道顾先生的存在,但是顾先生很可能早就知道清和是他在南楚的暗探。
曲九复继续道:“南楚太子既然派清和来,这炎都看来你是要去了。”
“自然,我正想缁墨这边事情结束要以什么正当的理由去炎都,现在赵煜倒是帮了我忙。”
曲九复收起了细竹筒:“我好几年没见到清和了,还真有点想他了。”倒了杯清茶递给李衡道,“这次清和牺牲可真够大的,南楚的几位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绝色?”
李衡啼笑皆非。古有昏君庸王为夺美人而相杀相伐,如今有南楚皇族为了一个玉面郎君而相互攻讦争斗,虽然南楚素来男风盛行,但是却没有摆在明面上,加之皇家颜面为重,皇族之内都是压制。如今一位公主、一位亲王和一位太子之间为了一个男子互相仇视,甚是新奇。
上次清和传信过来,说太子妃认为太子与他关系过于亲密,怀疑太子有断袖之癖,为不影响东宫德行,劝谏无果后派人对他暗杀。如今南楚太子为了避开太子妃,便借此事将他暂时调开炎都。
“美人都是剜心刀。”李衡见着他意味深长的提醒。
曲九复不屑冷笑:“宛姑娘剜了你心了?”
想到宛葭月,顿时心中又添堵,她来到顾府肯定等着去搭讪三公子和四公子。
牧狄和桑蕤均容貌清隽,虽然不知道他们面容是不是也做了改变,但是再改骨相在那儿,容貌依旧不会差。
惆怅的朝另一侧的虹桥望去,恰时见到一抹炎色,正与身边一位女子说笑的朝阁中走来。站在虹桥最高处瞧见阁中的他们,挥手示意,然后匆匆的奔来。
“妍儿?”曲九复给李衡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