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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节
    第145章 好一场惺惺相惜
    好一场惺惺相惜不愧是一步一步走入指玄的巅峰武夫,除去几近致命的透心凉一刀,后续几刀,第五貉脸色竟然毫无异样,只是淡然俯视这个像是走火入魔的年轻人。不过第五貉的金刚体魄,被初始一刀击溃气机,棘手在于类似一截柳枝,杀机勃发,第五貉空有磅礴内力,短时内也无法重新积蓄起那些散乱气机,如一条大江给剑仙划出数道沟壑分流,而且后面那几刀,刀刀都有讲究,都刺在关键窍穴上,如同江水入分流,又给挖了几口大井,第五貉虽然没有任何示弱神情,但有苦自知,这回是真的阴沟里翻船了。
    提兵山山主沙哑开口:“最后那一刀,怎么来的?”
    徐凤年眼神冷漠望向这个指玄境界高手,没有出声,只是又给了他一刀。
    这一刀来之不易,外人无法想象。借了李淳罡的两袖青蛇与剑开天门,借了老黄的九剑,借了敦煌城外一战的邓太阿和魔头洛阳,借了龙树僧人在峡谷的佛门狮子吼,更借了那一晚山顶上的梦中斩龙,一切亲眼所见,都融汇到了那一刀之中。龙虎老天师赵希抟初次造访北凉王府,曾经私下给徐凤年算过命,但话没有说死说敞亮,只说世子殿下不遭横祸大劫的话,活个一甲子总是没问题的。徐凤年不太信这些命数谶纬,但这一刀,最是熟谙大黄庭逆流利弊的徐凤年掂量一下,恐怕得折去约莫六年阳寿,以六十计算,一下子减到五十四,这让从不做亏本买卖的徐凤年想着想着就又给了第五貉一刀。
    “你我其实都清楚,不杀我才能让你活着离开柔然山脉,因为八百甲士已经上山,就算你剑仙附体,也斩不尽柔然军镇源源不断的六千铁骑。这恐怕也是你出刀频繁却不取我性命的原因。”
    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再度捅在了紫衣男子一处紧要窍穴上。被拎住脖子的第五貉真是厉害,这般处境,还照样像个稳操胜券的高人,这份定力,着实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第五貉嘴角淌出鲜血,脸色平静道:“我可以答应你,今日仇我不会今日报,等你离开柔然山脉,我才派人对你展开追杀。”
    第五貉并没有说那些既往不咎的豪言壮语,也没有自夸什么一诺千金,但正是这样直白的言语,在结下死仇的情景下,反而勉强有几分信服力。
    徐凤年抬头问道:“你不信我会在你心口上再扎一刀?”
    第五貉默不作声,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笑意。
    徐凤年停刀却没有收刀,自嘲道:“天底下没有只许自己投机取巧的好事,我知道你也有免死保命或者是一命换一命的手腕,不过你是提兵山山主,位高权重,更别提有望摸着陆地神仙的门槛,就别想着跟我一个小人物玉石俱焚了,这买卖多不划算,我呢,接下来该捅你还是会毫不犹豫下手,你大人有大量,见谅一个,否则你一旦接续上气机,我如何都不是一名大指玄的对手,这点小事,山主理解理解?”
    第五貉笑得咳嗽起来,仍是点了点头,尽显雄霸一方的枭雄风采。
    徐凤年心中感慨,经受如此重创还能谈笑风生,能不能别这么令人发指。感慨之余,轻轻松手,任由第五貉双脚落地,但春雷刀也已经刺入紫衣男子的巨阙窍穴,而且不打算拔出。唯有如此,徐凤年才能安心。若不是在第五貉的地盘,徐凤年恨不得在这家伙身上所有窍穴都拿刀刺透了。阴物元婴已经摸着肚皮返身,满嘴猩红,不过都是柔然甲士的鲜血,吃饱喝足的模样。它从林中拎回徐北枳,青鸟收起行囊背在身上,三柄大秦铁剑也藏回匣中。小心驶得万年船,徐凤年收袖了九柄飞剑,三柄剑胎圆满的太阿朝露金缕则分别钉入第五貉三大窍穴,璇玑鸠尾神阙,与春雷相互照应,彻底钳制住第五貉的气海。提兵山山主笑容浅淡,没有任何抗拒,任由这个谨小慎微的年轻人仔细布局。
    一袭华贵紫衣破败不堪的第五貉越是如此镇定从容,徐凤年就愈发小心翼翼。
    不用徐凤年说话,第五貉挥手示意包围过来的甲士退下。
    一行人下山走到山脚,提兵山扈从按照第五貉命令牵来四匹战马,确认没有动过手脚后,徐凤年和第五貉同乘一马,再跟柔然铁骑要了四匹战马,青鸟阴物徐北枳各自骑乘一匹牵带一匹紧随其后。
    第五貉完全没有让柔然铁骑吊尾盯梢的心思,让这支上山时遭受阴物袭杀的骑军在山脚按兵不动。
    策马疾驰南下。
    第五貉好似远行悠游,轻声笑道:“王绣老年得女,又收了陈芝豹这么一位闭关弟子,能够让王绣女儿替你卖命,加上你层出不穷的花样,连李淳罡的两袖青蛇都学得如此娴熟通透,联系我先前入耳的广陵江一战,大概也猜出你的身份了,在北凉,实在很难找到第二个。不愧是人屠的儿子,徐凤年。”
    兴许是表示诚意,第五貉甚至都不伸手去擦拭血迹,“凉莽和离阳都在传你是如何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年隐藏得很辛苦吧?呵,说句心里话,你我二人虽已经是不死不休,可要是能早些见到你,我宁愿将雀儿嫁给你。溪底一战,大开眼界,对我来说,输得憋屈是憋屈,却还不算委屈。”
    徐凤年语气平淡道:“马背颠簸,身上还插了一柄刀,就算你是大指玄,少说一句,少受一些苦头不好吗?”
    魁梧紫衣道:“这点苦头不算什么。我极少问同一个问题两遍,但确实好奇你那最后一刀。”
    一直留心四周的徐凤年根本不理会这一茬,皱眉问道:“你竟是连六龄奴青眼都没有捎上?真要大大方方放我离开柔然南麓?”
    第五貉一脸讥诮,语气冷淡了几分,“我何须跟你耍滑头。输了便是输了。”
    徐凤年问道:“你就不怕到了僻静处,我一刀彻底断了你生机?”
    第五貉哈哈笑道:“徐凤年啊徐凤年,你要是真敢,不妨试试看。”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算了,都说不入指玄不知玄,你这种拔尖高手的门道千奇百怪,先前我必死时,自然敢跟你拼命,既然有了一线生机,也就不舍得一身剐将皇帝拉下马了。”
    第五貉啧啧道:“世袭罔替北凉王,徐凤年,以后我怎么杀你?”
    徐凤年笑问道:“反悔了?”
    第五貉望向道路两旁在北莽难得一见的青黄稻田,轻轻说道:“那样杀起来才有意思。你别忘了,我还是北莽将军,柔然山脉到北凉边境,几乎是一马平川。”
    第五貉突然说道:“听说凉甘走廊尽头,接近西域高原,窝藏有一支成分复杂的六万蛮民,一直不服教化,挎刀上马即是一等勇武健卒,当年都曾被毒士李义山驱逐?”
    徐凤年纳闷道:“你想说什么?”
    第五貉陷入沉思。
    疾驰一宿,马不停蹄,天蒙蒙亮时,早已不见柔然南麓的沃土丰饶,满目黄沙荒凉,徐凤年终于停下马,回头望去,一直闭目养神的第五貉也睁开眼。
    徐凤年握刀春雷,和第五貉一起下马,问道:“就此别过?”
    第五貉淡然说道:“好,你我就此别过。”
    “我问你一句,答不答随你。”
    “知无不言。”
    “我抽出短刀后,如果反悔,回过头再来杀你,你我双方各有几分胜算?”
    “你一身本事,加上王绣女儿的弧字枪,再加上那头朱袍阴物,杀一个没有铁骑护驾的重伤指玄,胜算很大。”
    “那加上你暗中跟随的那三名提兵山客卿?”
    “被你知晓了?”
    被揭穿隐秘的第五貉哈哈大笑,“持平。如此一来,才能有一个好聚好散。”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
    敢情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
    背对徐凤年的第五貉眼眸逐渐红中泛紫,气息运转则并无丝毫异样。
    一生不曾受此屈辱的提兵山山主隐忍一路,怎会不送给那未来的北凉王一份离别赠礼?
    他要一脚踏指玄,一脚强行踩入天象。
    伪境遗祸,比起一颗未来北凉王的头颅,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三名盯梢客卿,无非是个各下台阶一级,使得表面上皆大欢喜的障眼法,第五貉就在等待徐凤年抽刀换气的那一瞬。
    徐凤年果真缓缓抽出春雷。
    春雷才离开身躯,不等徐凤年去收回三柄飞剑,太阿朝露金缕便主动炸出身体,第五貉披头散发,伸出双臂,仰天大笑。
    有一种举世无敌的自负。
    即便是天象伪境,对付三人联手,也是绰绰有余。
    徐凤年轻声道:“长生莲开。”
    第五貉眨眼间,紫色双眸变金眸。
    天地骤然响惊雷,乌云密布。
    第五貉气机汹涌,已是完全不受控制,只能缓慢僵硬地艰难转头。
    再给老子一炷香时间!
    提兵山山主就能暂时超凡入圣,成就地仙伪境。
    徐凤年笑容阴沉地走上前,春雷刀截向第五貉的脖子,极为缓慢一点一点才得以削去脑袋,朱袍阴物已经飘飘荡荡来到第五貉身后,一嘴咬住无头紫衣男子的脖子,疯狂汲取他的修为。
    徐凤年割下这颗脑袋。
    如释重负。
    “天象伪境算什么,我将一身大黄庭金莲缩成一颗长生种字,植入你一个窍穴,何时花开由我定,这不就直接送你入陆地神仙伪境了。这份大礼大不大?”
    “在柔然山上,你要是舍得由指玄坠金刚,而不是这会儿强入天象,在利弊皆有的伪境和百害无一利的跌境中选择前者,我恐怕怎么就要交代在山上。”
    “指玄高手了不起?就可以想着万全之策,什么亏都不吃?老子都已经豁出去拼掉整整六年寿命,连大黄庭都没了。第五貉,你不该死,谁该死?”
    徐凤年喃喃自语,望着手上的头颅,又看了一眼朱袍飘摇同时两面呈现金黄的浮空阴物。
    世间少了一个大指玄。又多了一名大指玄。
    与此同时,徐凤年跌境了。
    却不是从大金刚初境跌入二品。
    而是跌入伪指玄!
    第146章 年轻白发点兵一十二
    汲取第五貉一身道行的阴物骤得大气运,那一张欢喜相竟然欢喜得有了几分灵气人气,卷袖一旋,身体凌空倒飞,红袍阴物如一只大红蝠飘向远处隐匿的三名提兵山客卿。徐北枳只得传来一阵惨绝人寰的撕裂声和哀嚎声。徐北枳亲眼看到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死斗,如坠云雾,有太多问题层层叠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徐北枳看到徐凤年摇摇欲坠,青鸟掠至身后,没有搀扶,只是背靠背而站,她身体微微前倾,让徐凤年不至于跌坐在地上。徐北枳心有戚戚然,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一对主仆。
    背靠着青鸟,徐凤年伸手抹去满脸黑如浓墨的污血,不去徒劳地运气疗伤,大黄庭都已不再,作为一方证长生的药引子植入第五貉体内,当下空落落的,正想说话,左手春雷刀轻轻脱手坠地,徐凤年昏迷之前仍是没能说出口让青鸟小心那头阴物。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处一座小池塘中,遍植莲花,可惜仅是枯残老荷,否则看那些掉落莲叶上紫中透金的花瓣,满池莲花绽放时的风景,一定怡人。徐凤年这才记起是入秋的光景了,他只知道自己位于莲池,却不知晓是盘膝坐水还是浮立池塘上方,好似七魂六魄如一塘残荷,余韵所剩不多,徐凤年就这么漫无目的望着池塘,期间有初秋黄豆大雨泼下,暮秋风起吹莲叶,再有冬季鹅毛大雪扑压,一池莲叶也都尽数毁去,终于等到入春惊蛰,徐凤年才看到一枝莲花缓缓从空荡枯寂的池塘中升起,唯有一朵小小紫金莲,虽然只是一枚枚小巧的花骨头,远未含苞待放,但徐凤年由衷喜悦,想起了年幼时新挂桃符的喜庆,初入北凉时,朝廷户部和宗人府相互推诿,连象征性支出几万两纹银都不肯,徐骁便自己掏腰包在清凉上建城规模违制的藩王府邸,王府落成时,春联内容都由李义山制定,再让徐凤年提笔写就,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嘉长春庆有余六字。徐凤年痴痴望向那只微风吹拂下晃动的花苞,可它偏偏就是不愿绽放,徐凤年等啊等,等到头疼如裂,猛然睁眼时,哪里有什么小塘孤莲,就只有看到青鸟的那张憔悴容颜,看到世子殿下醒来,青鸟那双没了水润的眼眸才有了一丝神采,徐凤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垫了两张被单的硬板床上,青鸟轻声道:“公子,我们已经穿过了金蟾州,但徐北枳说不能直直南下,就绕了一些,现在位于姑塞龙腰两州接壤的偃甲湖上。”
    徐凤年问道:“我睡了几天?”
    青鸟凄然道:“六天六夜。”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全身酸疼,还吃疼就好,是好迹象,不幸中的万幸,没有直接变成废人,徐凤年坐起身,青鸟服侍着穿好外衫,徐凤年来到船舱外,站在廊道中,扶着栏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怪罪自己害我惹上了第五貉?其实不用,就像一个人从来没有小病小灾,真要摊上病事,恐怕只一次就熬不过去了,还不如那些一年到头经常患病的家伙活得长久。再说了,我进北莽以前,就有想过一路养刀,最终拿一名指玄境高手开刀,杀一个跌境的魔头谢灵,不过瘾啊。”
    青鸟没有出声,徐凤年也知道自己刻薄挖苦别人在行,安慰别人实在蹩脚,就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如今已经是指玄伪境了。”
    青鸟一直小心翼翼准备搀扶徐凤年孱弱身体的手颤抖了一下。
    一入伪境,往往就意味着终生不得悟真玄。大指玄竹篮可捞月,伪境指玄竹篮打水不过一场空。
    徐凤年也懒得报喜不报忧,坦诚说道:“照理说,我有大黄庭傍身,加上龙树僧人的恩惠,已经进入大金刚一途,失去大黄庭就等于失去大金刚,升境不如说是跌境来得准确,而且伪境的弊处在于以后极难由伪境入真境。但咱们啊,总得知足常乐,伪境咋了,那好歹也是指玄的伪境,那位在京城里威风八面的青词宰相赵丹坪都还没这境界呢。大黄庭没了,我以为未必不可以春风吹又生。一品四境,释教的金刚不坏,道门的指叩长生,儒家的天地共鸣以至法天象地,然后便是殊途同归的陆地神仙,对寻常武夫而言,四境依次递升,少有跳脱境界的怪胎,三教中人,拘束就要少很多,也不喜欢以陆地仙人自居。不管这次是提升境界还是实则跌境,我都算找到了一条路,就算是歧路,我也想要一口气走到底,看看尽头是什么样的风光。退一万步说,徐骁也不过拿不上台面的二品武夫,前段时间我跟徐北枳有过争吵,谁都不服气,其实心底我也认为他说得不错,在其位谋其政,做北凉王还得靠谋略成事。一介匹夫,既然没本事去两座皇宫取人首级,也就没太大意义了。”
    徐北枳就站在不远处,苦笑道:“实不相瞒,如今倒是觉得你说得更对一些。技多不压身。”
    徐凤年问道:“咱们走这条线路?”
    徐北枳沉声道:“偃甲湖水师,将领是我爷爷的心腹门生,我原本独身去北凉,就要经过这里。”
    徐凤年笑道:“偃甲湖水师,这是北莽女帝为以后挥师南下做打算了。南北对峙,历来都不过是守河守淮守江三件事,而其中两件都要跟水师沾上关系,确实应该早些未雨绸缪。”
    徐北枳听到三守之说,眼睛一亮,可惜徐凤年没好气道:“这会儿没力气跟你指点江山,再说了这三守策略出自我二姐之手,你有心得,到了北凉跟她吵去。”
    徐北枳微笑道:“早就听闻徐家二郡主满腹韬略,诗文更是尽雄声,全无雌气。在下十分仰慕。”
    徐凤年打趣道:“给你提个醒,真见着了我那脾气古怪的二姐,少来这一套说辞,小心被一剑宰了。”
    徐北枳收下这份好意,望向湖面,叹气道:“我爷爷一直认为北莽将来的关键,就是看董卓还是洪敬岩做成下一个拓跋菩萨,这次第五貉在你手上暴毙,可是给董卓解了燃眉之急,更祛除了后顾之忧。葫芦口一役,董卓原本势必和第五貉生出间隙,第五貉曾说只要他在世一天,董卓这个女婿就别想把手脚伸进提兵山和柔然山脉,如今女帝为了安抚失去七千上下亲兵的董卓,再加上她本就一直想要在南朝扶植一个可以扶得起来的青壮派,我估计柔然五镇两万六千余铁骑,皆是要收入董卓囊中了。董卓一直缺乏重甲铁骑,有了柔然铁骑,如虎添翼。”
    徐凤年笑道:“徐北枳,董卓想要来跟北凉扳腕子,恐怕还得要个几年吧?”
    徐北枳瞪眼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徐凤年嘴角带笑点头道:“教训的是。”
    徐北枳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受得厉害,冷哼一声转身进入船舱,继续读史明智去。
    徐凤年趴在栏杆上,看到一张面泛金黄的古板脸孔在与自己凝视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