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他刚开始来的时候,那些嚣张跋扈的狱卒,每只眼睛都瞪的有铜铃大,叉着腰对每一个人都粗声粗气,说话的时候你能清晰的推测出他有多久不曾漱口。
这反而是件好事,青毓并不怕他,因为他们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人,愈是没有权力便愈是要抓紧那芝麻大小的特权吹成房子一样大,把人吓破胆困在里面,就怕有人一旦清晰过来,就把他薄如蝉翼的作威作福给拆穿了。
但现在这个狱卒没有,那弥勒佛的狱卒还笑眯眯的同他聊了几句,讲了讲谷城的风土人情,倘若不是地点不对,还叫人以为是热心的城民。
这让青毓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除此之外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周围,发现整个牢狱都非常安静,不像之前进入的那样闹哄哄,他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重犯牢房。
所有住在里面的人都命悬一线,或是惴惴不安,或是心如死灰,实在是没有甚么精力折腾,而狱卒也看管了生死,反倒对吓唬人的雕虫小技不感兴趣。
果不其然,青毓去看东山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禅坐,他被特殊照顾,单独关了一个牢房,那牢房干干净净的,有一捆草席,一个硬邦邦的枕头,一床棉絮挤到角上的薄被,还有痰盂和马桶。
狱卒见状朝青毓不卑不亢的笑道:“不巧,大师您正赶上当口,东山大师禅坐的当儿不许人打扰,要不您这样,您先去我们那儿坐坐,喝杯茶,等完了我再通知您。”
青毓忙道不用,狱卒也没有勉强,便开了锁同他讲好了时间,自己回去了。
青毓进了牢房,坐在床沿,仔细的打量了番他的小师弟,看着精神还不错,似乎消瘦了些,不过他本就肥得很,只减一些也看不大出来。
东山一边禅坐,一边分出半缕心神,见师兄来了,就压缩了禅坐时间,没一会儿便睁开眼,青毓许久不曾见他,乍一见也十分想念,预备拍拍他的肩膀,却见东山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青毓便把手缩回来了。
东山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师兄,你可算来看我啦,再不来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要一头撞死在栏杆上,他们这边都没人同我聊天,闷死我了,我怕再这么下去舌头打结放出来的时候不会说话,便每日背诵经文,可是有卷我背不出来,他们也不肯拿来给我看看……”
青毓从满怀慈爱到青筋突爆,最终忍无可忍地说:“闭嘴!你这嘴皮子不是还很利索么?小时候你甚么都不会,练功练功不会,背经背经不会,就会哭,一边哭还一边嗒吧嘴不停的……”
他揉了揉额头,把自己被东山怪跑的思路拉回来,从身后变出个饭盒给他:“牢里饭菜不佳,我知你想念,给你带些过来解馋。”
那里都是爽口开胃的素菜,东山感动的泪流满面,青毓十分嫌弃的拈起被子角擦了擦他的面孔,再将筷子塞到他怀里喊他快吃,他本眉头嫌弃的紧皱着,然而看着东山吃,便慢慢展开了,面容沉静如水。
东山却巴不得他不要展眉,这一展眉面孔就陌生起来,师兄对他冷嘲热讽惯了,他知道他是个心软且没心没肺的,现在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东山思量起自己的情况,不由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可怜巴巴道:“师兄,你怎么不气我了,我……我还有救吗?”
青毓在思考要不要把他们同户部合作的事情告诉东山,然而东山这孩子是一根筋的直肠子,只怕听了他们与虎谋皮要吓得睡不着觉,这计划本就要保密,况且平白吓他也不是个事儿,还是不告诉的好,思及至此,他便冷哼了一声,嘴角一提,一分不偏一分不倚的显出最大限度的嘲讽,一看就是做了许多次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青毓道:“怎么,这么犯贱,给你好脸色看还不习惯了是吧?吃你的饭去,又不是甚么大事,你被关起来砍头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我自然有本事把你救出来。”
东山听了他的含糊其辞却不放过:“真的吗?怎么个救法?”
青毓翻了个白眼,知道不说清楚只给这傻子徒添负担,便随口胡诌了一个计划,大意就是只要他乖乖呆在牢房里吃喝拉撒就行了。
东山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他以前跟的师父能交出青毓这种人可见也不是甚么正经人,从小被师父忽悠,大了再被师兄忽悠,忽悠了许多次因而十分信任,并没有觉出甚么不妥,点了点头,又恢复了食欲去吃菜。
时间转瞬即至,弥勒佛狱卒来催促,青毓点了点头下了床,头也不回脚步坚定的往牢门口走,东山本埋头吃得心无旁骛,这时却突然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师兄挺拔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想问我真的能出来吗,但话到嘴边又同菜一起咽了下去,因为:他的师兄背脊挺拔如松。
青毓可不是甚么感春伤悲的人,在牢里那点儿忧郁的小情绪出了门就被风吹散了,他见天色极好,头顶蒙了一层纱似的薄云将毒辣辣的太阳遮挡了,落下来的日光便十分和蔼可亲,树荫大大的招摇,底下还有习习的凉风,心想闲来也无事,便绕远路去买了两个蛎肉煎饼带回去给邹仪。
邹仪花了一天工夫就配出了药,带给方旌,方旌取了,同时也向他们提供了情报:谷全寺有探子想在正午时引起骚乱,他们得了令起大早赶到谷全寺,青毓好好的出了一把风头,还受到谷全寺的热情款待。
让两人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书局要采访他们,谷城民风开放,极其自由,除了官报还有许多家民报。武功高强见义勇为的外乡人,还是和尚,为青毓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是小老百姓喜爱咀嚼的谈资。
青毓本想拒绝,然而邹仪想了想,他们本就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大侠形象,这下民报来了刚好,便同意了。
青毓这人平常看上去没骨头没脸皮,一见了书局里的人就完全换了张面孔,正襟危坐,时不时拽几句自己临时杜撰的经文,一派高僧风范,邹仪心下憋笑憋得辛苦。
他登在民报的头版上,青毓得意洋洋的捧着报纸左看右看,还预备多买一份珍藏,带到船上去,然而他出风头不久就被另一件事情压了下去:兵部郎中严铮之子兵部主事严暄,招妓被捕。
舆论一片哗然。
因严暄是个笔直火爆的性子,许多人虽然厌弃他,但也认同品性,这种猥琐鄙夷之事不像他的作风。
不过哗然是一时的,余韵留长的是将他往泥里踩。众人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众人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众人都说:这等虚伪卑鄙之徒,拿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许娼妓,该削了他的官职再判他个三年五载!
所有的报纸,官报上倒是毫无动静,可是民报上已经闹翻了天,把严暄当日酒席吃了甚么酒菜,说了哪些话细细描绘,他招了怎样的女子,那女子是怎样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娇媚,他们说了些甚么枕边话——直到床帐落下——再写下去是登不上去了,这才意犹未尽的停止。
还有严暄他的祖宗八代也被刨了个干干净净,邹仪和青毓在吃早饭的时候顺道拿了柜台的报纸,青毓啧啧两声,报纸上的世界和他们所知的完全不是同一个,报纸看多了简直叫人心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反梦,他瞥了邹仪一眼,邹仪垂着眼颤着睫毛安安静静的喝鱼片粥。
他知邹仪心头不见得好过,可是这时再如何劝解都是无用,不如且让他去,过些时日也就看开了,毕竟这是自己选的,再纠结下去就显得矫情。
他把报纸一折,青毓的手总在奇怪的地方灵巧得很,不一会儿就折了个小花灯,又向小二要了盘瓜果,给邹仪吐壳。
邹仪将粥喝完了,摇了摇头,自己叼着蟹粉馒头,望着门外的人来人往兀自出神。
却见在谷坛见过的那位卖报小童闯了进来,头顶两角用红绳扎了,糯米团子似的脸蛋红扑扑的,流着亮晶晶的汗,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店里,吆喝道:“卖报了,各位客官老爷,谁要两份报,最新鲜的报纸,只要两铜板!”
这客栈里的伙计是最烦这种自说自话闯进来的,但因是小孩不便给脸色看,便耐着性子道:“不好意思,小兄弟,我们客栈一直订的是方旗书局的报纸,今早已经送来了。”
那小童用力的点了点头,点头并不妨碍他的掏出一份报纸给伙计,小童声音洪亮道:“是,我晓得,但我这可是最新鲜的,您要是不信看看就知道。”
那伙计愣了愣,飞快的扫了一遍,突然拔腿跑向掌柜的厢房,然后掌柜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大手笔的把篮子里的报纸的买了个干干净净。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掌柜拿了一锭银子给了那卖报小童,小童惊讶的张大嘴巴,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道:“我……不用这么多的……”
掌柜瞥了他一地道:“不不不,不急,不急,小兄弟你这份报纸是哪儿来的?还曾卖给过甚么人?”
小童道:“在路上卖过两份,接着就到您这儿了。是墨兰书局的报纸,我今儿个起晚了去报总头那边拿报纸的时候都拿光了,我急得直哭,就见又新送来了一沓报纸,报总头看见就高兴地不得了叫我赶紧去叫卖……”
“你家总头姓甚么?”
“姓陈,城南柳巷的陈报总头。”
掌柜略一沉吟,他开客栈开了许多年并且开得红红火火,人脉极广,三教九流的认识不少,这陈报总头前些日子还同他喝过花酒,是个嘴上有把门的人,不会折腾些猥劣小报坏自己招牌。
思及至此他便展开一抹笑颜:“小兄弟,不止是这个篮子里的,你还有报纸罢?那些我也买了,全都给我,这锭银子给你,怎么样?阿木,”他回头对伙计说,“快去请周老先生来,叫辆马车,越快越好。”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当下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
邹仪目睹了全过程,虽然掌柜将小童带到角落里声音极轻,他还是凭借几人的神态窥了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