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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啖一肉_122
    气氛正在僵持的当儿,青毓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们一眼,突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并不响,但在众人皆屏息凝神的当口格外的明显,一时多双目光,或刺或探都投到青毓身上,他却似毫无所觉,面上带着半分苦笑摇了摇头。
    戴昶问道:“大师,何事?”
    青毓一拱手道:“说来是贫僧不是,我之前见李澜老夫人形迹可疑,避开人群,便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跟了过去,正见程严老先生替她开了门,两人约在一偏房见面。”
    程严目中当即射出两道精光:“胡言乱语!”
    青毓却不分半眼瞧他,不紧不慢继续道:“那正是老夫人遇害的前一天下午,约莫未时,我本欲去寻烤红薯吃撞见的,那条路极其隐蔽,常人恐怕寻不到,两人约的是软禁有嫌疑下人的别院。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去查。”
    他说的头头是道,戴昶当下也懒得顾忌程严的颜面——反正他本就无所谓——去叫了伺候三人的下人,分别问了当时所在何处,三人都不在,青毓之前催过下人一次去讨烤红薯,证词也对的上。
    这可不是一句巧合盖得过去的。
    程严已经变了脸色,面上又惊又怒:“佛爷既然发现我同老夫人私会,为何不即刻说出来,偏要在这个公之于众,倒是挑的好时机!”
    青毓脸上却不见愠色,他甚至还极温和的笑了一下,可惜他生得浓眉大眼、五官深刻,他自以为的温和笑容在旁人看来却像是个阴森庙宇里的邪佛像。青毓道:“非我不愿,而是此事事关重大,出家人不打诳语,平白污人清白非我之风。”
    程严见这环环相扣的攻势,分明是串通好的,偏面上做一副无辜样,当即冷笑道:“佛爷现在倒是愿污我清白了?”
    青毓缓缓摇头:“字条在这,铁证如山,众多蹊跷,若再说清白未免牵强。程老先生莫要激动,将当年的事实同人说一说,非是我们愿意挖人隐私,只是现在非常时刻,至少还有一人会被下手,且极有可能就是您。”
    程严轻笑了两声,突然拿起一个茶杯将它在地上狠狠一摔,那可怜的茶杯便被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抬起了赤红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得很!你们人多势众,口多舌巧,你们说是甚么便是甚么吧!清者自清,我自等时间证我清白。诸位不要在我这老家伙身上耗时间了,不知便是不知,便是再多脏水泼在我身上,我也还是不知!”
    说完竟是一屁股坐上了椅子,闭目养神。
    戴昶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程老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们欺辱老人。只是佛爷是随林商而来,且他们也是在旅途中偶遇,哪来得串通,又哪来得泼污水?程老自谦,巧舌得分明是您才对。”
    程严的嘴唇抖了一抖,立马闭得更紧,两眼也严严实实的合着,像是一只老得成了精的蚌壳,谁都不能将他撬开分毫。
    众人见他一副撒泼耍赖样,面上虽不显,但心底都不禁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若说他是清白,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他也算是德高望重,明知还有人可能会遇害,竟仍死守着当年之事不肯说,为此不惜放下他那张端了五十九年的脸皮,徒叫小辈们看笑话。
    只是他们心底再不屑,也拿他没办法。正如那句老话说:穿鞋的怕光脚的,程严撒泼耍赖,他们总不好硬来,至少得等到衙门来交由他们去审。只是这日子瞬息万变,待到下山时,不知又是怎样光景。
    一干人等都僵持在这儿,大家既不好用手段逼他,又不甘心眼巴巴错过案情,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便都拥过去轮流劝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可惜程严生了副刀枪不入的皮囊,小辈劝不动,他的同辈范玖老先生也劝不动,大家劝得口干舌燥,仍旧毫无进展。
    吴巍也跑过去说了一通,当然毫无效果,他越说越委屈,眼中含了两泡热泪,眼看就要滚落下来,忽觉眼前一花,宋懿将一帕子递到他面前。
    吴巍忙接过,拭去了眼泪,委屈巴巴道:“宋兄。”
    宋懿冲他安抚的笑了笑,吴巍还想说甚么,却见宋懿支起了身,径直走到程严面前,他见宋懿微微垂下眼睑,从他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宋懿被睫毛藏住的眼睛。他平日里觉得这人一团和气,正如三月春阳,这时没了睫毛的阻挡,才发觉他眼眸子格外的黑,不是黑葡萄那种水灵灵的,而是黎明将出时,最黑的夜。
    宋懿在程严面前站定,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轻飘飘的开了口:“程伯,请恕小侄瞒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很好,感谢小伙伴们的=3=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这话虽轻,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程严陡然睁开了眼,他一时不知是发怒好还是装傻好,待他做出决定时已经错过了时机,无数双眼睛都戳在他和宋懿的身上,似是要将他们捅成筛子,于是他只好将嘴角紧紧的拗着,拗成一个扭曲弧度,沉默不语。
    宋懿斜睨了他一眼,大抵也没期待他去回答,而是伸出手微微的压了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房内窸窣的声音便瞬间匿了,宋懿对着茫茫众人,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还是目光触到了戴昶,见他正直直盯着自己,睫毛颤也不颤,戴昶的眼睛好似潭中寒冰,冷且锋芒,他被这目光冻得一哆嗦,心中火烧似的情绪瞬间被浇灭,冷静下来,理了理条理开了口。
    宋懿道:“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得很,十九年前是几位前辈被评为‘膳景馆’考核官的一年,这考核官的标准便是要做出惊艳四射的菜肴,众人都挤破了脑袋想争一争,人多了便不免会生出些歪脑筋,譬如——”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个委婉的词,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抄人菜谱。”
    此话一出大家都听明了个大概,一时间不由得唏嘘,程严觉得脸上无光,涨红了脸紧闭了眼不肯说一个字。宋懿吐了口气,万事开头难,他一旦说了,好像这些羞耻秘闻也不是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继续道:“当时有个郊间来的男人,命唤江裘,是为了替重病的妻子谋求医费而看中了考核官的奖金,听说他替乡间邻里的红白事掌勺,那时大家都不当回事,只觉乡间人吃得也鄙陋,然而初赛他却惊艳四座,视考核官之位为囊中物的几位前辈便慌了神,左探右探,发现这人有写菜谱的习惯,便将谱子偷了来,照着上面做了些改动,待到终赛时一齐端出。
    那人发现自己谱子被泄,然而几位前辈人多势众,大家也都不肯信竟有能将一整桌宴都做得尽善尽美的天才,于是他被判抄袭,不但丧失资格,还因前辈们的手段谋生四处碰壁,恰逢妻子病丧,他也想不开,”宋懿突然又轻又快的叹了口气,“人就没了。”
    众人被兜头盖脸的泼了这么一通话,就像是不小心掀开了尘封数十年的旧棉被,酸而臭,腐味臭不可闻,最重要的是那褥子布满了被腐臭吸引而来的虫子尸体,密密麻麻,叫人恶心得头皮发麻。
    因这恶心太过冲击,让人头晕目眩,一时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待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开始窸窸窣窣的议论。
    一人问:“这事这样严重,我们怎么都不曾听过?”
    宋懿道:“‘膳景馆’的考核官向来密之于众,因而此事闹得并不大,这是其一;二来几位也当知道前辈们翻云覆雨,将这事一压又压;再者已经过了十九年,而在座诸位大多年轻,难以知晓当年秘闻,便是我,也是家父中风后同我说是报应轮回,我才知晓此事。”
    有人犹犹豫豫的打量着范玖老先生,间或瞥一眼宋懿,嘴唇微微颤抖却不说话。
    宋懿张口闭口几位前辈,而范玖便是同程严一批的老前辈,且好巧不巧是考核官,他生性柔软黏糊,最爱做和稀泥的事,哪里有火便浇几滴水,这时乍一见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却是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宋懿看在眼里,便道:“不必难为范玖老先生,此事他并不知情。”
    大家见他挑的这样明白,也不由得大胆豁出去问:“那几位偷了谱子的是谁?”
    宋懿却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睑,从常人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他浓密睫毛扑撒开,将眼底情绪遮得密不透风。
    众人听他话音,宋父显然参与其中,但要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也是需要一番勇气,因而都屏息等待,并不催促。
    他们将他的心底扒了个干净,焦虑、不忍、挣扎……然而他其实没想那么多,都是骗人的,那么小一颗心,哪里囤得下这么多情绪呢。
    他的脑中一片风平浪静,心像船只无事漂泊,惟一在海上指名了方向的灯塔就是凶手,那个不知是圆是扁是胖是瘦的凶手,那个气焰嚣张心狠手辣的凶手——他非得抓住他不可!即便是要豁出他的命去,也非得抓住他不可!
    他有必须抓住他的理由。
    思及至此他的心中便陡然升起了一股滚烫勇气,烫得他喉咙口都发热,宋懿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共六人。家父,程严、程严老先生,吴嵬老先生,北旷老先生,李澜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