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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认命吧_18
    唯有一点值得宣帝高兴的,就是军中暂且未见病情。
    随着朝务日渐繁重,宣帝心中越来越烦急,身上也燥热得穿不住衣服。偏偏到了耕藉礼那日,他还要换上正式礼服,先行过一个十二分繁复的祭礼。
    待行过礼,宣帝只觉头脑昏沉,口鼻都要冒出火来。好容易换过礼服,到了谡田当中,才觉有一丝凉风自东方吹来。
    然而这风竟也不能提神。宣帝扶着犁还未迈步,忽然觉着鼻中涌出一股热流,眼前一黑,身子便直挺挺向后倒去。
    19、侍疾·上
    宣帝这一病倒真是来势汹汹,人一倒下去,就再没能起来。
    开始御医只当他这些日子政务繁杂,心中本就有火,夜里又贪凉着了风寒,有些发热而已。孰料一剂桂枝汤下去,这病竟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宣帝当晚便又鼻衄出血,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太医院诸人又重新探脉,试着开了小青龙汤,又用凉水为宣帝擦身降温,法子使尽,竟也不见好。
    宣帝被折腾得也睡不沉实,歇过一觉,略略明白了几分,忽然叫王义:“你去告诉何丞相:朕白日发病之事,万不可传到西北,以免军心动摇。”
    王义带着几分哭腔应了喏,又苦苦劝他:“圣上如今可安心养病吧。若不是前些日子贪凉,睡得又晚,今天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呢?”
    宣帝也叹了一声,只觉着身上燥热难当,偏又发不出汗来,便随手将寝衣扯开了几分。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领口间,却叫他当场愣住——那一片早已恢复洁净的胸口上,竟多了几点或淡或浓的红斑。
    莫不是成帝作祟……还是那个神仙降罚于他了?
    宣帝实在不敢多看,自己合拢衣襟,紧紧咬住齿关,心底似泼了一盆冰水,当即寒彻入骨。他怔怔坐了一阵,脑中仿佛都空了,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低低叫了王义一声:“替朕拿笔墨来。”
    王义劝道:“圣上病体沉重,不可劳心费神……”
    宣帝不耐烦地说道:“叫你拿就拿来,朕纵要死也不差这一时!”
    王义拗不过他,委委屈屈地奉了纸笔过来。宣帝提起笔来,却见手已有些发抖,便叫王义斜托着纸,自己拿左手握着右腕,凝神定气数息,终于稳稳落了下去:
    “大将军如晤。前日奏疏中事,朕已尽付六部处置,必不使卿在军中受人掣肘……”
    只写了短短几句话,宣帝便觉眼前有些发花,也就扔下笔,吩咐王义:“朕以后怕不能再写信了,这封你先收好,明日着人送至军中,安抚住大将军……”
    他放下手时,腕间一点红色半隐半露,正落在王义眼中。
    王义急得连信都扔了,卷开他的袖子看了两眼,忽然厉声叫道:“癍疹……圣上,您这怕是着了……时疫了!”
    他一声喊罢,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叫太医。宣帝便将袖子卷了又卷,干脆把上衣脱了,看过胸腹两臂。果然各处都浮了些斑痕出来,有深有浅,形状也不大规整,就连四周皮肤都有些发红。
    原来是染了时疫……宣帝心头竟有些喜意。虽说他一向也不大信鬼神之事,但重生以来,许多事都透着蹊跷,逼得他也不由得疑心生暗鬼。此时知道了是瘟疫,倒比成帝来向他索命……至少说起来也不那么丢人了。
    宣帝因便轻松了几分,重新将衣袖套上,又捡起那封书信——他既得了疫症,这信却也万不可送到军中了。只愿在朱煊发现不妥之前,他这病已能好起来了吧。
    宣帝苦笑着将方才写的那封信撕碎,叫宫人拿去火上烧了。不一时太医便鱼贯而入,这回面上却比从前更惶惶,重新把脉观舌,看了宣帝手上红斑,又问了王义饮食情况,五个人就开出七八个方子来,总以清泻疏导为主。
    可几剂方子下来,也未见有多管用,宣帝身上癍疹反倒越发越多,出血也越见频繁,不只从鼻中,有时口中也吐出血来。且不知是用药还是病的缘故,他每日昏睡的时间渐长,偶尔醒来时,神智也不算太清醒,身上癍疹更是阵阵痛痒难当。
    他就又有些信起报应之说——若不是报应,京西的疫情也控制得宜;何丞相七八十岁的人了,都不曾染上这病;怎么他这个年轻力壮、自幼骑射的皇帝反而病倒了?
    昏迷之中,宣帝就觉着有人往他口中灌药。他这些日子叫苦药折腾过头,闻着味道就想吐,哪里肯张嘴。相持了一阵,那药就顺着下巴流进了衣领中,喂药那人只得放下勺子,拿手帕替他擦拭。
    房中影影绰绰有人说话,还有些细微动静,宣帝就听不出是什么了。不一时耳旁清静下来,那药味似乎又有些逼近……是有什么温软灵活的东西探入他口中,将他齿关撬了开来,然后一股苦涩药液才顺着流了下来。
    宣帝推拒不及,把口中药汤喝了下去。那药就一口接一口灌了进来,竟一丝反抗的机会也不给他。药里也不知加了些什么东西,宣帝心头烦渴消了几分,身上感觉也越发模糊,脑中渐渐也记不起方才的事,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殿内烛火高照,却不像平常那样热得透不过气来,倒是清爽了许多。就连身上癍疹,似乎也不似平常那样痛痒难当……倒觉着,有几分清凉之意似的。
    宣帝勉强睁开眼,就觉着床边似乎站了个白衣人,看打扮倒不似内侍医官,正低头在他身上抹着什么东西。凡抹到之处,就清凉一片,十分舒爽。难得那人手脚极轻,一丝未碰着他,若非药物有些凉意,只怕他根本觉不出正有人替他上药。
    他抬头不便,便将目光垂落下去,赫然竟发现自己身上一丝未挂,除了搭在胸口的一角锦被,全身上下竟都露在了外头。那些癍疹上都被擦了一层轻薄的白色药膏,竟无一处遗漏,而那人目光却正灼灼落在他身上,看得他如芒在背。
    就是平日王义替他擦药,也未曾连件衣服也不留的,这外官也太冒犯。宣帝有些羞恼,张口叫道:“来人!殿中是谁……”
    他正要叫问是谁把这人放进宫中,那人便已直起腰来,难掩兴奋地叫道:“陛下醒了?”
    那声音虽带了几分沙哑,宣帝却还是一听便分辨出人来,也顾不上生气,乍惊乍喜地叫了声:“幼道?”
    淳于嘉怎么会在宫里?他此时进了宫,相州那案子又处置好了没有?
    宣帝用力抬了抬头,开口问道:“幼道,相州之事……”
    淳于嘉浑不在意地答了声:“已彻察明了,人也解回来了。”就按住他嘱咐起来:“陛下小心——陛下身上癍疹才刚上过药,不好随意移动,免得药膏蹭落,又要重新抹一回了。”
    说话间,他人就已走到床头,替宣帝重新掖好了被子,关切地说道:“陛下病情虽重,但若药物对症,也不过一月半月就能好转。有嘉在此,请陛下只管安心养病,不必担忧。”
    宣帝想到方才他敷药时的情形,不免有些怪他粗疏,但又念着他一片好意,不忍多加责怪。但想到眼下自己的病症,不由得又数落道:“朕得的是瘟疫,你怎么就敢到这宫里近身伺候?你是朝廷大臣,不比宫人,若也染了病,又该怎样为朝廷办事?岂不是替朕添了更多麻烦了?”
    淳于嘉毫无愧色,一面听训一面细看宣帝面色,又伸手探了探额头温凉,还递了杯晾得微温的白水给他喝下。
    待收回了杯子,他才气定神闲地答道:“多谢陛下关爱。臣自幼随家中长辈学过医理,虽不敢说精通,但于时疫上也有些心得。陛下放心,臣若无治好这病的把握,此时也就不在陛下眼前了。”
    宣帝心绪繁杂,闻言也未有多高兴,只闷闷答道:“此病也许并非普通疫疾,如若不然,怎地旁人都无事,只朕一人得了此病?”
    淳于嘉的双眼立时机警地亮了起来:“陛下是说,有人欲图谋害陛下,故意将病传进了大内?”
    宣帝饶是烦恼,也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问了一声:“幼道果然这么以为?”
    淳于嘉便也陪笑了两声,又板起脸分析道:“此事倒不好说,但陛下身体的确是比旁人虚了几分。臣方才替陛下探过脉,似是肾阳伤得太苦,反而阳浮于表,沾了时气就易发此症,发作起来也比旁人更厉害。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虽然陛下正在壮盛,有些虎狼之药也还是……”
    “住口!”宣帝厉声打断他的话,脸色当即惨白一片,脑中不期然想到成帝那天用的那粒药丸。
    果然是……哈,这人都死了这么久,竟还痴心妄想要把他也勾下地府报仇么?
    宣帝咬了咬牙,双眼直直望着床顶,心中却只想着成帝当日做下的种种事体,恨意愈深。然而那场景只在心头一转,他身上次第便有邪火从皮下钻了出来,愈流愈广,渐渐烧得再也忍耐不住,直汇拢到身下那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