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孔昭不愧是官场老人,一下子就说的众人动弹不得。
所有火铳手都立住了,军法官们也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他们其实就是按浮山的规矩来办事,有张守仁的鼎力支持,上到副将张世福,下到普通士兵,军法处所在无所不管,而且人人听从处断,时间久了,自然养成一股威势。
但对方孔昭这种层次的对抗,在浮山军法系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和考验,在这种新的局面下,军法官们的迟疑和犹豫是可以理解的。
抚标中军得到支持,刚刚也是受了一肚皮的气,此时便带着人迎上前去,对着张世强阴笑着道:“张参将,还望你自重啊,也莫给你家征虏招惹大麻烦出来。”
张世强原本想与方孔昭折辩,但他也吃不准方孔昭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在朝廷政争这些层面的事情上,浮山的将领们毕竟是接触的太少了。
当下只能束手就缚,火铳手们和中军的将士看到了,一个个眼睛都气的通红,但没有将领,他们也只能干看着,不少人指节都捏的发白了。
被围在中间的抚标乱兵一个个都狂笑起来,刚刚他们还哭嚎着,现在又是狂叫大笑,那个带头的把总还没有死,头盔掉了,形状象个疯子一样,此时在原地哈哈大笑着,指着那些愤怒的火铳手,大笑道:“怎么样,老子还是没事,老子还是活下来了,有巡抚大人在,你们想要老子的命,真是白日做梦!”
他大约是刚刚吓的太厉害了,此时自己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说出来的话十分尖利,不少人听到了,抚标的人面露得色,登州镇兵和那些山民们,则是气的发狂。
“方军门!”
“末将见过军门。”
此时猛如虎和张任学,还有左良玉,贺人龙等大将都纷纷靠过来,一个个下马,向方孔昭行礼。
武将见巡抚,原该跪拜,但猛如虎和左良玉一个资格老,一个向来跋扈,他们俩只抱拳了事,其余将领当然不愿跪,也是一个个抱了一拳就算了事。
方孔昭脸上青色显然,心道:“张守仁一至,还有一个左良玉,武将这样跋扈下去,国家还有什么法统可言!”
见张世强被押过来,方孔昭点了点头,对他道:“你一个参将,做如此大恶,本官先将你扣押,然后上奏皇上将你重重治罪,至于其余各将及兵士,有罪的,自然叫你家征虏出面抓人惩治!”
“军门,是你的抚标犯恶在先啊。”
张世强苦笑一声,然后将适才情形说了,最后道:“按大明军法,啸聚一处,以闹饷为民抢掠民财,原本就是死罪,我等也是按军法行事。”
“胡说八道!”
张世强其实说的有道理,如果在行军或是征战时,武将当然可以对犯军法的士兵行断然处置,绝没有人可以说什么不是。
而其中的关节就是,看是正兵营还是游兵营,或是奇兵营。
正兵营可以管游兵和奇兵,而一个参将的奇兵营却对总兵的正兵营行军法,这就说不过去了。
按张世强的的说法来说,一个总兵的正兵营能对巡抚的标营行军法,在方孔昭看来,这和造反也没有两样,完全就是本末倒置,以下犯上。
至于这些抚标的将士是不是真的犯了军法,倒不必放在心上。
哪怕方孔昭治军还算严格,巡抚标营也不可能不抢掠民财,不违法犯禁。朝廷发饷,向来尽着辽东,然后是九边其余军镇,然后才是内地的各镇,勋阳和湖广要好一些,算是战区军镇,饷械军马都有供给,象一些内地军镇,半年一发饷的也不奇怪,就算如此,勋阳湖广两镇的军饷拖上几个月也是常有的事,驭下之道,讲究刚严相济,没有饷又不准抢掠,岂不就是逼着将士哗变为贼?
这个道理,方孔昭为官多年,自是明白,其余大将,也是心知肚明,他不相信,张守仁和他的部下们,连这最简单的道理也弄不明白?
方孔昭不听张世强的辩解,拂袖令道:“将他带回,然后本官至登州镇营,着令登州镇拿捕不法将士!”
他虽然如此吩咐,但眼前的浮山将士们如何肯避让?若是眼睁睁的叫人将张世强带走,浮山的威名何在,而他们回营后又如何应对诸多同僚?
诸多火铳手手中持枪,将方孔昭等人的归途挡住,同时仍然有人手将那些残余乱兵围在圈中,并不放人。
方孔昭见此,冷笑道:“看看,到此时他们还敢以下犯上,张征虏真是带的好兵啊。”
此时方孔昭已经有意将事闹大,最少是肯定要奏上朝中,由皇帝和内阁并兵部来裁决此事,就算奈何不了张守仁,但至少要在朝中叙功的时候有所影响。
向来地方将领立下军功,是由当地巡按核实之后上报兵部,然后按规定在数月内议定军功,封赏才会下来。
方孔昭知道此次大功不会以寻常方法来进行赏赐,可能是出自圣裁,如果能在圣心决断之前将张守仁跋扈情形奏上,皇帝可能会在封赏上有所考量。
现在这个局面,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已经不是流贼了,而是这些骄狂不守规矩的武将。
就在十余年前,这些总兵见到他这个巡抚,都得立刻下马,唱名,下跪,高递手本叩头请安,这才是规矩!
“再敢阻路,就是造反,武职官三品以下,本抚可以不奏而先行处断,汝等不过是寻常兵将,本抚请出王命旗牌,可将汝等立斩于此。不要以为你们人多……本抚久历戎马,岂是寻常抚臣可比耶!”
在方孔昭的疾颜厉色之下,终于连浮山军官和火铳手们都动摇了。
“方巡抚看来是要和征虏撕破脸皮了。”
不远处的湖广镇副总兵张任学幸灾乐祸道:“也该着叫征虏知道一下上下尊卑,被方抚台碰一碰也好。”
猛如虎斜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重重叹一口气。
在场的文官们脸上都露出兴奋的表情,大胜之余,杨嗣昌把经制之功抢在自己手中,把武勋第一归张守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文官们心里都不是滋味,现在有方孔昭出头,别说出气了,就算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如果能把武将们压制一下,大家的日子也好过很多。
武将们则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但方孔昭的地位和资历摆在这儿,众人也是没有办法可想。
僵迟之时,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瞧,是张征虏赶来了!”
眼尖的人一下子就看到了,张守仁穿着武官袍服,没有着甲胃,策马在队伍之前,匆忙赶了过来。
“方抚台。”
“张征虏。”
事情已经被赶过去的人禀报的很清楚,张守仁也不与方孔昭客气,方孔昭在马上,他也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向方孔昭拱了拱手。
方孔昭自然大怒,旁边有一个穿着蓝袍的六品文官也是怒道:“张征虏未免太过无礼了。”
“征虏见抚台为什么如此倨傲无礼?”
“就算是猛总镇,身为总镇,加剿贼正总统,见了巡抚大人亦要下马而拜!”
听到这样的话,猛如虎感觉十分尴尬,虽是狠狠瞪了那个说话的文官一眼,却也是不敢当场反驳。
“巡抚是四品,本官是武职一品。”
众多文官汹汹而语,张守仁神色淡然,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在他的眼神深处,看到那么一点难以遏止的怒色。
他的最早的伴当,忠勇的部下,堂堂参将,方孔昭居然敢不打个招呼就叫人捆起来!
这是对他的挑衅和赤裸裸的打脸!
“巡抚大人是文四品,而且是提督军门……”
“废话!”
张守仁勃然大怒,手中马鞭猛然一挥,“嗡”的一声,竟是从那个六品文官的头顶猛然掠了过去。
那个官员一惊,猛然一低头,鞭子没打中他,但头顶乌纱帽却是滚落下地。
四周围观的武将和官兵们一下子发出了低沉的笑声,所有人都压抑着,但围观的人太多了,笑声还是十分的明显。
而所有的文官,包括方孔昭在内,都是先吃了一惊,然后便是勃然大怒。
武将再跋扈,敢如张守仁这样当众无礼的,这还真的是首例。
“张守仁,你不过就是一个征虏将军,本抚奉圣命提督军务,管得着你,今日之事,本抚必将上奏!”
“悉听尊便。”
张守仁冷冷一笑,昂起脸来,根本不看方孔昭,只一字一顿的道:“我的部将,你今日带不走,你的那些抢掠民财的乱兵,今日也非死不可。”
“张守仁……来呀,请王命旗牌!”
方孔昭气的浑身发抖,知道寻常语言也是无用,索性直接便下令。
听到他的话,他的抚标中军连忙抬出一个小小的木雕龙亭出来,在龙亭顶盖之下正中,正插着一块令牌,金光灿然,正是皇帝赐给各地巡抚,可以先斩后奏,有临机处断权力的王命旗牌。
巡抚能节制武将,以四品文职统驭地方,靠的,便是这一块代表天子威权的旗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