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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出了兴庆园,方夫人借口头疼,由身边的赵妈妈扶着,打算回自己屋去。
    大少奶奶有心想跟上去侍奉,却被方夫人挥手拒绝,“你用心伺候稚松便好,有这功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还不如早点为我们方家生下嫡长孙要紧。”
    饶是一向低眉顺眼的大少奶奶,面上也露出一点点难堪来。
    她嫁进方家两年,至今无所出,婆婆本就不喜,如今更是动辄得咎。
    方稚松见状,便对大少奶奶道:“母亲身体不舒服,你去厨房,拿我新得的金丝燕窝,给母亲做一盏冰糖枸杞燕窝羹来,最是滋润温补不过。”
    由赵妈妈扶着走出两步的方夫人闻言,脚下一顿,却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稚松安抚妻子,“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话蓉娘你别往心里去。”
    大少奶奶点点头,“松郎放心,妾身省得。”
    “我与二郎到书房说话,若是晚了,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两兄弟一齐到方稚桐的书房里,有小厮送上茶水点心,便静静退下。
    “桐弟可知缘何为兄的书房,只有贴身伺候的小厮,并无婢女在侧?”方稚桐端起茶盏,两只夹着盖碗,撇了撇上头的浮沫,喝了口茶问。
    方稚桐摇摇头。
    方稚松苦笑。二弟还未成亲,恐怕也无法领会这其中的曲折。
    “桐弟大抵有所不知,当年——是父亲做主,为我定下蓉娘的。母亲看中的,是另一家的姑娘。”
    方稚桐确实不知道。他只晓得大嫂的父亲乃是江南船运的总瓢把子,方家生意上南来北往的货运,都要仰赖大嫂家的船只。所以父亲和祖母对大嫂一向是喜爱有佳的。
    他以为母亲不喜欢大嫂,纯粹是和父亲唱对台戏罢了。原来这中间还有这样的隐情。
    “我的婚事,母亲没能做主,所以她一心一意,想给你挑一个她中意的媳妇儿。”方稚松望着弟弟,他比二弟大四岁,二弟还在榻上爬的时候,他已经懂事。当年父亲才从海外,带着满船的银钱珠宝回来,与母亲感情尚好,家中又刚刚发济,母亲很有几分春风得意。可是这几分春风得意,在生了二弟后,就被父亲一个又一个纳进来的妾室通房,给打落尘埃。
    那些妾室一贯阳奉阴违,装腔作势,生生将母亲气得早产,落下个死胎,也将父亲母亲之间那日渐淡薄的夫妻情分,撕扯得支离破碎。
    待他长大,母亲又没能做主选个自己喜欢的儿媳妇,如今正憋着一口气,想给二弟挑一个可她心意的媳妇过门,日常也好有个能说贴心话的人。
    “母亲本就不喜蓉娘,我知道。倘使我身边又总放着侍女美婢伺候,蓉娘会怎么想?我岂不是把她生生地逼得在家中没有立足之地?”方稚松慢慢地,向弟弟袒露心声,“如今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虽说祖母坚持要等到你十八岁后才能娶妻,但是母亲已经为你相看起来。她想要个乖巧温婉,与她一条心的儿媳妇,所以总想着能和姨母结成亲家。我不知你因何不喜贵娘,不过这两年里,你总要一点一滴的教母亲知道,你喜欢怎样的女子,免得到时候母亲相看来的媳妇不合你的心意,你们夫妻不睦,反倒又一次伤了母亲的心。”
    方稚桐抿紧了嘴唇。
    “再者,男人三妻四妾说起来是极寻常不过的,可是你看父亲母亲,本是好好的,我们一家也和和乐乐的,就是多了这些个自恃年轻貌美的姨娘通房,才搞得一家人越来越冷淡客气。二弟想想,是不是如此?你要真心为着将来的妻子好,屋里那些伺候你的丫鬟,该远着,就远着些。”
    究竟是弟弟屋里是事,方稚松也不便过于干涉,只是点到为止。
    不料方稚桐却站起身来,正正经经地向兄长一揖,道:“谢谢大哥同我推心置腹,弟弟知道该怎么做了。”
    方稚松见他如此,心下暗暗欣慰。“你不嫌为兄啰嗦便好。”
    进了六月里,黄梅天过去,天气便一日热过一日。
    茶摊的生意出奇的好,每日里总是过了午正,酸梅汤就卖得见了底。有来得晚了,喝不着汤伯茶摊上的酸梅汤的,甚至还会得抱怨:
    “喝来喝去,还是汤老儿这边的酸梅汤味道最好,偏偏每日里就这么两瓮,想多喝都喝不着。”
    汤伯只好赔笑:“小老儿这本就是小本生意,每日起早贪黑,又天热坏得快,所以做不得太多。”
    亦珍在一旁听了,苦苦思索起来。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他们只是个小茶摊,不似前头家大业大的茶肆酒楼,人手多,地方大,可以一锅接一锅地熬酸梅汤,又能在夏天里从冰窖里取了冰出来,将酸梅汤冰镇了,口感好,还不易败坏。
    与之相比,自家的酸梅汤口味再好,再价廉物美,毕竟一天也做不了太多,生生错过了不少客人。
    等收了摊回到家里,亦珍和招娣坐在院子里,一边在枇杷树下摇扇纳凉,一边仍不忘在心里想法子,如何能多做点酸梅汤,招徕点生意。
    忽然耳听得隔壁杨老爷家的院子里传出七零哐啷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女子隐忍的呜咽声。那呜咽声含在嗓子里,并不感放声发出来,一墙之隔听来,竟仿佛是狼嚎一般。
    亦珍一愣。
    杨老爷家最近不知为何,总是传出不小的动静来,今日倒像是动起手来了。
    亦珍一个未出阁的闺女,不好爬墙探头过去打探,可是这左邻右舍的,总能听见。
    到了下晌,街坊四邻就都传开了。
    杨老爷屋里的一个丫环前阵子诊出了喜脉。杨老爷一共五个孩子,拢共才宝哥儿一个儿子,这几年妻妾一无所出。杨老爷想想自己三十好几奔四十岁了,过两年儿子成亲生子,他眼瞅着就是要当祖父的人了,妻妾不生便不生了罢。哪曾想,过完年开了市,他在外应酬,喝醉了酒回来,一时糊涂在书房里睡了个在院子里洒扫的粗使丫头,偏巧这丫头的肚皮又争气,就这一次便怀了杨老爷的骨肉。
    那粗使丫头也是个有心计的,知道杨夫人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主母,这要是教夫人知道了,必定没有她的好下场,所以并不声张,竟生生瞒了四个月,眼见肚皮一日大过一日,薄薄的夏衣已遮不住她的肚皮,才被人发现。
    这时肚子里的孩子已近五个月大,不是说落就落的,大夫来一号脉,出来拱手恭喜杨老爷,说肚子里的孩子脉象强壮有力,仿佛应是两个健康的男胎。
    可把人到中年的杨老爷给喜坏了,给大夫好大一锭赏银,恭恭敬敬把大夫送出门去。
    杨老爷乐了,杨夫人却气了个倒仰。
    杨夫人为了保证将来家业只留给宝哥儿,一狠心,给两个姨娘都下了绝子药,却不防杨老爷酒酣耳热,两眼一花,连膀大腰圆的粗使丫头都不放过,倒教个扫地丫头从中钻了空子,有了身孕。谁会留意一个每天洒扫庭除的丫头?等她知道,都五个月显怀了。
    这事还没完。
    杨老爷一听大夫说可能是儿子,立刻就要抬扫地丫头做妾,谁拦都不听,竟是铁了心一般。
    这才激怒了杨夫人,在宅中砸开了东西。
    招娣转述给亦珍,听得亦珍一愣一愣的。
    原来再有学问的人,吃了猪油蒙了心,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亦珍在心中暗暗感慨。
    不说旁的,单说杨夫人操持家务,伺候公婆,照顾孩子,后来还为公婆守过孝,便是邻里人人称道的好媳妇。
    然而饶是如此,也不能阻止杨老爷纳妾睡丫鬟的行为。
    招娣呸了一声,表示对这种行为很是不齿。
    亦珍有身为女子的无奈与悲哀。
    招娣也不出声。她家里为了能给爹爹纳个妾,替爹爹传宗接代生个儿子,毫不犹豫地就把她给卖了。可见在男人心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旁的都是可以不在乎的。
    这两个姑娘在院子里默默相对时,曹氏在自己屋里对着汤妈妈,也深深一喟。
    隔壁杨夫人是个好强的。可是好强有什么用?再好强,也争不过男人一颗不安分的心。
    “要是能留珍儿在身边一辈子,我真想就这么留她一辈子。”曹氏轻轻道,“可是我早晚是要走的,留她一个人,如何放得下心?”
    汤妈妈将削好的水梨拿小刀切成小块,盛在白瓷小碗中,上头戳了小竹签,递到曹氏手里,“夫人快别想这想那的,耗费心神,先吃点水梨罢。这是小姐特地嘱咐奴婢到谷阳桥头卖水果的阿大娘子处买的,顶新鲜不过,还带着碧绿生青的梨树叶子呢。小姐说了,如今这个大夫不是那等赚黑心钱的,说夫人风寒已去,汤药渐渐可以停了,每日只消按他所说的,正午阳气足的时候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用过晚饭,也可以慢慢走几步,再结合他开的食疗方子,必定能大有起色。”
    曹氏听了,微笑着拈起一片水梨,含在嘴里,只觉得一股子沁甜味道直入心田。
    汤妈妈见她脸上表情,不由得也笑起来,“小姐还说这水梨最是润肺解燥,盛夏里吃对人极是补益的。”
    “珍儿是个有灵性的。”曹氏将梨片细细嚼了咽下去,这才说道,“我是不是教她,教得太晚了些?若早些年就开始教她,如今恐怕能将我这一身所学,会了大半了。”
    “小姐于易牙一道,是极有天分的,如今教起来也不迟。您没看小姐做的那些点心,茶摊上的食客可是有好些人都说好吃。”汤妈妈倒不是有心宽慰曹氏,她打小跟在曹氏身边,算起来将近二十年,夫人的手艺虽是不外传的技艺,可是早年什么好吃的吃食她没见过?山珍海味,珍馐美馔,那都是过眼云烟,谁家还能镇日吃这些个?便是花钱如流水的王侯贵胄,也有吃腻歪的一天。反倒是那最寻常的食材,做出来最鲜美的滋味,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怀的。
    “到底是拘在这一方小院子里,眼界太窄了。”曹氏想一想,“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总觉得我们一门孤儿寡母的,不好太张扬了,叫邻里说了闲话去。今年中秋,麻烦你家的到未醒居叫一桌席面回来,也叫珍儿尝尝外头有名的厨子烧菜是什么味道,她也好知道自己的长处与短处。”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汤妈妈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一老早,饿着肚纸来更新~
    ☆、30
    第二十九章一次相助(2)
    许是天气燠热,惹得人心浮气躁,杨老爷与杨夫人之间越闹动静越大,杨老爷竟嚷嚷着要休了发妻,扶正妾室。一时间杨家鸡飞狗跳,左右邻居都能听见他家院子里的叫骂声和啼哭声。有时大晚上的,忽然就砸锅摔盏,扰得邻里都不能安生。
    亦珍与招娣晚上从母亲曹氏院子里吃完饭出来,回到自己小院里,才想坐下纳凉,忽然头上被一颗熟了的枇杷砸个正着。亦珍抬望去,只见宝哥儿正攀在他家墙上,默默望着她。
    不过几日不见,宝哥儿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圆胖的脸,这时隐隐竟能看见尖尖的下颌。
    搁平素,亦珍对宝哥儿是绝对不假辞色的,可是思及他家中这些日子正闹得不可开交,宝哥儿一定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亦珍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枇杷,收在袖笼里,问:“可吃过饭了?”
    宝哥儿点点头。其实他只草草吃了一碗中午剩饭做的菜泡饭,只是不想说出来叫亦珍看他的笑话。
    可惜肚皮不争气,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亦珍在这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亦珍强忍住笑意,转头低声吩咐招娣,“去把我做了打算晚上吃的冰糖糯米甜枣取来。”
    招娣是吃过苦,挨过饿的,所以麻利地应了一声,就往厨房去了。
    宝哥儿的脸倏忽就红了。幸好天色渐晚,一丝夕阳的余晖最后透过地平线,透到云层中,复又洒落人间,映得一切都红彤彤的,遮掩了他脸上的红晕。
    亦珍随后坐在藤萝花架子下头,也不说话,只轻轻摇着蒲扇。
    过不多久,招娣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个平时汤妈妈买菜用的篮子,上头罩着一块细葛布。等到了墙脚下头,招娣摸过搁在一旁晾衣服时用的丫杈头,挑高了菜篮子,往墙头上送。
    宝哥儿一伸手,就接住了菜篮子。揭开上头的细葛布一看,里头是一只不大的竹筒,盛着大半桶的红枣。就着天光看仔细了,拇指大小,颗颗饱满的枣子原来不知用什么法子,将里头的枣核挖了,填进去雪白如玉的糯米,闻着一股枣子的甜香扑鼻而来。
    宝哥儿在外头竟从未见过这样的点心,顿时有了食欲,也不管手脏是不脏,就拈了一颗枣子放进嘴里。枣子外皮凉凉的,枣肉沁甜,内里的糯米软糯又不粘牙。宝哥儿连吃了好几颗,才慢慢停了手。
    “好吃么?”亦珍征求第一位试吃者的意见。
    宝哥儿点点头,“我能把剩下的带回去么?”
    他想起了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眼见就苍老憔悴了许多的母亲。家里的下人,哪个不是跟红顶白的?见父亲铁了心似的不把母亲放在眼里,顿时就开始怠慢他和母亲。他倒还好,终归是父亲目前唯一的嫡子,可是母亲却是深受冷落的。厨房有好吃好喝的,都先送到大着肚子的丫鬟屋里去了。母亲如何不气?
    他嘴里吃着甜枣,一开始还觉得美味可口,然而想起母亲,口腔中倏忽充满了苦涩。
    亦珍想想,那竹筒是招娣做的,上头也没有什么记认,便颌首道:“把篮子还我便好。”
    这时那边传来杨家小厮的声音,“少爷,您快下来罢。夫人等会儿找不到你,又要闹了。”
    宝哥儿轻叹一声,望向花架子下头的亦珍,自言自语似地说:“我要是生在你家,该有多好?”
    说罢扬手将空篮子扔回亦珍的院子里,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捧着竹筒,从墙头上下去了。
    等他和小厮的脚步去得远了,招娣在低低声对亦珍道:“杨少爷这样,看着也挺可怜的。”
    亦珍不语。
    男人三妻四妾,快活的是自己,到头来苦的还是他的妻子儿女。
    可是又有几个男人愿意放弃三妻四妾、齐人之福的?连招娣她爹,家里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砸锅卖女,也要纳个妾回去,传宗接代。
    次日亦珍和招娣装了十只青竹做的竹筒在汤伯的鸡公车上,吱吱呀呀地推到谷阳桥头,支起了茶摊。因天气热,路过的贩夫走卒,都要停下来,要么喝一碗酸梅汤,要么五个铜板饮一大碗凉茶,然后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