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让我的小腹一阵一阵地坠痛,对付这种每个月都要来一次的痛,最好的办法是睡觉,就算睡不着,最好是躺下。
我想睡一会儿,但我又担心这只“蝈蝈”趁我睡着的时候溜掉,那样的话,四哥回来后一定会很生气。四哥生气的后果不管是不是很严重,我的“尾款”九千块指定是拿不到了。所以我决定继续跟这只蝈蝈说话。
我问:“蝈蝈你就这样一直干皮潦草地坐着?”
“干皮潦草”是一句昆明方言,极度无聊的意思,我想他懂这个词的意思,而且很亲切。
因为他转过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笑了,是真正的笑。
进屋之后,他不是第一次笑,但只有这一次,是真正的笑。
他笑起来很坦诚,虽然不再像个孩子,但那是从心里笑出来的。
他说:“没有干皮潦草啊,我在冥想。”
我撇嘴:“冥想?念经还是坐禅?瑜伽还是密宗?”
他摇头苦笑:“你懂得还挺多……你是叫‘粒粒’吧?”
我注意到他把我的名字念成了“粒粒”。
我摇头晃脑,得意地笑:“那当然,我这不是还在上学嘛。”
他又仔细看看我,问:“大三,还是大四,不会是大二吧?”
这样聊天,就有趣多了。
我大笑,哼唱着:“从mary到sunny和ivory,就是没有我的名字……就差大一你没猜了,哎,为啥你不猜我是女博士?”
我就是不告诉我究竟念大几。
“蝈蝈”认真地说:“你没那么老。”
这让我开心。我突然想跟他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一念刚转过心头,立即把自己吓住。别忘了,我现在是四哥的“老婆”,我不能和这个男人太亲密,而且,更不能“真心话大冒险”,如果四哥知道了,会认为我变着法套他们的秘密。
心头百啭千回,嘴上只有沉默。
像是为了找个话题,他问我:“有没有报纸什么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报纸,这年头,谁还看报纸啊!这时我想起我的书包里有一本书,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我迟疑着说:“我正在看一本书,不知道你看不看?”
他说:“看看吧!”
我跑进大卧室,从我的书包里把书翻出来,跑回客厅,递给他。
他仔细看了看书的封面,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说:“嗯,这本书,我没看过。”
我急忙说:“我刚开始看,感觉挺有意思的。”
他冲我一笑:“好了,我看书。”
他打开那本书,很快地浏览了一下目录,然后开始看正文。
他看书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我觉得,这只“蝈蝈”似乎不应该是个做生意的人,他生来就应该是个读书的人。
我得承认,他读书的样子很好看。
我歪着头,扔掉拖鞋,把脚蜷到沙发上,斜躺着。我看了一会儿“蝈蝈”读书的样子,睡意朦胧,我闭上眼睛,我并不想睡觉,但是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着了就开始做梦。
我梦见我和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这只“蝈蝈”,正在一个湖边。阳光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我梦见“蝈蝈”站在一块气垫上,那块气垫是飞在半空中的。说是半空,其实也就离地一、两米的样子。在梦中,他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而是穿着敞怀的短袖衬衣和宽大的沙滩短裤。他站在那块会飞的气垫上,笨拙而可爱地试图操纵那块飞垫,他总是弄不好,有几次他差点从气垫上掉下来。我梦见自己哈哈大笑,我在梦中穿着天蓝色有碎花带荷叶边的泳装,站在湖边,看着他驾驶气垫,有一会儿,我想,或许那不是一块会飞的气垫,那是我放到天上去的一只风筝呢?我很想叫他下来,让我试试驾驶那块会飞的气垫。这个时候他降落到湖面上,那块神奇的气垫于是变成了橡皮船,而他的手里,奇迹般地多了两只桨。他兴高彩烈地呼喊我,让我跟他一块划了橡皮船去漂流……后来梦的场景发生了改变,我梦见我和他一块去到一个商店,我们问一个女服务员,有没有那种会飞的气垫?服务员告诉我们,那是新产品,还没有上市。这时我们的身后传来了另外一个服务员的声音,隔着一排可以升降的晾衣杆,晾衣杆上晒满了洁白的衣物,我不知道是衬衣还是被单,那个服务员大声地告诉我们,你们要的东西我们这儿有!我梦见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在晾晒的白色衣物中穿行,我们很快就得到了那种会飞的橡皮船,他轻轻地一吹气,橡皮船就鼓了起来……他牵着我的手,让我站到橡皮船上去。我就站了上去,橡皮船就飞了起来,橡皮船越飞越高,我看到楼群、湖泊和公园的围墙在我的眼睛里迅速地缩小,渐渐变得像一些漂亮的模型,那种飞在天上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摔下来,我看见他站在地面朝我挥手,这个时候我有一点点忧郁,我想,我怎样才能降落呢?难道需要把橡皮船里的气放掉吗?我交织着欢乐和忧虑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流出一丝涎水,我用胳膊擦了擦嘴角。我看到暮色已经降临,他仍然坐在那里阅读。
他仿佛一尊黑色的雕塑。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提示他,我已经醒了。
我可以确认,在我做梦的时候,没有手机铃声响过,也没有人说话。嗯,很好,我想四哥回家以后,会这样对我说。
“蝈蝈”转过头,冲我温和地笑了笑,问:“醒了?”
我点了点头。
“蝈蝈”又说:“睡得挺好,你睡着了一直在笑。”
我说:“做了个好梦。”
这次他没有吱声。
“蝈蝈”把正在阅读的书反摊到茶几上,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有些饿了!”
“蝈蝈”这样一说,我发觉自己的肚子正在呱呱叫。
我说:“我弄点吃的,我们一起吃吧。”
他说:“好啊!”
我进了厨房,在冰箱里找吃的。我找到了方便面、鸡蛋、黄瓜和西红柿。
我用一个火头煮方便面,用另一个火头煎鸡蛋。
我洗了黄瓜,剥了西红柿,细心地把黄瓜切成条,把西红柿切成块。方便面起锅以后,我把煎好的蛋卧到面条上,再把黄瓜条和西红柿块搁到煎蛋上。做这些事情我很快乐,我竟然哼起了歌,我记得我哼的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我的鼻头莫名其妙地酸了一酸,我一下子明白了,我这一辈子,不就是想做个快乐的小女人吗?有个人等着我给他做吃的,而我做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又很好看。
我把面条端上餐桌,招呼他来吃。
“蝈蝈”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没有马上拿筷子,而是盯着那两碗面条足足看了十秒钟,这才说:“你真的会做饭?”
我笑吟吟地说:“是面!”
那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几年以后,我会坐在一盏温暖的,散发着桔黄色光芒的台灯下,拿着一支真正的钢笔,在洁白的信笺上,给我“亲爱的蝈蝈”写古老的、真正的信?
几年以后,我会写下这样的字句:
“你永远不会知道,看着你吃面的样子,我是多么的满足。我坐在你的对面,看着你吃面,我也吃。你知道吗?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吃饭,而且是在一个‘家’里。在那之前,我和我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也一起吃过饭,要么是在学校的食堂,要么是在外面的小餐馆,身边总是有人。而这一刻,黄昏正在降临,阳光暖暖地洒到餐桌上,我和你,两个人,你呼噜呼噜地吃着我煮的面——而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给一个男人做饭!”
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爱上了这只“亲爱的蝈蝈”。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我们对坐吃面的黄昏,我突然有些想哭,我盼望四哥永远也不要再回来。我盼望这是一个梦,一个我躺在沙发上,一直没有做完的梦,我盼望这个梦就这样永远做不完。我盼望着,吃完饭,我洗碗,他看看电视或者继续读书,然后让我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我们一起看看电视或者就说说闲话,然后我们上床,我们亲密地做 爱,然后,让我枕着他的臂弯,我们静静地睡去。当太阳升起,我们起床,各自去上班……
他把我做的面条吃得一根不剩,甚至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这就是一见钟情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只“蝈蝈”肯定是个“好人”,我愿意信任他,愿意煮面给他吃。
有这只“蝈蝈”在我身边,我睡得着,睡着了能做美梦;有这只“蝈蝈”在我身边,我愿意煮面给他吃,吃完了我就去洗碗。
这只“蝈蝈”与那个“四哥”是多么的不同啊!尽管我根本说不明白,他们究竟不同在哪里?
就算是吃面的时候,他仍然戴着那顶狼棕色的棒球帽。
吃完面,北京的夜色如期降临。“蝈蝈”显得很随意地对我说:“天黑了,要不你跟四哥联系一下?”
我系着个小围裙,正收拾着碗筷。
“蝈蝈”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惊奇地发现,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我竟然已经忘了还有“四哥”这样一个人。
我嚅嗫着,我对他撒了个谎,我说:“从来都是四哥打给我,我……不敢打给他的。”这是部分实话,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四哥的号码,而且我也没有手机。
他说:“噢!这样啊……我得走了!”
我本能地叫了起来:“你别走!”
他说:“我还真得走了!”
他一下子就从餐桌旁站了起来,我看得出来,他的身手相当敏捷,要论打架,我们场子里那些保安,恐怕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他径直穿过客厅,走到门前。我看见他抓住门把手的时候有些迟疑。紧接着,他仿佛下定决心,使劲一拉把手!
门开了。
他的表情显得非常吃惊。
他回头冲我笑了一笑。
他笑得有些凄凉。
仿佛他刹那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三年以后……
“蝈蝈”对我说:“我真的没想到,房子是租的,车是租的,司机是租的,就连女朋友……也是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