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桥头,我猝然止步,怅然回望。
红色跑车像一道闪电,在满山苍翠的背景中一闪而逝。
他,我亲爱的“蝈蝈”,甚至没有让邓佳停车5秒钟,看一眼我的背影。
他,我亲爱的“蝈蝈”,明明知道,我一定会驻足回望。
唉!算了吧,哪来的诗情画意?多年以后,我唯知死别生离!
我右手拎着我的双肩包,沿着大桥,垂首朝向悬挂着缅甸国旗的移民检查站走去。
我长发散乱,白裙起皱,脸庞肿 涨,双脚沉重,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像个在缅甸做小姐不成功,被老板赶出场子的“丧”女。
我走路时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直到阳光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横亘在我的脚下。
我一抬头,差点惊叫出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去路的,竟然是阿林。
“你想干什么?”我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冲着阿林大叫。这时,我距离缅方的移民检查站大约还有10米。
阿林笑眯眯地,停顿了3秒钟,这才操着我已经熟悉到厌恶的云南边地方言,说:“我来接你回去。”
刹那间,我差一点点瘫倒在中缅大桥缅方一侧。“蝈蝈”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这完全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凭女人的直觉,我知道段向北喜欢我,或者说,他不一定喜欢我,但他一定想占有我。现在,我跟“蝈蝈”大吵一架之后负气回国,既然我不再是“蝈蝈”的“马子”,对段向北那种假模假式仁义道德的家伙来说,也就不存在“兄弟妻,不可戏”,段向北完全可以派阿林来把我接到他的身边……烛光晚餐,越南海鲜,白葡萄酒,雪茄,爵士,慢舞……顺理成章,上床!更何况,我亲口告诉过他,我原本……就是做“那个”的。
不!
我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啸。
那样,我真的会成为段向北的某一房“夫人”,这一辈子,再无自由二字可言,我忍不住想要骂娘,玩来玩去,难道我要把自己玩成世界第六号毒枭的“小蜜”?
“我不回去!”我朝阿林扑过去,亮出纤纤十指,去挠他的脸。
这个小屁孩,虽然他的大腿上挂着手枪,可我从来不怕他。以前,我可以叫他给我买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可以肆无忌惮地叫他“滚蛋”,现在,我也可以毫不迟疑地挠他的脸,甚至朝他的裤裆里踢上一脚。
阿林稳稳地抓住我的两只手。我这才知道,他的气力很大,我的两个手腕被他抓住,我完全无法挣脱。
“你一定要回去!”他依然笑眯眯地说。
阿林的双手一用力,我眼中的天空就暗下来了,天黑了。
阿林的气力真的很大。
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就算我烂醉如泥,段向北也别想沾我的身子。于是,他会下令将我扔进“土洞”。
那些我与“蝈蝈”分离的日子,那些我被扣在缅北做蝈蝈的“人质”的日子,阿林带我去看过“土洞”。他说“土洞”里关的是赌场里欠下巨款无力偿还的赌徒,他说那些赌徒大多来自中国江南,他说他们会在网上招赌,给那些人订好机票,派人到芒市机场接那些赌徒,到达边境一线,他们会派船把那些赌徒接过瑞丽江,直接把那些赌徒带进“水晶宫”,等他们输到一文不名的时候——阿林当然不会说“一文不名”这个成语,他说得很简洁,他说“没钱了”的时候,赌场就会借他们钱,高利贷,也许只是几个小时,那些赌徒就会欠下赌场几十万上百万的巨款……这时,赌场会让他们发信息、打电话向家里要钱还帐,如果还上了,好说好散;如果还不上,先关进宾馆,好吃好住,继续打电话发信息向家人要钱,还是要不到钱,拔牙齿,剁指头,拍成视频发给家人,如果家人竟然向中国警方报案,那么,这个人就会被关进“土洞”。
所谓“土洞”,就是在泥地里挖一个1米见方,深约2米的坑,坑口盖上几块木板,木板上压几块大石。坑里自然积水,浅则不到20厘米,深则超过半米。被扔进土洞的人,只能站着或着半蹲,就算无人看守,两米的深度,也绝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爬出逃走。最致命的是,因为坑底积水,赌徒的下半身始终泡在水里,不出一个星期,大多全身溃烂而死。死了之后,就近挖土,连人带坑填平,省事。
阿林带我去看“土洞”的那个午后,天空炽热到仿佛流淌着钢铁的熔液。阿林掀开“土洞”的盖子,那个被泡在“土洞”里的男人立即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高温和惊悚让我恍然置身梦境,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白花花的蛇!我打算把握在手中的矿泉水瓶子朝那个人递过去,阿林哈哈大笑,他说:“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最不缺的就是水。他一低头就可以喝到水。”
我“啪”地一声摁下“土洞”的木头盖子!
阿林抓住我手腕的两只手,此时,就像毒蛇的尖牙。
我想,如果我不“从了”段向北,他一定会下命令把我投进“土洞”。
妈的,我的天真的黑了。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号啕大哭,这样,也许会引起缅方移民站的注意,他们会派出一队持枪的士兵,冲过来,将我从阿林的铁腕之中夺走?
这时,阿林松开了我的一个手腕,依然抓住我的另一个手腕,笑眯眯地说:“跟我走!”
他引领我走向的,不是缅甸一侧,而是中方一侧!
原来,他说的“回去”,不是回到段向北的地盘,而是回到那片五星红旗飘扬的土地。
为什么?
我像根木头,一只手拎着我的双肩包,另一只手被阿林抓住,我们朝着缅方移民检查站走去,5米、3米……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蝈蝈”提前告知我的“剧情”一模一样。
我在缅方的移民检查站,等待了不足半小时,两名身着武警制服的中国边防警官出现,他们皱着眉头填了些表格,让我在表格指定的位置签下几个“黎妮”,摁了几个红手印,接下来他们挟持着我,通过宽约20米的共管地带,随后进入中国边防的入境大厅。
他们没有让我办任何手续,而是径直把我投入一个不足6平米的小屋,没有桌子,没有灯,我的记忆出现了错觉,我觉得那是一个墙壁、地面全是金属的小屋;他们收走了我的身份证、手机、钱包……他们收起我的手机时,居然让我自己把手机给解了锁。他们一言不发,关上门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中国边检的那间小屋里被关了多长时间。后来,他们把手机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仅仅过去了40分钟,但是,我的“心理时间”,起码过去了3个小时。
房门洞开,一个皮肤洁白、鼻梁高耸,褐色眸子,大腿修长的女人,穿着白色的高跟凉鞋,浅蓝色牛仔五分裤,宽松的白色t恤盖过臀部,t恤的前胸印着大大的、金色的“good lucky”,朝我款款走来,向我伸出右手。
我几乎是被她从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拉了起来。
她说:“我姓袁,你可以叫我袁姐。”
她说话的时候,仿佛微笑着,又仿佛那微笑与生俱来,就是雕刻在她的脸上。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什么。
她把一个捏实封口的密封袋递给我。袋子里是我的身份证、手机、钱包……
她说:“我已经让他们关闭了摄像头,这里没有外人。你检查一下你的物品……手机上,该做技术处理的,我们已经做了处理。”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该删的都删了呗!
没来由的,我突然感觉特别放松,特别安全,我不想哭,也不想叫,我只想有张床,有一个松软的枕头,让我好好睡一觉。
自称“袁姐”的人似乎完全洞察到了我的心思。她保持着那种职业化的、干炼女警特有的微笑,说:“你可以在车上睡很长时间,我们得在路上走10个小时。”
我隐约记得,我是在中国边防检查站的地下车库里上的车。
一辆悬挂地方号牌的,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前排有两个小伙子,穿的是t恤,牛仔裤……或者,休闲裤?
“袁姐”和我坐在后排。
我一直紧紧地搂着我的双肩包,像是搂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又像是搂着我亲密的爱人。
我一路都在睡觉,我记得我们出发时是黑夜,抵达时是黎明。
我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上了两次厕所,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上厕所的时候,袁姐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我记得前排的两个小伙子,轮换着开车。
我刚看到了一眼朝阳,紧接着又陷入一片黑暗。
我出发的地方是一个地下车库,我抵达的地方依然是一个地下车库。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省公安厅的地下车库。
“袁姐”牵着我的胳膊,我们进电梯,“叮咚”,电梯停下,我看到“袁姐”拿出id刷卡,然后把脸凑近门禁系统的摄像头。
是人脸识别?还是瞳孔识别?
防弹玻璃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我在“袁姐”的牵引下,踩着游戏场景般不断坍塌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巨大的办公室。
我听到“袁姐”柔声说:
“首长,我们把她带回来了!”
首长点头,随后示意“袁姐”离开。
巨大的办公室里,“首长”坐在足有半个乒乓台球台般大的办公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像是身体的某个部位疼得难以忍受,眉头几乎拧成了“八”字。
隔着桌子,我站在他的对面,我知道他是谁,作为一个曾经联系禁毒口的记者,我不止一次,在照片上,在主席台上,看到他。
他就是“蝈蝈”的父亲,李志诚!
“首长……您要不要喝点水?”
莫名地,我一张嘴,说出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