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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大明奸臣的小情诗》/ 残星
    这是冬日往常一样冷暗的阳光。
    北京城清晨卯时的冬天, 天色是蒙蒙的灰, 只剩一些淡薄的黑色仍残留在天边, 似是为不甘就这样被白昼吞没而做最后的挣扎。
    树枝都是光秃秃的, 只有几只飞鸟停在上面片刻,鸟们似也嫌这里荒凉, 叫几声便飞走了。
    “萧姑娘不必忧虑,皇上叫姑娘到这儿来只是问姑娘些话,兴许问完了就会让姑娘回家的。”
    萧诗晴咬着唇,默默随黄锦在紫禁城中走着,后者在一旁好言安慰。
    萧诗晴刚醒, 嘉靖的圣旨就传到了严府,严世蕃又一夜未归,她已模模糊糊猜到嘉靖召她来的意图是什么。
    黄锦带她到了万寿宫门口, 宫外却静悄悄的, 门口只站着两个把门的太监, 完全没有上前迎接奉旨入宫的二人之意。
    “怎么没人?”黄锦叫过一个太监,“皇上和老祖宗呢?”
    那太监躬身道:“回干爹的话, 皇上正在丹房打坐, 没有旨意不能进入, 还请干爹稍等片刻。”
    黄锦点了点头,对萧诗晴道:“如此,我们就再等等。主子这一打坐, 可得要好长时间。”
    见萧诗晴仍然垂着眼睫, 黄锦道:“哎呀萧姑娘, 不必这样紧张,万岁爷还是仁慈的,对于无罪之人从不多加为难。来,我带你到宫里四处逛逛,散散心。”
    黄锦不由分说,就带着萧诗晴走了。
    萧诗晴跟着黄锦到了紫禁城中的一个别院,这个院子十分偏僻,除了凉亭和白玉石凳,竟然还有一架秋千。
    黄锦向萧诗晴解释院子的由来,脸上竟露出温和宠溺的笑容:
    “主子少年时在潜邸便好玩,十五岁即位后,少年活泼的天性还未消减,这座院子是他特意命人在宫里照着潜邸里的样式修的。后来主子大了,这座院子就荒废了,只有裕王小时候还偶尔玩玩。”
    “萧姑娘也可以玩玩,散散心。皇上不会怪罪的。”黄锦望着秋千,笑眯眯地说。
    萧诗晴忍不住坐了上去,蹬起两条腿,悠悠地荡着。
    她一边荡着一边想,嘉靖召她入宫,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容拒绝。毕竟事关《百官行述》,那是朝廷中近一半官员的把柄,嘉靖想要掌控朝局,就必须把把柄捏在自己手里。
    正在她想得入神,秋千也荡到了最高点,这时秋千的绳子突然断了。
    萧诗晴怎么也没想到突然会发生这等变故,惊呼一声,直朝地扑了下来。
    她做好了被摔破相的准备,却落入一个温暖宽大的怀抱中。
    她本以为是严世蕃,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道袍。
    ***
    在朱厚熜的眼里,那座院子是个早该拆了的地方,在自己长大后,便从没有来过。
    直到今天的刚才,李芳告知自己萧诗晴和黄锦就在那里,这才懒洋洋地迈开步子,踏入了自己十多年都没再来过的别院。
    当他抬起头看那跳动的身影时,只觉得那个荡秋千的身影是异常熟悉,且带着些紫禁城中绝不该有的欢快、活泼。
    他的心里猛然被击中。
    梦里那个女子骤然显现在脑海里,与面前这个荡秋千的身影融为一体。
    错不了,梦里那个神仙,便是这般容颜。
    朱厚熜怕她摔疼了,情急之下忙伸手把萧诗晴接住。
    “皇上。”
    萧诗晴就势稳住身子,忙挣脱开他在一旁站好。
    这怀抱未免有些熟悉。就像曾经体会过一样。
    有一瞬间,萧诗晴心中这样想。然而现实中她确实不曾和嘉靖帝有过什么接触。
    直到她抬起头,心中才猛地被一击。
    原来是他。
    阳光斑驳的竹林中,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
    一想到那天遇到的人竟然是嘉靖,她不禁怔住了。
    直到黄锦叩首的声音打断了这段微妙的沉默。
    “奴才黄锦,见过主子万岁爷。”
    朱厚熜咳了一声,微微抬了抬眉,却看都没看黄锦,对身边的李芳淡淡道:“李芳,宫里的这些玩意儿,也该修修了。”
    李芳一惊,赶忙俯下身子道:“是。”
    黄锦在一旁也赶紧不住地点头。因为带萧诗晴去“散心”,让萧诗晴坐上那快坏的秋千,全是李芳安排好的意图。此刻计策落空了。因为李芳怎么也没想到嘉靖会自己接住萧诗晴。
    萧诗晴见到嘉靖的时候太惊讶,刹那间忘了下跪,此刻也赶紧随黄锦跪下了。
    下一刻朱厚熜就道:“罢了,都起来吧。我们去殿里说。”
    “是。”
    黄锦这才站起身。萧诗晴也跟着站起来。
    嘉靖转过身,带着几人朝万寿宫走去,一边走,一边又道:
    “李芳。”
    “奴才在。”
    “叫严世蕃自己回府。”
    ***
    直到进入了万寿宫,萧诗晴都没见到严世蕃,她知道,也许这是嘉靖和李芳的刻意安排,怕她见了严世蕃的面会串供《百官行述》之事,只得乖乖跟着嘉靖到了殿中。
    萧诗晴仰头打量着万寿宫里的陈设,脑中对应着第一次进来给嘉靖换药的场景,发现里面的摆设仍和十年前的大体相同。与其说是进宫殿,倒不如说像是进了一座具有皇家气派的雄伟道观。
    “黄锦,”嘉靖像是甩开了身后的一切跟随之人那样,径直进了里面的精舍,坐在蒲团之上背对着二人,眼神里有些他们看不见的迷离,“朕要进丹。”
    “主子,萧姑娘的事,还没安排……”
    黄锦提醒。
    嘉靖似才微微清醒了过来:“嗯?”。他回头看着站在黄锦身后的萧诗晴,也不知道是在那什么哑谜,似乎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点了点头道:“让她住在万寿宫的偏殿吧。”
    黄锦微微一怔,有些变调的声音究竟没能完全掩盖住心中的惊疑:“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萧诗晴也是一惊,但面对大明最高统治者天子,她哪里有反驳的份儿。
    嘉靖的意思,是要让她住进这座紫禁城?
    但见嘉靖便闭了眼,一副入定的样子,她便也没敢出声打扰。
    而且更让她惊讶的是,嘉靖竟只是把她安排在万寿宫,对于《百官行述》之事,竟是一字也未提了。
    ***
    万寿宫偏殿距离嘉靖的住所还有些距离,但每当萧诗晴外出时,都要经过正殿,因此她也能时时刻刻看见嘉靖。
    嘉靖把她安排进紫禁城,他却绝口不提何时让她离开之事,她也知道嘉靖召她进宫的意思,但她仍然心急如焚,她牵挂着严世蕃,只要一日见不到他,她就一日不觉得安宁。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她在想念严世蕃的同时,也每天提着心,暗暗祈祷,张居正能安全保管《百官行述》。
    ***
    对于张居正而言,他的离京绝不意味着结束。
    记忆闪回到几天前那个下午。那是个再普通不顾的下午,微风像往常一样宁静地拂过京城街道的万事万物,街边小贩正在卖力地吆喝,伴着这样的场景,张居正从翰林院出来,准备踏往离京的路。
    他走得是郊外的山路,这条路本就人烟稀少,此刻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奈何道路虽空旷,却容不下心中的思绪万千。
    挡在路前的,是一辆轿子。
    张居正一愣,就见轿帘掀开了,一个背着包袱,面容姣好的女子走到了轿外。
    张居正扬起眉。
    “萧姑娘?”
    萧诗晴从轿中下来,先回身对轿夫说道:“我到地方了,你们都回去吧。”
    “是。”
    几个轿夫点点头,便抬着轿子走了。
    萧诗晴这才走近了张居正。
    “萧姑娘有什么事?”
    张居正的眉尖微微动了动。
    “为什么离开?”她却没回答他的话,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或许是因为风的原因,她的声音有意思颤抖。
    “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哉?”
    张居正微微侧过了身,捏紧了双拳。
    萧诗晴没有回答,只有微风把飘来的一声叹息送到了张居正耳中。
    过了半晌,她才道:“如果你有机会彻惩朝中贪腐呢?”
    女子的话语清澈,又有些幽然。
    张居正猛然抬头。
    “那部书在你手里?”
    萧诗晴正视他:“不错。”
    朝中的情报罗网大得超乎她想象,张居正、徐阶那边自然也听说了傅十一去江南的消息,她本以为《百官行述》的存在只有朝中少数人知道,然而张居正此言,再一次刷新了萧诗晴对清流之无孔不入的认识。
    张居正双眼眯了起来:“……你在这里拦住我,是为了把它送给我?”
    不愧是张神通,对于她来的用意,他一猜一个准。
    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特意在路边雇的轿子,没有让严家一个人知道她来到了这里。
    “《百官行述》既是火药,也是把利剑。”萧诗晴道,“究竟是火药还是利剑,关键就是在谁的手里。”
    那部书中记载着南方官员尤其是贪腐官员的把柄,只要运用得当,就凿开官场铁幕,所向披靡。
    心中的震惊实在难以抚平,张居正的呼吸急促起来:“萧诗晴,你应该知道,我此趟离京是为了回到南方……南方的贪腐,严嵩严世蕃可是占了大头,你把《百官行述》给我,是自掘坟墓。”
    “我知道。”萧诗晴的眼眸微微暗淡,“的确,严家此时风头正盛,谁也不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但二十年、三十年呢?阁老和世蕃得的多了,必不被皇上所容,到时,也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
    “你以为你是在悬崖勒马?”张居正微微冷笑,“严嵩严世蕃所犯下的罪行,诛九族都不够!”
    “别再说了!”萧诗晴闭了闭双眼,猛然喝道,“张居正,我只问你敢不敢接?”
    其实本用不着他的回答。
    萧诗晴自顾自喃喃说道:“若想凿开南方官员贪腐的铁幕,只凭《百官行述》当然不够,还需依靠持书者自身……这部书只有你能够接……只是你这样做,必然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下一刻回答便传了过来:
    “只要是为了国家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张某义无反顾。”
    “好。”
    萧诗晴没有犹豫,自随身带着的包袱中把《百官行述》拿了出来。
    张居正的眼睛刹那间亮了,离开翰林院时心中原先的失望猛然变成了希望,他知道,这趟路途绝不是他仕途的终点,而是新生的起点。
    张居正自萧诗晴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书。
    “谢谢。”
    临别前,他忽然瞧了她一眼道:
    “萧姑娘,其实即使你住在严府,与严世蕃日夜相处也无妨。你不是那种恶人,也做不了恶人。”
    “你怎么知道?”
    张居正用惯用的语气道: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