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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精细鬼的由来
    第二节 精细鬼的由来
    卜思源放下酒杯,抬起手,习惯地捏捏自己溜光的下巴,想象着主人在大杨柳树边切鲤鱼胡须的情景。不过,这切鲤鱼胡须的辛苦,怕还比不得他用那锋利的小刀,刮他这脸腮和嘴巴圈圈上的胡髭呀!看,他正在捏着的下巴不是光溜溜吗?四十出头的人,还看不到一根胡髭。是生来年轻吗?哪里!是他用那把经常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锋利小刀,天天勤刮的结果。他一有空就坐下来刮着,对着小镜左看看,右瞧瞧。有时候,他对自己的劳动还不满意嘞。此时,为了快些吃到鲤鱼胡须,他不停地砸着嘴巴,意思是催促甘长礼快点把鲤鱼胡须下锅。
    甘长礼手上轻轻地往锅里放进一绺绺鲤鱼胡须,嘴里滔滔不绝地介绍:
    “贵厂长你晓得啵,俺这西洞庭湖呀,占了八百里洞庭湖的一半,烟波浩渺,出产的名贵鱼多得很嘞!虾子、蚌壳、泥鳅、鳝鱼、这些都算不上,都排不上号。”
    卜思源附和道:
    “那是的。甲鱼腿,鳜鱼花,鲫鱼脑壳不吐渣。”
    刘国池听他俩向贵副厂长点数洞庭湖的珍贵鱼类,顿时也来了兴趣,他对贵副厂长说:
    “这洞庭湖出产的鱼,最大的要数中华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体重可达半吨,身长两丈,身高八尺。最小的,是那像银针一样的银鱼,是水中人参,营养价值高得很。药用价值最高的是甲鱼,龙寿人称之为水鱼,国际上叫中华鳖,出口欧美等发达国家,供不应求,因为长期食用,可以防治癌症。”
    卜思源说:
    “最美丽的鱼,是红如胭脂的火烧鳊鱼;最奇特的鱼,是那额头上长得有一点朱砂的状元鲫鱼;最威风的,是那形状像大白鲨的大鳡鱼;最凶猛的,是那飞离水面穿云破雾的才鱼;最溜滑的是鲶鱼,最安静的是那紧贴泥沙静如处子的回它鱼……”
    甘长礼不无骄傲地说:
    “叫我看,那都比不上鲤鱼胡须。这鲤鱼本身就是唐朝皇帝李世民封的,身份珍贵,这鲤鱼胡须呀,吃了长寿不老,男人壮阳,女人滋阴,两公婆一个晚上抱到搞上两三回都不得吃亏,要想生男就生男,要想生女就生女。”
    大家都被他说笑了。
    卜思源说:
    “难怪你生的都是男儿没有生女儿啰!”
    甘长礼骄傲地说:
    “这叫百发百中。”
    刘国池端起酒杯,先伸到贵副厂长面前,又伸向卜思源和甘长礼面前说:
    “来,干杯!”
    “干!”大家齐声响应。
    甘长礼抿了一口酒,转动着小眼珠,说:
    “刘局长,卜支书!我年老体弱,往后,全靠你们这些领导多多关照呀!”
    卜思源说:
    “应该嘛!应该嘛!”
    刘国池说:
    “当然啰!当然啰!”
    贵副厂长笑了笑说:
    “领导一定会关心你的,你老人家放心啰!”
    甘长礼听着就像小伢儿出门捡了糖,满心都是喜。喜得他揭开锁幅板子,又从舱底提出一瓶老渡口大曲,替客人们的酒杯里逐一酌满。
    卜思源见手边的酒瓶已空,抓起来就往棚外一撂。
    “慢点!”甘长礼喊得再急也没有用了,“咕咚”一声,空瓶沉落湖底。
    这“咕咚”一声,惊得远处的两只野鸭“嘎嘎”直扑。
    这“咕咚”一声,击到了甘长礼的心上。
    他忙拿起卜思源的手电,伸出大半个身子,眼睛盯着扇形光流照射的水泡,一眨也不眨。
    他想拿起捞兜把酒瓶捞起来,被卜思源拦住了。他只好顺手拿根篙子插在鼓泡的地方,做个记号,等到明天再捞。
    一个酒瓶送到废品收购部可卖4分钱啊!奇怪,真奇怪!连个空酒瓶都要费尽心机的中渔,为什么舍得老渡口大曲、鲤鱼胡须、水鱼蛋蛋、上海手表呢?
    甘长礼就是这么个怪人。他今年53岁,矮矮个子,瘦长脸。一年四季弯着腰,脑壳差点低到膝盖边。一杆吊着牛皮烟荷包的铜脑壳吹吹烟袋没离过一下下儿身。船上,抱在怀里;上岸,搭在他的虾公背上,就像生怕被人家抢走一般。虾公背的外貌尽管出了名,但没有反映他性格的本质特征。仅论这一点,要算老鱼鹰送给他的外号“精细鬼”最恰当。
    他的确是个精细鬼。凡了解他的人,都说送他这个外号的人精明,眼睛尖。这外号,名副其实:“精”得怪,“细”出味,不像“鬼”也蛮像鬼。
    1962年,甘长礼被黄春江抓住,迫不得已在春柳湖落了身。雷耀湘上船做工作,要他把渔船网具折价交给集体,参加队里劳动,按工分分红。他当时没做思想准备,只说了一句客套话。
    夜里,他睡在被窝里,敲开了小算盘:黄春江,你也太厉害了吧,把他的户籍卡到了春柳湖,还不罢休,又要他交出渔船网具,按劳分红。好吧,任你如何限制吧!只要你不搞陆上定居,你也管不了许多。渔船网具,要折价就折价;收益分配,按劳力就按劳力吧。反正他是打鱼里手。虽然力气小一点,技术要比别人强。放钩、挂网,门门是内行;织网、装网,样样都出色。都少不了他的工分。一家人合起来,收入还算袋袋儿里装菱角,出尖的,还比别人宽裕得多。但是,这渔船网具要是不折价又几多好嘞?人在春柳湖挂个名,水上四处漂,票子抓不完,不是神仙日子吗?
    他反过来又安慰自己:哎呀,想开点吧。好在水上不比岸上,活龙活脉,管不死的。渔船网具折价归公,名气好听,讲话也响。事实上,还归自己管理,自己使用,还是一船一户的。只要是不改掉单船作业,私卖点鱼货,还很自由嘞。折价归公,对他来说,还不是换汤不换药。退一万步讲,万一横了肠,他也不怕。中渔是团结对象,你雷四老倌怎么办,你黄春江怎么办?
    甘长礼心里发问:这,到底行吗?他本不是春柳湖的渔船,黄春江都要管。一旦他把渔船网具交给了集体,不是被管得更严吗?眼睁睁地让人家把神仙日子抢走,能甘心吗?不行!
    但是,他又想起黄春江的话:“长礼叔,你要诚心诚意搞社会主义,莫像过去单船独户在水上漂,一心想着发财、发财。不然,招架倒过去的啦!”这“倒过去”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到了一定的程度,要把他这个团结的对象,说成是坏人,是反革命?日后子子孙孙都会怨他这老不死的家伙了。
    他打定主意,算哒,上点当吧,顺着他们来。
    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下下儿也没睡,脑壳里的小算盘噼噼啪啪地响了一个通宵,还是没拿定主意。
    第二天雷耀湘来找他,他一口答应:
    “好吧,领导怎么说,俺就怎么搞。渔船网具,明朝一起交给集体,一门心思搞社会主义。”
    雷耀湘没想到他这样好讲话,心里有点疑惑。但又想:人总是要进步的,经过春江对他的批评教育,应该转点弯嘛。老鱼鹰把这情形告诉了黄春江。黄春江默了默神说:
    “莫急,先看看他的行动。”
    甘长礼向集体交出渔船钩网的时候,雷耀湘逐件点了点数,问:
    “怎么只有这几条渔网呢?”
    “哎呀,雷主任,你是不晓得,这几年东游西荡,哪里有钱添置业次啰。”
    雷耀湘问:
    “你不是有几条新胶丝网吗?”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甘长礼很惋惜地说:“前日夜里,放在围堤湖里,涨了一点水,被冲起跑哒,气得我要死。你来看啰,都是空舱。”
    说着,他揭开前舱锁幅板子。贫协主任一皱眉头,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他。他连忙又说:
    “雷主任,我正要找你,麻烦你跟队长讲一声,让我领几条三层渔网。不然,就凭我这几条破网打不到鱼,完不成任务。集体就是有这个优越性嘛。”
    “集体没得三层渔网给你,自己想办法。”雷耀湘没有多说。
    后来查明,甘长礼把新胶丝网卖给了西湖大队两户副业渔民了。
    那天夜里,敲了一通宵小算盘都没算得清,在点数登记网具的时候,却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做上标记,把新胶丝网沉到了湖底。他想:只是为了图个名气,折价交了渔船渔钩和部分网具,就足有万千了。这上十条新胶丝网,莫好给了他们,他不能无偿地交出去。交了,只是折价作股金;不交,卖了出去,落了自己的腰包。股金超过一点,队上暂时没得给你的。少了,充其量不让他折价了。那正好,落户春柳湖本来就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至于捕鱼的业次少了不够用,影响他的工分收入,那也不要紧,找集体要网具嘛。不然,他为什么要这个集体的优越性呢?他的小算盘终于算清了。
    几天之后,他找到两个渔民做了这笔生意。
    游刁子鱼过一路身都能分清公母的黄春江,早就防止了他这一着。那天夜里甘长礼偷湖被捉以后,黄春江决定收留他的时候,就在不知不觉中查访了他的网具。并把查访的情形告诉了雷耀湘,又说:
    “四伯,要特意留心他的新胶丝网,他有可能对折价归公想不通,把它瞒住了,反而向集体倒搭一耙。”
    贫协主任想起这些话,在心里赞了一阵黄春江,就找大队长雷银河、二队队长钱仁和、副队长马本良一起商量,这事怎么处置为好。大家都说:
    “只要虾公背不用火把网具烧掉,就一定要查出来。”
    这话是真的。在水上生活了几十年的老鱼鹰,处处留心,水上情况了如指掌,对周周围围的副业渔民,不仅相识,还熟知他们的思想政治和经济收入情况。谁个缺船用,谁个少钩少网,这在他心里都是有数的。根据掌握的这些情况,确定线索一查,不到几天工夫,就把甘长礼的炉底子掀了出来。叫他赎回了渔网,在渔民大会上认了错。就在这次批评他的时候,雷耀湘送了他“精细鬼”这个名副其实的外号。
    从这件事,甘长礼吸取了经验。他觉得,不跟着社会主义跑,怕是不行了。他敲了敲小算盘,改变了主意。要想占点香赢,捞些票子,搞好领导关系是头一字。只有当权的人睁只眼睛,闭只眼睛,或者还设法支持你,包庇你,你才能自由自在。
    他开辟了新路:给领导干部六月送西瓜,寒冬送烧酒,请到船上吃喝。只要是赔点小本,能够占到大便宜的,他都干。
    可是,这一套,雷耀湘不沾他的边。
    遇到黄春江,反而吃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批评。那天,他到县城里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桃源鸡,提了两瓶老渡口大曲,趁着黄春江一家人都进城的时候,他悄悄地送到了黄春江船上。他想明地里送去,人家不好意思接受,群众见了也要指背脊。日后有什么事,人家反而不好替他讲话。不然,群众就得讲:吃了的嘴软,拿了的手软,人家受了他的礼,当然要包庇嘛。不管如何,暗地里送去最好。等到黄春江吃了以后再讲也不为迟嘛。
    他刚刚把酒瓶和肥鸡婆放在锁幅板子上,又提回了手里。他想,若是人家大喊大叫,要问明是哪个送的呢?那才不尴不尬啦!不会的。世界上没得这号蠢人。无息无利,谁肯早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号便宜都不晓得拣?皇帝老子都不打送礼人嘛!
    想到这一节,他又把酒和鸡放下了。谁晓得,事与愿违。梅秋华踏上船头,推开拱棚,“蝈蝈”的叫声把她惊呆了。她站在船头大声呼喊:
    “是哪个把鸡、把酒放错了,放在俺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