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时分,诏狱中阴湿如泥沼,蚊蝇纷飞,低矮的牢房常年不见天日,这杀虎林是由慕容迦叶所创的刑房,位列诏狱之首,由五大酷吏掌管,专为拷打贵族子弟所用,许多文武大臣,便是在这里丧了命。
狱卒们为了看守赫连骧,已经一夜没有合眼,赫连骧整夜吵着要面见太后,嗓子都已经喊哑,如今腹中空空,只有饥肠悲鸣,腰身笔挺地盘膝而坐,姿态端正仍如行军之时。
狱卒们把乳粥和油饼踢到他面前,苦口婆心的劝解道:“王子殿下,你省省吧,没有把你手脚都钉门板上,拿沥青浇在身上,再用椎自敲骨头,就已经够意思了,吃饱了才有力气跟太后娘娘辩解,不是么?”
赫连骧依然不为所动,拒绝这等羞辱般的投喂,郁郁地闭上眼睛,以等待着黎明快些到来。
“吃些吧,不然一会儿上了大刑,饿着肚子,撑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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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压倒犯人的气焰,用棍棒打刚抓到或解到的犯人的腿或臀,叫“打杀威棒”,这将是赫连骧一会儿面临的第一道刑罚,自此,各种非人的花活便会接踵而至,譬如拶指、夹棍、剥皮、断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等,令人“应接不暇”,几轮拷打下来,石头也开了口,如今他一点油皮没破,昔日威名依然有震慑之力,尚不知酷刑的滋味。
散早朝归来,慕容迦叶除去沉重凤冠,换上一身杏黄金缕裙,此衣窄袖轻便,又不失肃穆华丽,出现在诏狱之中,再合适不过:“赫连骧不同于其他犯人,这杀威棒也要来得不同凡响些才好啊!”
身后的八位酷吏连连应和道:“太后所言极是,容我等稍作商量。”
慕容迦叶以香罗帕掩住口鼻,眼瞧着一只肥硕的鼠子从脚边窜过,她神色自若,心生一计:“哀家记得,平素在战场上,赫连骧的武器是狼牙棒吧?”
元璞第一次来到诏狱,见此状,心下一惊,颤声说:“正是。”
慕容迦叶见他面色有异,深望他一眼,伸手替他正了正衣冠:“慌什么,小场面。”
“依太后的意思,是想用赫连骧的狼牙棒替换掉寻常的水火棍?”元璞强自镇定,问道。
狼牙棒,木棒头部如枣核状,植铁钉于其上,棒头硕大,形似狼牙,多为北方部队使用,杀伤作用极大,轻装甲甚至没有装甲的步兵挨上这么一下,往往是连皮带肉地从身上钩扯出来,伤势十分惨烈。
慕容迦叶粲然一笑:“知我者,元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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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骧望着这一行人来势汹汹,心已经凉了半截,紧紧抓住牢门:“昔日,儿臣为母后奔走,召来天下酷吏,今日却要自己去吃这等苦头。”
狱卒大开牢门,夹道行礼,慕容迦叶微微颔首,徐徐步入刑房之中,朝赫连骧摆了摆手,阴阳怪气道:“这话严重了,哀家一向对你恩重如山,怎么会舍得你吃那种非人的皮肉之苦呢?”
晦暗的牢房之中,被她带进来了一丝光亮,积年的尘埃随之飘起,他看见她今天涂了很浓郁的口脂,如同牛血色,衬得她气色极佳,平添了几分凌厉。
赫连骧回过神来,饥饿让他头昏脑涨,遂有气无力吼道:“母后,儿臣是冤枉的,不知是何人捏造密信,意欲加害儿臣!请太后明察!”
他的嗓子已经喑哑,声势全无,连辩解都显得苍白。
慕容迦叶嗤道:“想必你已经饿了,今日的早膳,哀家已经给你备好了。”
狱卒得令,将赫连骧上身的囚服剥去,将他缚在立枷之上,娴熟地把绳索绑成绞刑结,这种结越挣扎便越紧,没人能奈何。
赫连骧不做任何挣扎,嘴上:“太后,儿……”
慕容迦叶索性抽出适才掩口鼻的罗帕,立刻塞进赫连骧的口中:“废话真多。”
那帕子还带着慕容迦叶身上的味道,是礼佛常焚的三宝宣花香,帕子不大,柔软若一缕暖烟,被赫连骧的口水濡湿后,更缩成似有若无的一小团,这并不能真的堵住他的嘴,而他忽然因这气味变得醺醺然,识趣地住了嘴。
“三十杀威棒,开始!”慕容迦叶略一摆手,赫连骧的劫难便正式启幕。
春寒入侵的地牢中,燃起了一盆银骨炭,慕容迦叶烤着手,闭眸听着耳边火花爆裂的声音。
负责行刑的是一个健壮的狱卒,他是澹林部落一位有名的勇士,最善相扑之术,身上的块头紧绷着,流淌着晶莹的汗珠。
棍棒噼里啪啦地落在皮肉之上,如一场灼人的冰雹,赫连骧好像根本不怕疼,一声不吭,他始终凝眸盯着她,仿佛在搜寻一种叫做疼怜的神色,可面具下那双冷眸始终无波无澜,似乎没有半点不忍,他心灰,终于知道,她是成心要折磨自己的。
细细数来,诏狱之中,赫连骧堪称最年轻也是权势最大的犯人,大块头勇士看着他稚嫩未泯的面庞和尚没长开的清瘦身子,有种凌虐孩童的罪恶感,手下的力,也神不知鬼不觉的轻了几分。
行刑过半,赫连骧血瘀满身,五脏如同移了位,他泫然欲泣,大声呐喊,口中的丝帕让他吐字不清,更显狼狈:“母后,儿臣不服,儿臣不服!儿臣冤枉!”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终于受不住,眨巴着湿漉漉若月光的眸子开始求饶,活脱脱像个被捕兽夹钳住的猎物,逮住路过的人,拼命呼救。
他的眼神仍和昔日一般澄澈,没有杂质,慕容迦叶深望他一眼,又将目光快速移开:“瞧瞧,又来了,撒娇装乖的把戏从前用用也就罢了,现在可不顶什么用了!”
慕容迦叶快意地饮着烈酒,每看他一眼,便要就一口酒水,朝着满室酷吏,戏谑道:“敕勒川第一美少年,果然秀色可餐!”
打到第六十二下,慕容迦叶终于开口:“停!”
赫连骧松了一口气,他的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浑身颤抖着咬紧牙关,极力压制着疼痛的袭来,他那过分深刻的泪沟和凹陷的眼窝使他看起来像个无辜的恶鬼:“母后,母后,你愿意听儿臣说了吗?”
“如果不是认罪的话,就不必多言了,”慕容迦叶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门口,“进来吧。”
只见门外走来一个八尺余高的男子,此人一身宽大衣袍,脚底趿拉着木屐,一张苍白瘦削的骨查脸,唇边了无髭须,正是八大苦力之首,伊娄峻,有人说,他是天阉。伊娄峻躬身,阴柔一笑:“参见太后。”
伊娄峻的酷吏之名,远近闻名,手段惨绝人寰,刑讯闲暇之际,还撰写许多酷刑的书籍,多少铁骨铮铮的敌国细作被他撬开了嘴,成为了助力前线战争至关重要的一环,因而深得慕容迦叶的器重。因为生理的缺陷,有人戏称他为“无根阎罗”。
“敬酒吃过了,不招,你来给他惯点罚酒吧!”慕容迦叶回顾元璞,“剩下的,交给你了,哀家乏了。”
伊娄峻得令,疾步进来,放下自己盛满各色刑具的百宝箱,抬眼淡淡扫了元璞一眼:“您就是元璞,元尚书?”
那是一双瞳色过浅的眼睛,酿着森然的笑意,似乎久藏于黑暗中,令人想到某种神秘野兽,元璞如被针刺,立即避开他的目光:“见过伊娄大人。”
伊娄峻得意一笑,转眼对赫连骧说:“赫连将军,鄙姓伊娄,单名一个峻字,没错就是那个臭名昭着的刽子手家族伊娄氏,我呢,深谙刑讯之道,凡是经过我手的犯人,三日之内,没有人不开口的,任你铜筋铁骨,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他讲话抑扬顿挫,轻柔之时若温水,暴烈之时若飓风,忽然,他甩出一张古旧的羊皮,”这是我们伊娄家三十零八道酷刑,不致死,却可令人生不如死,您自个儿选一个吧,”他愈加眉飞色舞,狠狠咳嗽一声,瞥了一眼元璞,“想当年的叛将拓跋部首领拓跋滔,就是在我手里折了半条命的。”
赫连骧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着他如螯般的魔爪摆弄着种种奇形怪状的刀具,急中生智,决定要咬舌自尽。他常年奔走于沙场,大战过后,见过太多不堪凌辱,选择咬舌自尽的南人,他们不做逃兵,也拒绝成为战俘,只恨自己没有英勇阵亡。
虽然咬舌的痛楚也不容小觑,但是他们仍然都干脆利落地选择自我了结。
伊娄峻瞳孔一缩,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类似于口枷的东西,刹那间弹出,将他的口腔强力撑开:“到了这儿,您就别想着自我了断了。”
赫连骧的舌根传来剧痛,嘴角已经流出大量的鲜血,口不能言,想着自己这副模样,一定难堪极了,她如今尊贵如金叵罗似的一个人,定会心生厌恶的。
还好,这里的气味阴湿恶臭,她不会进来的,自然看不到这一幕。
训练有素的狱卒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去了他的甲胄,拿走了身上一切的锋利之物。如此,断绝了他轻生的一切可能。
伊娄峻擦拭着刑具上的陈年血迹,炫耀一般地解释道:“人都道我们这杀虎林是阿鼻地狱,送你几个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要解脱,坦白从宽。”
赫连骧却一声不吭,看向那扇狭小的窗,日光稀少得几乎可怜。
伊娄峻不信邪道:“还不从速招来吗?倒还真是个硬骨头。”
元璞从旁笔直兀立,冷哼一声:“伊娄大人,看来你这刑讯之道,不过如此嘛,对一个铁血将军一味动粗,能有什么成效。”
伊娄峻发出一阵漫长的狞笑,似乎嫌热,索性褪去上衣,打起赤膊,身边的下手知趣地递给他一壶热酒,他闷哼一声,从腰间拿出一盒丹药,就着热酒,囫囵个地吞下去,顷刻,那双骇人的眼睛又楔入元璞的神经:“五石散,要来一颗吗?可解百优,飘飘欲仙。”
元璞见他状若癫狂,心下悚然,连连称不。
“元尚书,你可还别不信邪,当年拓跋滔也是前期死活不招,最后整个人皮都被剥光了,还不是受不住了?”
元璞勉强一笑,极力抑制强烈的呕吐之意:“元某先行告退,伊娄大人,这里就交给您了。”言罢,他拔脚奔出蜿蜒无边的长廊,对准一口枯井,剧烈地呕吐,直到看见乌云之下露出的几缕阳光,才如释重负,卸力地跌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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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诏狱南院,那稀薄的阳光同样也照射着慕容迦叶,慕容迦叶不动如山地端坐,急剧地盘着手中的念珠。
南院轩敞,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绞刑架,在此处,她曾秘密命人处决过不少反对她的朝臣,空气中老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伊娄峻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太后!赫连大将军晕过去了!”
慕容迦叶登时柳眉竖剔,诧道:“这么不经打?”
伊娄峻听这话里明显有嗔怒之意,忽然不知道如何掌握分寸了:“不是不经打,奴才还没使上什么绝活呢,他的胸口还有刀伤,许是这次打仗受的。”
长久的沉默,她仍然拈着念珠,数到第二十二颗,终于按捺不住慈悲之心:“够了!请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给赫连骧诊伤。”
伊娄峻不解,却仍恭敬道:“遵命!”
慕容迦叶恍惚地回味说:“对了,不要再叫他大将军了,他不配。”
“配!他配!没人比他更配!”院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